宋詞一闋之風流子
(2021-08-30 03:24:16)
難得一次「偷得浮生半日閑」，就拿起來有一陣子沒有看的《人間詞話》，卻是風吹哪頁看哪頁，就看到了秦觀的一闋「風流子」，詞的上方有一句話，——「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遊詞也。」喔？「遊詞」？我不知道王國維先說的「遊詞」是什麼詞，望文生義的想是有一點耍花腔的感覺，忙查了一下，雖說我的望文生義不那麼準確，竟也沒有完全的離譜，「遊詞」，看《漢典》的解釋就是「浮誇的言辭」。詞人要是不忠實寫出來的詞自然就不會帶有實情，雖然可以詞藻華麗麗，終究歸不進去好詞的行列。當然也有例外，比方說周邦彥，在王國維先生看來，「美成周邦彥詞深遠之致不及歐歐陽修、秦秦觀，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這一段話，我現在想來，覺得周邦彥的詞縱然不是「遊詞」，但是也有「遊詞」的傾向，只是，因為周詞實在寫得好，所以一般人們讀詞不會把那樣好的詞劃進去「遊詞」罷了。好了，說了這樣一段，是有一點繞遠了，說回秦觀的「風流子」。
秦觀寫了很多懷人詞，但是他懷想的是誰？從詞面看，好像都是寫給愛人的？因為是寫給愛人的，就不免纏綿悱惻，甚至淒婉，更是讓王國維先生寫出來一句評：「少遊秦觀詞境，最為淒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則邊兒淒厲矣。」當然，這「淒厲」二字讓我有一點不寒而慄，當然，秦觀的詞裡行間所以流露淒厲的意思出來，也實在是因為其際遇的緣故。就好像這一闋「風流子」，雖然秦觀沒有寫出來多少淒厲的味道，終究又是他一貫的淒婉哀傷，讀來令人黯然，卻又「豈是一個『愁』字了得」。秦觀的「風流子」，有離愁，有別緒，亦有不甘心，當然，這一個不甘心須得要細細的品味一下。——
風流子
東風吹碧草，年華換、行客老滄洲。見梅吐舊英，柳搖新綠，惱人春色，還上枝頭。寸心亂，北隨雲黯黯，東逐水悠悠。斜日半山，暝煙兩岸。數聲橫笛，一葉扁舟。
青門同攜手，前歡記、渾似夢裏揚州。誰念斷腸南陌，回首西樓。算天長地久，有時有盡，奈何綿綿，此恨難休。擬待倩人說與，生怕人愁。
詞起手三句告訴給讀者看見的是矛盾，——萬物生機勃勃的春色與詞人黯淡的心情是多麼顯明的對比！這不由得叫我想起張愛玲關於「蒼涼」的一段話來了，——「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涼，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涼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於啓發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當然，我想，秦觀的這一句「東風吹碧草，年華換、行客老滄洲。見梅吐舊英，柳搖新綠，惱人春色，還上枝頭。寸心亂，北隨雲黯黯，東逐水悠悠。」恰好是悲涼的大紅配大綠，是一種強烈的對照，自然就是刺激性大於啓發性的。可是，果然就沒有啟發性麽？倒也未必，至少這幾句就啟發了一下我的想像，——詞人是為什麼會對著這樣「東風吹草碧」的美好春天而「存心亂」呢？喔，原來是因為他擔心要終老在遠離滄州的其他地方，也就是他的貶謫地。因了這一份對未來的擔憂，「梅吐舊英，柳搖新綠」的春色自然就變成「惱人春色」了，更還上到了枝頭，愈發叫人心亂如麻，——「存心亂」。當然，因為是「存心亂」，白雲飄飄流水悠悠就都喚起人心底的茫然感來，所見景物自然也就蒙上了一層黯淡，就有了「斜日半山，暝煙兩岸。數聲橫笛，一葉扁舟。」一舟一人一橫笛的春日傍晚，流露出來無盡的淒涼茫然，也令讀者感覺淒清。上片結束。
帶著淒清的感受進入下片，卻一上來便是歡快的回憶，「青門同攜手，前歡記、渾似夢裏揚州。」詞人是曾經同一位青樓的女子攜手同遊過？好像是。當然，既然是攜手同遊，一定是一段美好愉快的時光，而一句「渾似夢裏揚州」也讓人想起來唐朝大詩人杜牧的那句著名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了。所以杜牧贏得了「薄倖名」是因為他離開了青樓女子，讓她們對他很是不滿意。秦觀也一樣的啊，只是他的離開好像帶著不得已？——他是因為被貶謫到了其他地方，不得不離開，所以他與她的分離自然就不是他的薄倖，而是他的不得已，而因了這樣的不得已，他才會寫出來下邊的話，否則就太渣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男人真的是多之又多，不是嚜？「誰念斷腸南陌，回首西樓。算天長地久，有時有盡，奈何綿綿，此恨難休。」真的是情真意切！這樣的相思難耐，卻又無可奈何，還著實是折磨人唻！可不是磨折人的嚜！因為深切的相思意不能夠說給倩人知道，因為那樣會引起來她的憂傷，所以就只自己一個人折磨好了，——「擬待倩人說與，生怕人愁。」還真的是一個善解人意的男人！
當然有人解說秦觀的這一闋「風流子」是詞人藉著寫他對留在汴京戀人的相思之情來追憶他同昔日舊好的深情厚誼，及失去這一切的哀怨。而最後一句「擬待倩人說與，生怕人愁」憐念情人，欲言又止的內心矛盾和苦衷，使意更深、情更切。這也正是作者在貶謫途中想和同時被貶的友人聯繫，而又怕招來禍害的矛盾心理的真實反映。果然是這樣麽？或許罷？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秦觀受到蘇軾的牽連，仕途坎坷，一生鬱鬱寡歡，自然詞境淒婉，直至最後的淒厲了，也就是一個不打折扣的「古之傷心人」了。《人間詞話》裡怎麼說的？——「馮夢華《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謂：『淮海秦觀、小山晏幾道，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緻。』余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餘，但可方駕子野張先、方回賀鑄，未足抗衡淮海也。」不幸運的秦觀，也只能是一個傷心人了。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