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徐泰屏/陪父亲走完最后一程
陪父亲走完最后一程
2012年10月,时年69岁的父亲,在咳痰咯血数月之后,终被武汉同济医院确诊为“肺部鳞状细胞癌”。拿到确诊报告的那天,我们兄弟四个在哭过痛过以后,即遵照父亲的“旨意”,将其搀扶回到了赤壁市中医院进行“保守治疗”。也就是在那一天起,我与兄弟们正式开始了对于父亲的“后事安排”,有条不紊地张罗起了父亲的遗像拍摄制作、棺木准备等一应具体事情。
就在我们从内心深处慢慢接受了“父亲”与“死亡”这两个紧密关联的残酷概念时,垂死的父亲却咳痰咯血地活过了一天又一天……2013年,父亲在赤壁市中医院进进出出几个回合之后,2014年和2015年两个整年,都没有住院就诊过一回,以至弄得老家徐家边的邻里乡亲们都说医院“诊错了”。作为儿子,我多么希望真是医院“诊错了”啊——在2014年和2015年这两年里,我最怕接到的电话,就是我母亲打来的电话;我最怕听到的消息,就是父亲“又吐血了”。这期间,每每打探父亲的病情和为父亲买药带药,我都是把电话径直打给在老家养鱼的三弟,我害怕亲耳听见父亲那因咳痰咯血而严重走样的沙哑声音,甚至都没有了倾听的勇气。
2016年1月10日上午9时许,我几乎是颤抖着接听了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说,你爸已两天粒米未进了,现在喝水都呕。听罢母亲的话语,心跳就一下子快了起来,就有一种心慌的感觉,让人不知是开门好还是关门好。神情惶然之中,我一路小跑地冲到大街上,接着租了一辆面的车直向20公里外的老家急驰而去。20多分钟后,当我出现在父亲的面前时,蹲坐在火塘边烤火的他,几乎是使尽全身力气抬起耷拉的脑袋把我瞅望了一眼,接着又把头低垂到了膝盖处。看着父亲连咳痰的气力都没有了,我让母亲和三弟媳迅即准备父亲住院的衣物,立马将其送到赤壁市中医院进行住院治疗。
来到赤壁市中医院住院部7楼,找到2012年和2013年为父亲接诊的主任医师,不料主任医师在看到我父亲时,竟然白天看见鬼一般地惊叹道:“你爸还没死啊!”就在我哭笑不得的时候,父亲因为进出电梯而突然变得呼吸困难起来,主任医师顿觉不妙,立即将父亲安排到急救室进行急救。插氧,吸痰,输液……父亲终于缓了过来。寸步不移地守望在父亲病床的床头,夜幕降临以后,我买来牛奶用开水烫着给父亲吸,然后打来一盆热水为父亲泡一泡冰冷的双脚。就在我端着一脸盆热水就着父亲吊在病床上的双脚时,他突然要小便,我立马放下脸盆准备搀扶他上卫生间,父亲却说来不及了;望着父亲那近乎哀求而可怜的目光,我连脸盆中的毛巾都没拎起,就下意识地把脸盆端起来,让父亲直接把尿拉在了脸盆中。在把父亲重新扶到病床上休息时,我看见父亲的棉裤已被尿湿了一大截,为其脱下尿湿的棉裤换上干裤时,只见他内裤的后裆上有两、三块干壳的屎渍,并看到他那双薄皮包着双腿就像是两根细小的干木柴。这时候,就觉得鼻子好酸好酸,眼泪就涌泉一样夺眶而出……曾几何时,“父亲”在我胸中是一个多么高大和坚强的形象啊——就像不经意翻开了一枚硬币的另一面,突然看到垂死的父亲,原来就是一个需要悉心照料和用心呵护的“孩子”。也许是因为打点滴的原因,也许是大小便失禁使然,那一晚我都在为父亲接尿倒尿、掖被捂被。凌晨时分,我在父亲的病房外压着声音给在老家养鱼的三弟打了一个电话——我无限感慨地对三弟说:“老弟啊,哥今天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儿子!”其实我还想对三弟说,我现在还是父亲的“父亲”,但这话最终没有说出口……
在2016年1月10日到2016年1月17日的八天八夜里,父亲有时说着“家中两只老母鸡可以杀40斤肉”之类的糊涂话,有时让我迅速把他弄回去,以免死在外面“搭棚”(老家风俗规定死在外面的人不能在家中房屋里面设灵堂)。听着父亲的这些话语,我有时会心一笑,有时就劝父亲安心养病,告诉他一时半会死不了。话是这样说,捱到2016年1月18日,父亲突然变得呼吸急促,口中的一口痰老是咳不出来,问主任医师,主任医师在认真审看了各项检查结果后,一脸冰霜地对我说:“你爸今年可能过不了年了,还是早做准备吧!”听罢主任医师的话语,也为了不让父亲死在外面,我随即叫来老家的三弟,在赤壁市中医院开了一个星期的针剂,然后在街上打了一个出租车,在傍晩时分将父亲载回到了老家家中。
2016年1月20日早晨自老家乘车返回单位上班时,天上下起了粉尘一样的小雪。临近中午,我与老家的三弟打了一个电话,三弟说老爸情况不错,刚才还喝了一碗稀粥。及至晩上时,天上粉尘一样的小雪变成了旋着飞舞的鹅毛大雪,上床睡觉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对妻子说,不知道老爸是否能打过今夜?真是“一语成谶”啊!大约是在晚上九时左右,床头开着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划开接听键,顿时传来三弟泣不成声的声音:“大哥,爸,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穿衣起床和一路踉跄着奔回老家的。站在父亲睡了一辈子的那张老床面前,只见他已彻底地“睡”了过去。自打发病之后,父亲整整咳痰咯血了四年多,但值到2015年10月,他仍在耕田耙地,仍然拖着病体为老妈整理好了几分地的油菜地。现在他终于不咳了,也不担心自己死在外面“搭棚”了,想到这里,我车转身子望了一眼窗外夜幕中越下越急的鹅毛大雪,顿然提起父亲床头笔筒里的一支破毛笔,在一张洁白的白纸上,上下有序地写下了十六个字的挽联:大雪纷飞天地同哀,泪雨如注合族共挽!
这场大雪下在农历2015年腊月十一(大寒),确实比往年来得晚了一些!
这场大雪下在公元2016年1月20日,确实比往年来得早了一些!
按照老家治丧“蒙葬三天”的传统习俗,2016年1月22日凌晨5时30分,待悼亡的歌师用如泣如诉的声音唱完了《辞丧》的悼词之后,村里十六位抬棺的汉子就把装着父亲的棺椁挽移到了由四根丧杠扎成的辇车上面。出殡的时候,天上的雪下得越发的急迫起来,人站雪中,瞬即就成了满身披雪的雪人。招魂幡,花圈,披着孝服的孝男孝女,响着鸣着的锣鼓和鞭炮,像雪花一样撒落的纸钱,送终的邻里乡亲,以及十六位乡里汉子抬着棺木在雪地里缓缓蠕动的情形……这在影视剧中看过千遍万遍的“艺术场景”,一不小心,竟成为了我父亲雪中出殡的“事实经过”。
不知道是老天在用一年的大雪等待我父亲的死亡,还是我父亲用73岁的死亡等待一场自然的大雪——当我在大雪之中把父亲葬于七尺深的墓穴里面时,突然对“举头三尺有神灵”这句口口相传之语有了更多的笃信和认同:看漫天大雪为一个土里刨食的农人而落,也许是一种纯粹的巧合与邂逅,也许是上苍对一个弱小人物的由衷哀恸和悲悯!
这样想着的时候,就觉得人生于世,不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生和死,都不是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
作家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