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志勇｜贾宝玉栊翠庵乞红梅外传
贾宝玉栊翠庵乞红梅外传
丁志勇
如今且说宝玉离了芦雪广，沿着一条弯曲的青石板路直往栊翠庵而来。一路上但见粉妆玉砌，庭树飞花，雪案萤窗，美不胜收。宝玉倒也无心多赏这雪景，而是一边走一边自在心中思忖着见了妙玉该怎么说话，正想着，不觉已是到了栊翠庵山门外。但见几级台阶之上，青色大门紧闭，门上有一匾额，上书“苦海慈航”四字，正是元春亲笔，大门两侧的黄色院墙之上已是铺满了寸厚的白雪，有几枝红梅伸展出院墙之外，在这皑皑白雪之中争奇斗艳，庄重中平添几分柔媚，煞是好看。
宝玉静赏了片刻后便拾级而上，来至大门前，以手轻叩门环，不一会，便有个婆子前来开门，见是宝玉，于是问道：“二爷好早，可是有事?”宝玉道：“妙公在否，倒是有事求见。”那婆子道：“却是刚起不久，正在院中呢，二爷随我来吧。”宝玉进了门，那婆子随手关了门，直接领着宝玉便往西院而来。原来这栊翠庵正殿西另辟有一小院，围着几间禅房，俱有回廊相连，自成一个小四合院，宝玉一看，原来前次品茶的小茶房是在正殿东侧禅堂边上，只是上回来倒没有在意前院另有一道门通往这个西院。婆子把宝玉领进院门就自行走了，宝玉看这小院中间有一小凉亭，亭中置一石桌并两个石凳，一角栽种着几竿翠竹，沿着院墙种有十数株红梅，均傲雪而开，放眼处，那数茎虬髯苍劲的梅枝，于漫天白雪里延伸，穿透黄墙青瓦，数百朵红梅点缀其中，于清幽中增添了一分钟灵毓秀的灵动之美，一抹幽香直沁肺腑，顿觉心旷神怡。
却见妙玉正立于梅枝之下，身披一件青色大氅，挽着发髻，手里拿着一个银制的小勺并一个斗彩莲子杯，正聚精会神的收集那红梅花瓣上的雪，一个小尼侍于一旁，手里端着一个缠枝牡丹青花罐，宝玉并没有出声打扰，而是静静的看着妙玉如何收集这梅花上的雪。只见妙玉屏息静气，用右手中的小银勺轻轻的掸下花瓣上的雪，落在左手的莲子杯之中，虽说夜里的雪足够大，只是这梅花花瓣终究太小，一朵花上又能落多少雪？而妙玉又极尽挑剔，所选的雪必须是晶莹剔透白璧无暇，宝玉足足看了一刻钟那妙玉始收集了一小杯，倒入小尼手中的瓷罐里，宝玉深感讶然，如此，收集满那一大罐得费多少工夫，不觉又想到前次随黛玉宝钗来吃茶，妙玉拿出的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收集的梅花上的雪水，方才觉得那水是多么的珍贵。
妙玉一抬头，却见宝玉站在边上，眼眸中一丝异色一闪即逝，便问道：“你是何时来的？来了也不出声，是何道理？”宝玉忙回道：“刚来片刻，因见你正在收集这花瓣上的雪，便没有出声打扰。”妙玉道：“这下雪的天，不在屋里好好待着，到我这里作甚？难道又想来蹭我的茶吃？这一回来，却是没有了。”宝玉忙道：“不敢！上回吃那一杯茶，已是得天之幸，岂敢再有念想。”妙玉听如此说，便笑说道：“这话明白。昨个我就听闻，你们今个要在那芦雪广起社，这便结束了？你该不会又落了第吧？”宝玉顿觉不好意思，也只好回道：“姑娘们均蕙质兰心，诗才敏捷，我落第也属应该。”妙玉不由掩面一笑：“确实应该。那你来我这，却为何事？”宝玉早已想好了说辞，便腼着脸回道：“这不是落了第嘛，姑娘们商议着要罚我个差事，因早上她们从这路过，见你这的红梅开的好，便要我来求一支回去插瓶观赏，还望妙公成全。”妙玉道：“我说呢，原来为了我的梅花来的。前次蹭了我的茶，今次又要取我的梅花，只是你可知道，我的梅花比茶还要珍贵，是向来不送人的。”宝玉一听这话，不由得怔在那里，一时倒想不出如何再开口，妙玉一看，心里一动，终归不忍拒绝，因又说道：“难得你巴巴的跑来，送你一支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可是有条件的。”宝玉喜道：“什么条件？但说无妨？”
妙玉并未答宝玉的话，而是转头对那小尼道：“先把罐子拿回去，再泡一壶九曲乌龙来。”小尼答应了去了，妙玉对宝玉道：“虽说知道你不是蹭茶来的，但是大雪冷天的，总得让你暖暖身子骨。”宝玉喜得忙双手作揖：“多谢妙公。只不知，妙公适才说的条件是什么？”妙玉道：“素闻你擅于题联和诗，今日雪中赏梅，倒有些诗兴，我出几个上联，你对出下联来，便送你一支梅花，如何？”宝玉笑道：“我哪里擅长题联和诗了，没见诗社我是次次落第，只是，今日妙公相邀，说不得尽我所能罢了。”妙玉笑道：“如此甚好，但若对不出，你须得替我将这小院中的积雪扫了去。”宝玉笑道：“谨尊君命，请出上联。”妙玉道：“那好，你且听了。”说着又慢踱了几步，才回首出对道：“雪里扶梅同月瘦。”宝玉不由抚掌道：“好对，有雪有梅有月，当真切景，又借景而喻己身，只是，意境太过清冷了些。”妙玉道：“别磨磨蹭蹭的，快些对来。”宝玉略一沉吟，几步走到那几竿翠竹跟前，用手轻轻的折下一片竹叶，乃对道：“风中折竹伴天寒。”妙玉颌首：“虽说对的浅白，但终究合景，你再听了：雪盗梅香，一陌清寒欺傲骨。”宝玉听了这联，乃低头沉思起来，妙玉见状，也不催他，只静静的看着。
只见那小尼托着一个雕漆茶盘走了过来，内有一精美的紫砂南瓜提梁壶并二只小茶杯，妙玉见了并未出声，只是朝石桌指了指，那小尼会意，便把茶盘放到石桌上，自行离去了。妙玉走上前来，提起南瓜壶，往那两只紫砂杯中斟了茶，便拿起一杯走过来递于宝玉。宝玉一见，连忙双手接过道：“多谢妙公赐茶。”乃接过茶来，但见汤色红亮，色泽乌润，茶香扑鼻而来，忍不住轻抿了一口，顿感鲜醇酣厚，滋味浓郁，乃称赞道：“真正好茶。”妙玉笑道：“茶也让你喝了，快些对了下联来。”宝玉笑道：“适才这一联着实有难度，不过，这杯茶确是帮了我的忙了，且听下联：茶融竹韵，满腔冷峻负柔肠。”妙玉听了道：“这是怎么说，好心倒茶与你，反帮了你的忙了，不过，对的确是妙极。”宝玉道：“侥幸而已。”妙玉轻笑一声道：“你也勿得意，再听我出对：百丈清幽，小院折梅弹雅曲。”宝玉笑道：“今日专和这红梅过不去了，如果没有这几株梅花，倒是出什么来对？”妙玉道：“少贫，快些对了来。”宝玉也不答话，再度站到那翠竹之前，屈起中指轻弹了弹那竹子，乃对道：“千般静谧，长亭击竹浣新词。”
妙玉听了后，不觉低头沉思，又袖手自语道：“清幽之梅，静谧之竹，纵有雅曲新词，又有何人来听。”宝玉闻言，却也有话想说，只不知如何说好，一边又自责，不该一味的以清冷寂寞之意应对。正思忖间，妙玉道：“二爷果然捷才，只是你才说我今日和梅花过不去，你不也是专拿竹来对。且再听我一对：往事如茶，几许浮沉终淡定。”宝玉听了，只觉这联颇不好相对，又顾及妙玉的处境，不便再以前面那清冷的意境来对，不由得踌躇起来，正犹豫间，只见先前领宝玉进来的那个婆子又进了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宝玉一看，却是紫鹃。那紫鹃走来，双手笼于袖中，先朝妙玉微微一揖，妙玉亦含笑答礼，宝玉因问道：“你怎么又来了？可是那边有事？”紫鹃回道：“姑娘们见二爷来了这许久未回，总不大放心，又怕你出门的衣裳不够，打发我来看看。”一边说一边却伸出手，取出一个花篮柄刻有三阳开泰图案的精致小袖炉来递与宝玉，宝玉见状，端了端手中的茶杯道：“不用这个，没见这有热茶嘛，有何不放心的！你且先回去吧，我稍后便回。”紫鹃一看只得答应了，转身去了。妙玉便笑道：“快些对了来，也好放你早些回去，不然，那些姑娘们还得来寻你。”宝玉道：“此联颇为难对啊，容我思量一二。”乃轻踱几步，再一沉吟，又踱几步，如此重复几回，才对道：“诗文若酒，千般酝酿乃激昂。”妙玉赞赏道：“好对，真该倒杯酒与你喝，可惜我这只有茶。”说完却是拿起那南瓜壶又替宝玉续了一杯，宝玉连忙躬身道：“不敢，多谢。”端起茶杯来连饮了两口，长出口气道：“妙公可还要出对？如不出，可否兑现承诺让我取了梅花去？”妙玉道：“对了这几联，原本是该让你取了梅花去了，可是才我偶有灵感想要凑一律，却只得了四句，你须得替我续完整了，才能将梅给给你。”
宝玉吸了吸鼻子，乃苦笑道：“才说要早些放我回去，这会又要续诗，也罢，对了这几副联，也不在多这一首了，不过说好了，续完这首，可得让我取了梅花回去。”妙玉道：“那是当然，且将我这四句说与你听：衾冷方知入梦难，孤灯映雪独凭栏。暗香久酿何妨瘦，玉韵长凝不屑寒。只得了这四句，却接不上了，你且替我续了。”宝玉一听，不觉心中若有所思，那股子呆意又上来了，因想到，如妙玉这般的清奇女子，却在这栊翠庵中，于冷衾孤灯为伴，青烟古卷为伍，终有一日，也会化为一柸黄土，消逝于虚无，这般想着，又想到了黛玉宝钗湘云等人，又想了自己，突觉人世繁华何其短暂，稍纵即逝。一边想的直管出神，却是没有再说话，一旁妙玉见他怔怔的，双目无神，乃上前轻推了他一下问道：“这是怎么了？话也不说诗也不续？”宝玉却是回过神来，听见妙玉问他，连忙回倒：“没事，因见你这四句诗，虽是浅近，但想要续上却也不易，琢磨的出神了。”妙玉道：“罢了，你且取了梅花去吧，不用费心了。”宝玉道：“答应了你的，就得续上，你稍等，我已有了二句，再过片刻就得。”一边又来回开始踱步，直踱了三四个来回，始站定朝妙玉道：“我已有了，说与你听：兑入茶烟山影淡，勾来羁客佛心宽。何堪竭虑寻禅意，聊取梅魂博一观。”
妙玉听了宝玉的续诗，不由点头道：“难为你了，末联尤佳。好了，也不耽误你的时间了，看中了哪一支，且取了去吧。”宝玉笑道：“来前我就相好了，就靠着大门边，有一半伸出去的那一支。”随即引着妙玉来到那株梅花前面指于妙玉看，妙玉一看，但见那支梅花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美不胜收。妙玉笑道：“偏偏你最会挑，这支说是我这最好的一支也不为过了。不过即应了你，你就取了去吧。”宝玉大喜，连忙双手作揖：“多谢妙玉。”乃上前去，轻轻的将那支红梅折了下来，擎于手中，细细一看由不得又是一番赞叹，再次答谢妙玉，转身离去。
作者：江苏省红楼梦学会会员、仪征市红楼梦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