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东方樵的散文《醉眼读山》

醉眼读山  

有人说:山水是地上文章,人生不可不读。中国古代就曾出现过司马迁、徐霞客这么一些伟大的“读者”。
与司马迁、徐霞客们相比,我很惭愧,有他们那样的旅人之魂,却无他们那样的旅人之胆。处在交通工具无比发达的现代,竟被俗虑所羁,抱守一隅,连邻近的黄山也没有去过,更别提泰山、华山、峨眉了。
不过,这并不影响我“读”山。家处丘陵地带,触目皆是山,日日有山可“读”。李白“读”过敬亭山,想那敬亭山,也不过一座普通山峰罢了,彼既可“读”并非有名之山,我为什么就不能“读”!自古圣贤、志士、骚人都爱“读”山,在他们那诗意的眼中,山,或动如龙盘虎踞,奔象腾蛇,或静如锦幛翠屏,玉簪螺髻……我故乡的山,全然不是这些样子,它似乎很寻常。我只知道,东山、西山遥遥相对,昼夜传递着两个球:太阳、月亮,而天空则成了一张或瓦蓝或黝黑的球桌。从南山吹过来的风,把山坳的麦子摇黄了,从北山飘过来的雪,把村前的小河舔哑了。阵雨初霁时分,南山北山会架起一道或两道迷人的虹。这些山呀,既不像走兽,更不像静物,它们倒像有灵性的智者,磊落、宽容、冷静的智者。
山,把地壳运动中的一个飞天的梦想,永远定格在大地苍天之间。它的梦想飞了多高山就是多高,梦境发育多大山就是多大,它坦然地把死去的辉煌裸裎于大千世界,无愧,无悔,一点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失败、窘迫和缺陷。挺拔就是挺拔,巍然就是巍然,低矮就是低矮,丑陋就是丑陋。要真掩饰住这躯体上某些先天的不足,它也就失去了自己的个性。
倒是季节老人忘不了周而复始地掩饰它们,春以芳草鲜花,夏以茂林修竹,秋以如丹枫叶,冬以皑皑白雪。但,山还是山,它不因春夏的繁茂而增高一分,兴奋地昏过去,也不因秋冬的枯槁而低矮一分,绝望地塌下去。春山如笑,水瘦山寒,那是人的感觉,与山毫不相干。它是智者,它知道自然的规律不可抗逆:严冬过后会有春,炎夏过后会有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泰然处之。
大自然有时梳之以风,沐之以雨,抚之以雾。山,还是山。尽管风的奔驰,激起阵阵林涛。尽管雨的飘洒,造成琤琮流泉。尽管雾的缭绕,遮住险峰危崖。山,还是山。风停了,山,还你一份沉默,说宁静,说枯寂,由你。雨住了,山,送你一片朗洁,说清新,说媚艳,由你。雾散了,山,露你一副真容,说雄峻,说狰狞,由你。山,不在乎。有时,老天爷脾气不好,掼下一串沉雷,但雷只能打折苍老的树,却打不垮苍老的山。在太阳明察秋毫的目光中,山,还是山。峰,还是那座峰。岭,还是那道岭。一切并没有改变。
俗话说,“靠山吃山”。“吃山”!这个“吃”字好霸道,好残酷,但山毫不介意,它似乎以为自己存于天地之间,总得为养育人类作点什么。我们从山上挖野菜,我们从山上采蘑菇,我们从山上摘果子,我们从山上刨粮食,我们从山上刈柴薪……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山,沉默着,认了。没有一座山会对人类吝啬地关起大门,它们对人类是倾其所有。山,奉献了食物,奉献了木材,如果没有什么可以奉献了,可以奉献泥土,奉献石头,有的是,只要人类愿意。
而人类总是贪心不足的,拿出敲骨吸髓的劲头,操起现代化的工具,要么劈掉山的一边膀子,要么干脆开膛剖肚。每当想到人类钻进山的腹腔中胡作非为,看到山被采石者叮当的锤声、蛮野的炮声啃啮得遍体鳞伤,我的心就一阵疼痛,总感到人类似乎有点过分,都带了点暴殄天物的兽性。我总担心,山会惩罚我们,但山却是那么宽容,它仿佛深谙罗蒙诺索夫的物质不灭定律似的,相信即使整个地化为齑粉,自己的生命也不会在这个地球上消失。
山,好宽容,养育着忘恩负义的活人,同时呵护着曾残“山”以逞的死人,它为一代又一代的亡灵,提供了栖息之地,尽管它目睹过他们生前那些杀鸡取卵式的蠢举,但山终以德报怨,用自己那博大的胸怀收留了累累荒冢,让一抔抔的黄土容纳了一个个并非都值得怜悯的灵魂。
它懂得一个可怕的哲理:吃过它的人终究被它所吃,尽管“吃人”非它所愿。它了然人类不可逃匿的悲剧,怎么还会向这些岁月长河中的匆匆过客发怒呢?如果人类在“吃山”的生涯中免不了吃点小亏,那不是山的过错,那是由于人类过于顽劣或过于贪婪,自作自受罢了。山,是肚大能容的,从不与人类较真儿。
仿佛受了冥冥中某种禁咒似的,山,尽管有活泼跳掷的身姿,但它终是无言的,朝如斯,夕如斯。而山在无言中却能告诉一个爱思索的人许多东西,很有一点子禅意。
比如说,一个久困乡村的人,总感到四周的大山局限了自己的视野,很想到山外去闯一番事业,他向往着外面喧嚣精彩的世界,于是,雄心勃勃地走了。当最后一丝眷恋使他扭头向故园凝望的时候,他看到的只是故园的山,山立在烟霞中,冷静地目送着他,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走不出山的深情的目光。真的,过了好多年后,他真的厌倦了都市的繁华无奈,又向往起儿时那一方宁静的乡土来。于是,他免不了要千里迢迢地重访故园,当他远远地眺望故乡的时候,第一眼,又是故乡的山,山冷静地凝睇这位天涯倦客。山,故乡的山,总教人想到《围城》中那段谜一般的名言。
又是俗话,不上高山,不知平地,我少时喜欢登临故乡的后背山,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太子山!尽管它的海拔高度很有限,不可能看到沧海日出的伟美,不可能看到波谲云诡的奇丽,不可能看到小山如垤的趣变,也难以教人产生遗世独立、羽化登仙的超然情怀,但至少使人感到心胸开阔,俗虑尽洗,这是一般人都会有的感觉。
记得林则徐登鼓山时吟成一联:“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岭我为峰”,真是人杰之语,气度不凡。我,一介小小俗人,不可能自我膨胀到要与先贤同列。每次登山,我总会感到自己是一个小虫子、小虱子在巨人的肩臂、头颅上攀爬,会产生一种怪异的念头,假如山的脑袋会思考,这时候它会想些什么?它会不会产生屈辱感呢?俗不可耐的人,在它的头顶上附庸风雅,忸怩作态,它不难受吗?佛头著粪是很教人恼火的事情呢!我想,山若能思想,它会从渺远空旷的时空角度上,冷笑这些亵渎它的人类的渺小、无知和轻佻。
然而,山是冷静的。山峰,还是山峰。人,是作不成峰的。登山队员爬上了珠穆朗玛峰,他还得下来,不可能从此化为峰的一部分,即使冻在那里,也白搭。山知道,人们只是偶尔借助了它的高度去获取一种精神世界的满足甚或某种虚荣。人,绝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山的脚下,脚踏在坦荡易行的平地之中,那是难逃的现实。山,阅尽今古,绝对崇高,因此,它很冷静。
我的心却并不冷静,我想,愚妄的人类不该见山就登,越是名山,越是不应去打扰它的宁静,让它在我们的心目中保有一份永恒而神秘的威严。踩着人家的肩膀或脑袋妄自尊大自诩超卓的决不是好汉。人类,要想与山比肩,只能靠自己的伟力,去创造一座座精神的崇山峻岭,而那,也是一种飞天的梦想。
说实话,我对山充满了敬畏,我是以一种仰止巨人的情感“读”它的。有人说,伟人们看起来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我们自己跪着。我则认为,在山这位磊落、宽容、冷静的智者面前,我们鄙俗的灵魂应该下跪,在“跪”的静默中庶几可以得到些许净化。古语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何必分得那么绝对?智者何尝不乐山?实质上,山不仅示人以“仁”,且示人以“智”,山,本是一位卓越的智者。
当代一位西部诗人说:“一个生命活过了,就该有一种坚硬的、美的东西留下来,并且值得保留。”我以为说的是山!倘若说错了,请原谅,我原本是坐井观天,醉眼“读”山啊。

(选自东方樵1997年散文自选集《无心的云》)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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