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在《大公报》学做翻译
黄灿然
1990年10月中旬,我带着一本残旧不堪的《新英汉词典》来到《大公报》编辑部考国际新闻翻译,接见我的是当时的要闻课主任陈杰文先生。陈先生看上去约四十来岁,一脸清秀。他只跟我闲聊了一会儿,问了一下我的情况,便让我译一篇稿。几天后,我接到陈先生的电话,通知录用我。
说起来我跟《大公报》还有一点缘分。有一个时期,《大公报》连载萧乾的《未带地图的旅人》和《一本褪色的相册》,我看得特别入迷。我上大学时,读新闻系,是受了萧乾这两本书的影响。我的毕业论文不用说跟萧乾有关,是论他为《大公报》写的欧战通讯,得了个优。
新闻翻译非常新鲜,我做得非常投入,同事和上司也都很爱护我。我进入另一个如饥似渴地学习的时期。我主要向4个人学习英文和翻译。第一个是陈杰文先生,译文是由他校对错误,我都是通过第二天看报纸,细看他做了哪些改动。第二个是李若梅小姐,李小姐负责挑选英文电讯给我们译,有什么难懂的地方,我就问她。她有个优势就是各家通讯社的电讯她都看过,如果某一条电讯有不好理解的地方,由于她巳看过其他通讯社的同类报道,对我来说是难懂的地方,对她来说早巳了如指掌,所以她总能给我满意的解答。第三个是副主任赖清萍小姐,赖小姐经常主动给我指出错误或给我指点。譬如说,她告诉我,last July通常不是指去年7月,而是今年7月,例如我们现在是10月,那么last July就是已过去的那个7月;再如,新闻报道中常有amid,指的是“在 ……之际”或“在……背景下”。同样地,当我译得比较出色的时候,赖小姐也会主动走过来赞我一句。第四个是章万才先生,章先生就坐在我的对面,是我的活字典。他非常热心,我问他一句,他除了解答之外,还会顺便给我解释一些背景知识。
我一方面满怀兴致地学习英文和翻译,一方面感到特别紧张——怕出错。我既是在工作——做翻译,又是在学习——学英文。为了学英文,为了增加理解力,我遇到难点时,不轻易问人,尽量自己解决,真的想不通了,才问,这样,得到了解答就会恍然大悟,学起来才会印象特别深刻。可是,有时候想得脑筋都累了,感到神经都会崩溃,尤其是翻译除了确保质之外,还需要一定的量。陈先生很满意我的译文,他说遇到赶时间,我的译文他都不必校对。过了3个月的试用期,陈先生跟我说,新闻翻译不必像文学翻译那么完美,但可在速度上加快。记得刚进来的时候,他曾叮嘱我,不要讲究量,要讲究质,他说以前有一位同事,量很多,但错漏百出,他必须花大量时间校对,简直是灾难。这样看来,我的质,他是放心了;我的量,他希望我再加把劲。
不久,海湾战争爆发,这场危机给了我转机,我的翻译速度获得一次飞跃。原来一晚才译两千字左右,现在能译三四千字了。原因是我们翻译的电讯大部分都跟海湾战争有关,有时长达数月的连续报道,非常集中,加上海湾战争是我进《大公报》之后爆发的,故背景知识我比较熟悉。连续报道这个因素,对我尤其重要。我看出记者为了不沉闷,同一个事件、同一个概念会每天换一种不同的说法,使我很快掌握了新闻报道的写作方式,加深了理解力。我还发现,记者在一篇报道里也不是采用同样的写作方式,譬如第一段提到联合国,第三段提到the world body便知道是同一个意思。这个定冠词the是非常关键的,初学者以为它仅仅是“世界组织”,好像是另外一个机构似的,事实上应该是“该世界组织”,指的仍是联合国。再如第一段提到“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小孩”,第三段可能提到the New York-born toddler,指的仍是同一个小孩。当然,有些类似的替代词并不这么简单明了,而是用得非常隐蔽,哪怕老手也有可能会搞错。后来,我带一个女徒弟,发现她也频频在这个定冠词上出错,尽管我已多次提醒她注意。
除了请教上司和同事外,我还把同事译的原电讯稿复印下来,拿回宿舍,留待第二天跟译文对照,揣摩别人的翻译技巧。我还把自己的译文全部剪存下来,贴满了好几本大开本笔记薄。
大公报工资不高,但上班时间也短,每晚工作约5小时。当时,我太太和女儿还没来香港,我住在宿舍,空闲时间很多,于是我进入学习英文的一个重要时期,利用这些空闲,到附近的湾仔公共图书馆借英文长篇小说来看。记得最清楚的是,读陀斯妥耶夫斯基那些大部头小说的英译本,每隔两三天读一部。此外,专卖英文书的曙光书店也在附近,我两三天就去光顾一趟。我渐渐习惯于读英文书,而少看中文和中译本,浸淫数年之后,阅读速度便越来越快,虽然阅读英文原著或英译本不会快过阅读中文原著,但已快过阅读中译本。除了阅读速度外,鉴赏力也大大提高,渐渐具备了像阅读中文那样的鉴赏力。过了试用期后,陈先生经常让我译特稿,每周约两三篇。我特别喜欢译特稿,因为它经常是全文翻译的,文章一般也写得比较好,我译得更加谨小慎微,把它当成一篇“作品”而不是一般新闻报道,这就像记者写例行报道之余写特稿一样,还可赚一点儿稿费。
大约一年后,陈先生又给我新任务,每周写一篇“环球特写”,半个版,3千多字,逢周末刊出。“环球特写”是新闻综述,有时是写某个重要事件,有时是写被忽略但有意义的事件,有时则是写较少为人知的新闻故事。写一篇特写,通常都要参考众多外国报刊的文章,很好地锻炼了我的阅读速度和综述能力。写特写,难度较高,回过头来译新闻,就觉得比较容易了。约写了一年,我生病了,便停写。
经过两年的学习和实践,我的新闻翻译便差不多称得上“毕业”了,翻译技巧、速度皆有显著提高,各个领域的背景知识也基本上熟悉,没有工作压力,加上我们翻译组人事简单,我便把大量业余时间用于文学创作和文学翻译。新闻翻译是我的职业,文学创作则是我的事业,两者没有冲突,而是互相促进。
文学翻译与新闻翻译是非常不同的。首先,翻译文学作品难度较高,句法较复杂,文字表达更精练,还要求尽量保留原作的语'调和风格。碰巧我的文学翻译,又是特别高难度的诗歌和文学评论。大约从我进大公报到1997年,我译了20余万字的文学评论,尤其是诗论,后来整理成《见证与愉悦一一当代外国作家文选》,交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另有5本诗歌翻译集,现刚整理了3本交给内陆一家出版社,尚有两本未整理。
由高难度的文学翻译,回头来做新闻翻译,也相对比较容易。最初两年,我 经常获章先生的指点和帮助,后来,章先生倒转过来问我。他要“请教”我的,通常是一些新概念、新说法,这些新概念、新说法往往需要直译,而章先生不是很有把握。另外,我的英文基本上是靠查词典自学的,我筒直是一个查词典专家。有时遇到陌生的短语、习语或成语,章先生查词典没有查出来,问我,我一查就查到了。
说到词典,我曾在一篇文章中称它们是“我的衣食父母”,一点不假。公司的词典不说,我自己就在家中翻烂了几本词典:一本我开头提到的《新英汉词典》,两本《英华大词典》,3本《英汉大词典》。在公司,我主要使用《英汉大词典》,这是迄今最好的英汉词典。在家中做文学翻译,我还配以《英华大词典》和《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四版>。《英汉大词典》虽然是一部伟大的词典,但并非尽善尽美,尚有不少习语和成语,它没有收进去,反而《英华》有。《英汉高阶》虽然规模不如《英华》,更远远不如《英汉》,但它是外国人编的,一些习语和成语,《英华》、《英汉》查不到,《牛津高阶》却有。我已弃用多年的《新英汉词典》最近又出了一个“全新世纪版”,全面更新修订,并增加了两万余个词条,我刚买来,它的好处,尚待“验证”。
公司最早的一部《英汉大词典》已于两年前退役。词典后面的Y和Z条目已全部掉了,B条目也剩下没几页。没有掉页的部分,也全部起皱。我很后悔没有把它保存下来,如果保存下来,它完全可以进博物馆,或者在《大公报》百年纪念时拿出来展览。我家中退役的一部《英汉》,也是前后掉页,但是,由于不是被很多双手摸过,其“历尽沧桑”的程度,远远比不上公司退役的那部《英汉》。互联网则是一部更庞杂却更容易查阅的词典,无论是对我的新闻翻译或文学翻译,帮助都很大,简直太大了。大公报的新闻翻译,在涉及电影片名、演员姓名、运动员姓名和公司企业名时,一般都要跟从香港本地的译法。以前没有互联网,遇到这些译名,便十分棘手。李若梅小姐积累了不少这方面的译名,但不消说还是不够用的。黎小燕小姐任娱乐版编辑时,认识电影界的人,有时我得烦劳她打电话去问。遇到中国人的姓名,要“回译”,就更困难了。现在,有了互联网,上香港“雅虎”,常常一查就到。
大约在1997年前后,国际经济版并入要闻课,这就是说,我们要译经济稿了。我对经济一窍不通不过,如果你以为我引以为苦,那就错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我曾对新来的同事说,遇到不懂的一定要自己查词典,设法自己解决,真的不懂了,就要不耻下问。想想,我们用的是公司的时间,拿的是公司的工资,即使花半个小时查一个字、解决一个难题,也是取之公司用之公司,又可以增加自己的学识和丰富自己的经验,何乐而不为呢。译经济稿,我也是抱着这种态度。我向两个人学习,一位是林俊略先生,一位是陈满莲小姐。林先生是经济翻译老手,我不懂就问他,并记在我自己的一本经济词典上。陈小姐负责选稿给我们译,又是编辑,不懂的问她,她也都能给我满意的解答。我译经济稿,最初也是很慢,一年半载后,也赶上译国际新闻的速度了。
一晃,我在《大公报》工作已经12年了。对此,有些朋友感到吃惊。我向他们解释说,我们要闻课翻译组是一个安静的小角落,大家都比较内向,人际关 系十分简单,同事与同事,同事与上司之间,沟通不多,但胜在有默契,很适合我。当然,对《大公报》略知一二的人都知道,比起那些待了一辈子或差不多一辈子的资深员工,我还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