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人物谈|桓温之一:从樗蒲赌局到政治赌局
魏晋人物谈(20)
桓温:东晋门阀与皇权联盟机制的挑战者
宁稼雨
东晋王朝政局得以稳定维持的重要基础就是皇权与门阀士族的合作,这一格局的构建者和最初实践者便是晋元帝司马睿和王导。“王与马共天下”之说也因此形成。从东晋王朝的建立到其政权的维护均得力于这个格局的支撑。而其政权最终的瓦解,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个格局的解体和消亡。
这种格局能够成功的要诀在于合作双方从人格到能力的健全,尤其是双方志同道合和相互的信任。完全符合这个条件的大概只有司马睿与王导的合作。从东晋王朝政局稳定开始,司马睿便开始了对王导、王敦的猜忌。所幸的是,王导能够深明大义,维护大局,把国家利益置于个人利害关系之上,所以采取退让姿态。而怀有个人野心的王敦则完全采用了与司马睿对抗的方式,不但葬送了自己的政治命运,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了东晋王朝政局稳定的基础——皇权与士族的合作格局,把东晋王朝推向末路的深渊。
如果说王敦是打破这个政治合作格局的始作俑者的话,那么试图挑战撕开这个合作关系,从根本上颠覆东晋王朝皇权与士族政治合作关系的人,就是大军阀桓温。
一、从樗蒲赌局到政治赌局
桓温(312年~373年),字元子,出身谯国龙亢(今安徽省怀远县龙亢镇)桓氏,宣城太守桓彝长子。据《晋书》本传,桓温为东汉桓荣之后。田余庆先生认为桓温的高祖为曹魏大司农桓范(《东晋门阀政治》)。谯国龙亢桓氏在西晋时尚未显贵,进入东晋之后,桓温的父亲煞费苦心,努力结交名门望族,并与毕卓、胡母辅之等所谓放达人士混在一起,终于跻身“江左八达”之列。为了与门阀拉近关系,桓温出生后,桓彝宴请名流宾客。名士温峤对出生赞不绝口:“此儿有奇骨,可试使啼,”及闻其声,称赞说:“真英物也”(《晋书·桓温传》)。桓彝遂将其取名为“桓温”。苏峻叛乱爆发后,桓彝看准机会,积极参与平定苏峻叛乱活动,并丧命其中。
桓温早年家贫,但他不甘命运,不惜疯狂试图以樗蒲这种赌博方式改变低端处境:
桓宣武少家贫,戏大输,债主敦求甚切,思自振之方,莫知所出。陈郡袁躭俊迈多能,宣武欲求救于躭。躭时居艰,恐致疑,试以告焉,应声便许,略无嫌吝。遂变服,怀布帽随温去,与债主戏。躭素有艺名,债主就局曰:“汝故当不办作袁彦道邪?”遂共戏。十万一掷,直上百万数。投马绝叫,傍若无人。探布帽掷对人曰:“汝竟识袁彦道不?”(《世说新语·任诞》)
因家贫而希望通过樗蒲渠道赚钱得到意外之财,又因输得精光而搬来还在居丧的救兵袁耽,终于翻盘。这个大起大落的戏剧性变化不但没有使桓温收敛打住,反而愈演愈烈,在袁耽的成功中看到赌博获胜的巨大诱惑。此后桓温竟然精心钻研樗蒲,竟然青出于蓝,超过了当年救过自己的樗蒲大王袁耽:
桓宣武与袁彦道樗蒲。袁彦道齿不合,遂厉色掷去五木。温太真云:“见袁生迁怒,知颜子为贵。”(《世说新语·忿狷》)
当年不可一世的樗蒲大王,竟然输给了曾因输得精光而向自己求救的桓温,这个巨大落差使得袁耽恼羞成怒,掷去赌具。而在樗蒲活动中获得巨大利益和成功成就之感的桓温显然因此对于意外冒险成功更加充满渴望,把赌局扩展到政治生涯之中也是顺理成章的人生轨道了。
借助父亲为自己争取到的诸多优越条件,加上桓温本人优越的形象气质和执着精神,桓温很快步入主流社会,居于要冲位置。他不但并袭父爵为万宁县男,而且还娶了当朝南康公主,加拜驸马都尉。家族和个人地位的骤变自然助长桓温本人政治欲望,随着桓氏家族地位开始逐渐上升。咸康元年(335),24岁的桓温出任琅琊内史(相当于太守)。 后加辅国将军。桓温逐渐开始把赌局扩展到政治领域,其政治野心也逐渐培育和膨胀起来:
桓公卧语曰:“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世说新语·尤悔》)
这段话堪称是桓温野心家心理和性格的彻底暴露,声称如果此生碌碌无为,将为汉代“文景之治”的两位有为帝王所耻笑。甚至不惜以“遗臭万年”来替代“流芳后世”。急切之心,跃然纸上。正因为这种执着的躁竞之心作祟,他对于古代超然出世的隐士往往嗤之以鼻:
桓公读《高士传》,至於陵仲子,便掷去,曰:“谁能作此溪刻自处!” (《世说新语·豪爽》)
他的躁竞之心几乎不加掩饰,所以很快给世人留下深刻印象:
刘尹道桓公:“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自是孙仲谋、司马宣王一流人。”(《世说新语·容止》)
表面上看,清谈和人物品藻大师刘惔是通过人物品藻活动常用套路——“以形徵神”,即通过外貌判断其内在精神人品的方式看出桓温是孙权和司马懿一类政治野心家。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托词,这个结论的根据更多的还是桓温本人无时不刻自比历代杰出英豪家的行动:
桓温自以雄姿风气,是司马宣王、刘越石一辈器;有以比王大将军者,意大不平。征苻健还,于北方得一巧作老婢,乃是刘越石妓女。一见温入,潸然而泣。温问其故,答曰:“官家甚似刘司空。”温大悦,即出外修整衣冠,又入,呼问:“我何处似司空?”婢答曰:“眼甚似,恨小;面甚似,恨薄;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宣武于是弛冠解带,不觉昏然而睡,不怡者数日。(《太平御览》卷三百九十六引《语林》)
历代史家多将桓温与王敦相提并论,理由多半就是因为二者均为取代皇权未果的野心家。但桓温本人却不屑与王敦为伍,而更加希望成为司马懿和刘琨之辈。说明他尽管口称不惜以“遗臭万年”替代“流芳后世”,但但内心更加认同和努力追求的,仍然还是“流芳后世”。
桓温如此执着于“流芳后世”,除了他本人的性格原因外,还有一条重要原因就是家族社会地位的缘故。尽管在桓彝桓温父子的努力下,谯国龙亢桓氏的社会地位已经有了很大提升。但在传统世胄门阀眼里,桓氏的地位仍然不足挂齿:
王文度为桓公长史时,桓为儿求王女,王许咨蓝田。既还,蓝田爱念文度,虽长大犹抱著膝上。文度因言桓求己女膝。蓝田大怒,排文度下膝曰:“恶见,文度已复痴,畏桓温面?兵,那可嫁女与之!”文度还报云:“下官家中先得婚处。”桓公曰:“吾知矣,此尊府君不肯耳。”后桓女遂嫁文度儿。(《世说新语·方正》)
王文度(坦之)出身山西太原王氏,父亲是大名鼎鼎的王述(蓝田)。王述在上任扬州刺史的时候,办公厅主任(主簿)因向王述请示其家族名讳而遭到严厉痛斥。意思是我堂堂太原王氏家族的名讳难道还需要来问我吗!可见王氏家族的门第优越感十分强烈。正因为如此,在王述眼中,桓氏家族不过就是一介武夫,怎能把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按六朝婚俗,大族之女,不可下嫁寒族;大族之男,可勉强娶寒族之女。所以,桓温身为王文度上司,面对王述的拒绝不仅只能泰然处之,还要继续努力争取把女儿嫁到王家。不过,这样的事情在桓温个人心理上所产生的刺激也是不言而喻的——这种刺激会直接指向他更大的政治雄心的实现。
(本文节选自宁稼雨《桓温:东晋门阀与皇权联盟机制的挑战者》,载《文史知识》2021年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