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众生｜老贾

"咚咚咚，咚咚咚……"深夜，有人敲门。由轻而重，由缓而急促起来。

在这个城市生活多年，我并无亲戚乡邻来往交集。妻子睁开朦胧的双眼，一脸疑惑。敲门声略一停顿又再次响起，我起身趿着拖鞋，打开了门。

"不好意思，打扰了！"门外，寒风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定睛一看，原来是对门的住户老贾。

"实在抱歉！"老贾一迭声地道着歉："钥匙被锁在室内，手机没电又欠着费，没法叫开锁公司来开锁，想从你家阳台上翻过去……"

我的租房阳台和老贾家的阳台仅一墙之隔，楼层也不高。看着老贾局促地搓着双手，我深表同情地答应了。

其实，此前我们和老贾并无多少交集，属于见面招呼过后绝不思量的淡薄的邻里关系。自从那次为他打开方便之门后，我们的接触就多了起来。

老贾是湖北武汉人，曾经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他告诉我，那年那仗打的炮声震耳子弹呼啸，他的好几个战友都倒在战场上，他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也落下了病根。怪不得阴雨天老贾总是没精打采苦着脸。复员后，他当了民办老师，他的妻子嫌工资低，朝不保夕的。没多久，他就离开了讲台。

“唉！”老贾时常叹着气，说这世道真让人永远捉摸不透啊！你说我当初咋就没想到，如今转正退休后，那待遇，我他妈的想想肠子都悔青了。怪只怪那婆娘。

老贾口中的婆娘自是他的老婆，我见过。有年春节过后，老贾的妻子从老家来到上海。过道里大包小包堆满了一地，她是在等老贾回来开门。

看在老贾的份上，也是出于人类最基本的爱心，我请她到我屋里坐坐。她对我的热心置若罔闻，矜持地略一点头，淡淡地说了声谢谢。

看她轻启朱唇，唇膏血色，却一脸的淡漠。冷血啊！我在心里说。她穿着摩登，镂空的长靴凸显奢华。

据老贾说，他的妻子比他小了整整十岁。

后来的日子里，老贾和我成了莫逆。老贾走得一手好象棋，他告诉我他曾获得区象棋大赛一等奖。我当时不信，自负之下擂台上一决高低，果真被他杀得人仰马翻。他轻松相弈谈笑之间让我丢失了一片大好河山。老贾又烧得一手好菜，杜泊鸡是武汉地方特色名菜，在老贾的厨下我曾有口福品尝过。老贾嗜洒如命，且他的喝法又与众不同，白酒兑果啤，常常酩酊大醉。醉了的人是酒醉心不醉啊！夜半，空旷的楼顶上便响起了老贾的笛声。那静夜的笛声，都是来自敞开的心扉，悠扬飘荡绵延回响，萦绕着老贾无限的遐思。

老贾曾在武汉汉正街经营过服装，也风光一时。可好景不长，那场金融危机加上决策失误，一夜之间让他惨遭失败。后来，他又借贷资金，在上海的一个小镇上重操旧业。可命运始终跟他开着残酷的玩笑，惨淡经营之下日不敷出，寸土寸金的上海店租贵得吓人，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关门歇业了。

那段时间，老贾情绪低沉，妻子又唠叨不休。她一向鲜衣怒马，花钱大手大脚，化妆品一买一大堆，且都要是品牌的，老妖精一般。她如何过得了这般拮据的生活。两个人口角不断，最终分崩离析，一纸婚约成了云中飞絮。

人不死日子总得过下去，老贾便就近在大润发求了份保洁的差事。工资低不说，稍有差池店长便瞪着三角眼，口沫之下让老贾颜面无存。偌大年纪如何受得了如此屈辱，他辞职了。

失业后，老贾像换了人似的，整天沉默寡言。我和妻子每每谈起老贾，总不免一阵唏嘘。妻说，生存之道难啊！多少次我们喊他过来吃饭，他脸上总是艰难地挤出一点笑容，上扬的嘴角苦涩地嗫嚅着，他婉拒着。记得有次我过生日，菜肴丰盛。我又想到了老贾，不由分说，我生拉硬拽将老贾"挟持"了进来。我说老贾你别多心，我就图个热闹劲儿。他半边屁股如坐针毡一般在椅子上浑身不自在，杯箸停落拘谨。我说老贾，你他妈的咋就英雄气短了呢？妻子也一个劲的劝酒。三杯下肚，老贾终于没了窘态，我看到了意气风发的老贾，他仿佛也找到了自信，重拾了自我。这个时候老贾谈锋甚健，毕竟站过讲台走过南北。他的很多观点倒也新颖，论述也颇具哲理，侃侃而谈之下让我很难插言。我问老贾，今后作何打算，他呷了一口酒，绯红着脸“得过且过吧！”顿了顿，又说：“儿子那里的生意有了起色。只是当年我活生生地拆散了他的婚姻，不知他是否还记恨着我？”

对于别人的家事，我不便打听，平生我就恨长舌妇，唯恐天下不乱。

夜里，笛声又起，这回吹的是《洪湖水浪打浪》和《北风吹》。悠长的笛声里充满了凄寒，我仿佛看到大风推送着巨浪，老贾于浪尖之上逐波无助。

去年底，北风呼啸之下天寒地冻，低低的云层如铅一般，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老贾要回武汉了，临别，他特地来向我辞行。握着老贾冰凉的双手，我看到了老贾眼睛里似有泪花闪动，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嘴角却抽搐起来。我拥着老贾，多么依依不舍啊！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那泪是别离之下伟大的诠释啊！我问老贾还来不来，他说不来了，房租两讫了。言毕，他从家里拿来了他心爱的横笛，送给我说作个纪念吧。我说君子不夺人之爱，况且我音乐细胞全无，也不会吹呀！

盛情之下却之不恭，推之再三，我便收下了这支横笛。旋即，也回赠了他一尊毛泽东瓷像。

老贾回去了，他是一个人绝早的悄无声息地从虹桥机场飞回去了。

庚子年春节，新冠病毒疫情在武汉肆虐。我忽地想起了老贾，他的家就在江夏区。手忙脚乱寻来了通讯录，电话那端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Sorry，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再拨过去，手机里反复播放着固定而机械的语音。

老贾是停机了，什么原因我无从知晓，牵挂却与日俱增。直到现在仍然杳无音讯，愿吉人天相，老贾无恙。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