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东平——光照浊世，辉映史册

近日，来到海丰县梅陇镇马福兰村丘东平的故居参观，瞻仰这位曾叱咤文坛、亲临前线的著名作家兼勇士，深受触动。面对那一张张反映他生活足迹、战斗历程的黑白照片、合影，以及遗留的书稿、著作等“文物”，仿佛看到这位长着两撇特别的胡须、明眸深邃、一脸沉郁、英气逼人的一条硬汉子，正迈着骄健的步伐从前面走来，背着那远处飘袅的浓烟，隐约追随着他归兮阔别多年的故里……

走进福兰村头，那随风摇曳的“蒿草”，又让人想起铁骨柔情、侠义如斯、笔尖一样酬意的聂绀弩于“文革”出狱后不久，专门从北京千里迢迢第一个拜谒的就是战友丘东平故里，并题下了那首脍炙人口的《访丘东平烈士故居》的感人诗篇。

丘东平，这位曾得到鲁迅、郭沫若、茅盾等前辈称赞的革命作家,只因当时他的作品多发表在胡风主编的《七月》杂志上，至胡风冤案，竟然连带丘东平也备受冷落，至今仍犹似“琵琶半遮脸”，许多人听到他的名字仍感到陌生。然而，有意思的是，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胡风在《东平短篇小说集》题记中说:“东平为它战斗,为它献命了的祖国底明天终于要到来,那一天也就是东平在全貌上和读者见面的一天罢。”然而现实却刚好与他的预见相反，并且正是因为他的缘故而被“雪藏”多年。老天，也真会开玩笑。

时间，淘洗着一切；时间，过滤着一切；时间，见证了一切；时间，终于会还原一切！

丘东平，这位被岁月的烟尘长期蒙敝的真汉子，倒成了一块“试金石”。

生于乱世的丘东平，革命风暴的影响是那样深刻。他15岁便当儿童团长。当年，他目睹海丰３万多农民集会欢迎东征军的壮观场面，第一次见到苏联顾问加伦将军和粤军总司令许崇智，还有党的领导周恩来、谭平山、彭湃等。

会上，周恩来、彭湃等人的精彩演讲，给他那颗少年的心带来了巨大的触动，立志以他们为榜样，决心为民众谋幸福。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当天的活动激发了他那天生的文学嗅觉。活动一结束，他马上把会上的见闻和感受写成短文并配上自画周恩来、彭湃的头像，在墙报上刊登出来——小荷已露出尖尖角，自然引来一阵好评，甚为称奇。从中更可看出他的文学、审美与绘画的天赋。

丘东平的经历极其丰富。他曾担任过海丰县农民自卫军总部的文书和彭湃的秘书。一生经历了大革命、土地革命、和抗日战争三个时期。他活跃于海陆丰农民武装斗争的热潮中，后又参加了十九路军和新四军，期间参与了两次沪战,以及敌后游击战。

大革命失败后，丘东平被悬赏追捕而流亡香港，以做苦力掩盖身份。后经在十九路军当旅参谋长的二哥丘国珍介绍,丘东平赴沪任旅长翁照垣的秘书。1932年参加了十九路军抗击日寇的“一·二八”淞沪之战。之后因十九路军被蒋介石调至福建“剿共”，他愤而重返香港，期间积极办刊宣传抗日，开展救亡工作。1935年，丘东平接受中共“中央特科”的秘密任务赴日本。抗日全面爆发之后，他又回到上海，参加“八·一三”战斗。1938年春，他参加叶挺的新四军，开赴抗日前线，并一直随军转战大江南北。期间，在江苏盐城，协助刘少奇、陈毅领导的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的工作，任其教导主任。1941年，在一次反日军扫荡中，为掩护鲁艺二百多名学员突围，不幸中弹牺牲,年仅31岁。

今天，手捧《丘东平文集》，震憾于他的笔端犀利如刀剑，直指社会的黑暗、民众的困苦、统治阶层的冷血与腐朽。同时，他又亲临战争现场，拿笔的手一边又举起了枪——枪口下的文章如实地再现了战争的杀戮、婪毁、掳掠之惨烈，以及对此的深刻反思。一边是血淋淋；一边是辛辣辣。以他剑胆琴心的悲悯、热血至性的悲壮，结合他的铁笔道义，形成了自己“笔尖刺薄世，枪口熏焦土”的文章风骨，阅之非常动人心魄。

时势造英雄。积贫积弱的旧中国，到处充斥着战乱掠夺、专制残暴、愚弄欺压、生灵涂炭、饥饿挣扎、极度贫困的现实惨状与黑暗，激起了多少先知先觉者的热血与良知，而汇聚成一股股力量，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如鲁迅所说的“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热忱和意志，决心拯救整个民族于水深火热中。

丘东平正是这无数勇士中的一位。他秉性刚直不阿、正气凛然，天生一副硬骨头，让他有足够的勇气去直面惨淡的人生与冷酷的现实；另一面，他又满腔热血，勇于担当，以文学的天赋，及诗人和战士的气质，笔端下闪耀着锃亮的光芒，在黑暗中成了引路人；同时，在战火中点燃了奋发的力量，让人看到了新生与希望。从而形成了他那“从枪炮声中听到音乐，从火药味中闻到香酒”的独特的人格魅力与有别于同时代创作的特征，留下了足以“光照浊世、辉映史册”的诸多著作，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了重要的一席。

丘东平的前期作品以大革命时期，家乡海陆丰农民运动中的武装斗争为背景，突出底层民众悲惨的生活，以及他们的愚昧、觉悟、反抗、牺牲，还有人性的复杂，官僚劣绅的丑陋、残暴、血腥等现实题材。如《沉郁的梅冷城》《多嘴的赛娥》《一个小孩的教养》《红花地之守御》《通讯员》《慈善家》《火灾》等；后期作品以抗日战争爆发，实现了他对文学朋友发出“写战争吧，我们写战争吧”的呼号，亲临硝烟弥漫的战场为主要创作的内容，写出了《风暴雨的一天》《中校副官司》《叶挺印象记》《给予者》《第七连》《我们在那里打败战》《我认识了这样的敌人》《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向敌人的腹部进军》《截击》《茅山下》等等。

《沉郁的梅冷城》反映了大革命失败后，国民党大肆镇压革命党人和群众的惨状。一颗在理发店门前爆炸的炸弹引发了大搜捕、大杀戮的恐怖行动，172个参加农运的“暴徒”一下子就被保卫队枪决了，使整个梅冷城陷入地狱般的黑暗……作者以冷峻、沉痛的笔触描写了革命与血腥，反抗与残暴，良知与鞭挞，其中隐晦、曲喻的情节又可见其用心的良苦与触目的“悲观”，正如一个个阴森的黑白镜头，令人感到无比沉郁与窒息；感受到文中所描写的残暴与冷酷，犹如寒风掠过脊梁，让人感到阵阵发凉……

他，铁笔刻春秋，文章印悲喜。不管时光如何更替，纸墨永远把它定格;黑白如初，情景如昨，过目不忘。

郭沫若看了《沉郁的梅冷城》之后评价说，我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了一个新的世代的先影，我觉得中国的作家中似乎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人。

《红花地之守御》写在红花地发生的一场“特殊”的战役。文中着重刻划了总指挥杨望是一位粗野而壮健、刚强而近于暴戾，执行纪律铁面无私、如钢般坚硬的人——他挥着手对自己的老母亲象赶乞丐一样；查岗时，因其弟弟忘了对口令，便被他一枪毙了。可当地农民却对他像菩萨似的信仰，因为他能解决许多军事上的难题……他度过了不少难关，也爬过了不少历史极高的顶点。他所取的全是一种阔达、高远、俯㒈的态度。他仿佛脚上穿着厚而牢固的皮靴，不管脚底下有多少荆棘，只是向前迈步着，这在他几乎是失却感觉而麻木了的一样……从这一次的战役中发生了的特殊事件所昭示，杨望，这总指挥老大哥的钢般坚硬的格调是造成了！——这句话在文中竟然重复说了两次，原来是伏笔——因为我们一百多人的武装队伍最后打了胜战，还俘虏了300多人。然而，由于被俘的人数多于自己队伍的一倍，而在根本看押不过来的情况下，杨望秘密下令开枪将其全部杀光，倒下的尸体堆积如墙……

战争就是如此惨烈、战争就是你死我活。

《火灾》是另一出底层人民遭受欺凌、虐待，任人宰割的命运之悲惨世界的再现。通过村里一大家族清明祭祖这件事，从商议、筹备、进行、排场、意外、应对、阴谋这一主线，带出了道貌岸然的劣绅、奸诈残暴的地保、昧着良心徒有外表的教师等仗势欺人的封建残孽，对付手无寸铁、又因饥荒而四处流落的灾民，简直就如狼虎遇见羔羊，任其踩踏、蹂躏。从“灾民收容所”到“特种人工供应所广告”，及至火烧“蓬子厂”（即“灾民收容所”），造成“一堆堆焦炭般的骨头”之惨状。其用心的险恶、其残忍的手段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真是触目惊心！这生灵涂炭的残酷写照，正是血泪悲泣的控诉——是谁给予他们如此随意地处置别人生命的权利？！

他，笔如剑光。无情地暴露了旧政权下底层人民根本失去生存权、人权与尊严的黑暗现实；他，笔如先影。昭示着正义的怒火与人民反抗的风暴即将到来的“声息”。体现了作者那血性的悲悯、愤怒与力透纸背的艺术笔触之影响力——同样经过“新文化”洗礼的有良知、有觉悟的人们，面对如此悲惨的世界会怎么样？不难想象，文字的威力有时候好比十万雄师，激发起人们赶快起来砸烂这个吃人的旧世界之无比威力。正如革命先驱者彭湃于1921年写下《告同胞书》的文章末尾，号召大家一样：我们赶快觉悟！我们赶快结合！我们赶快前进！我们赶快将新社会现在我们的眼前！就是他，一手点燃了农民运动那把熊熊的烈火，燃烧了大半个中国！

他，同样具有强大的煽动力和凝聚力，同样成了那个时代的先声。

作者用他那一个个特写镜头，通过鲜活的人物形象，以及迥异曲解的情节铺垫、事件的诡异之处、细节的体现等手法，把政治和艺术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将观点和立场隐藏在作品中，通过一个个艺术形象反映了作品的主题，如实地再现了战争的苦难和革命者的坚强。他就是以这种特殊的壮美和悲剧性、及直面人生的现实主义风格，还有不同于同时代的创作特征，谱写了一幅幅悲壮的海陆丰农民运动的历史画卷和一首首可歌可泣的抗战诗篇！他那史诗般的文学创作更具有历史的现实意义和认知价值。

《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中的连长林青史带领他的士兵在孤军突围中却越战越勇，在饥饿与疲乏中仍主动出击，全歼敌人一个营。当林青史连长与剩下的50多个战士艰难地找到友军36团时，却因他们打的胜战是在未得到上级指令而率部出击的，竟然被那个团的团长以“来历不明”为由，不仅被缴械还被射杀。林青史虽然死里逃生，在返回营部时，他明知必受死无疑，但为了成全自己的人格，却决不逃遁而是坦然面对。果然一回驻地，他就被高营长一枪毙了。正如文中所说：英勇的第四连，不是失败于日军猛烈的炮火之下，反而被消灭于自己人的手中。在这里，杀敌的神圣与军令的荒谬构成了多么黑色的讥讽。从而对读者的心灵生产了强烈的震撼，同时，不得不思考抗战力量内部自我消耗的问题。

有人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还未发现有哪位作家像丘东平这样对战争进行如此冷峻的反思，如此有力的刻划；而胡风当年称赞他的“战地文学”是“中国抗日民族战争的一首最壮丽的史诗”。

丘东平以其直面残酷现实的胆魄和卓越的艺术才情——永远光照浊世，辉映史册。

 莫回顾你脚边的黑暗，请抬头望你前面的朝霞；谁爱自由，谁就要付予血的代价……这是《茅山下》开篇的诗句，体现了革命者的勇敢无畏与豪情壮志。然而，这悲壮的表白，倒成了他生命的绝唱——当丘东平作为鲁艺的负责人，就在日寇的扫荡中，他为掩护鲁艺的师生突围，不幸中弹牺牲，怀里就藏着这本未写完的小说《茅山下》的手稿浸满了他的血。他用生命壮烈地践行了——谁爱自由，谁就要付予血的代价之誓言，成为战争焦土上永远怒放的一朵血色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