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富」和「权力」是什么,人类一无所知【近现代哲学乱谈完结篇】视频 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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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要迷恋最后一人
欢迎回来。我们继续乱谈近现代哲学,这期是「下」,「下」意味着结局,意味着大家即将要在这一期见到这风云变幻的一两百年间那些聪明人们反复争论的问题的答案了。是的,人类思想史的最后一页快被你翻到了,最后一人出现了,你期待的救世,新的节点型的思想家出现了,而且这个人还健在,和我们同处一个时代,他在本期节目的后半段等你。但你千万别跳过去看!一个故事之所以精彩,不在于拯救一切的后半段,而在于摧毁一切的前半段,那种瓦解和爆破,充满了思维之美。
2、后现代釜底抽薪
话说,在存在主义落寞之后,结构主义扛起了大旗,所谓本质不在对象身上,而在关系中,关系则是结构的显现。当时极具解释力的学说,如进化论、精神分析、马克思主义,都具有结构性特征。结构主义哲学家把重点放在了人类文明中最关键的结构——「语言」上,他们的研究对象也变成了「文本」,他们希望在文本找到理解文明的那把钥匙。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两个拎起我们后脚跟的人——德里达和福柯,对结构主义进行了釜底抽薪式的消解。假如这个釜里面煮的是理性的汤汁,他们抽走的这个「薪」就是语言与概念的有效性。
因为概念是理性的基础。但凡人类发动理性,都必须涉及到概念的运作。一个石头朝你飞过来,你躲开,这不是理性,但你捡起这块石头,把它做成武器,用它在木头上生火,这就涉及理性了。
康德说,概念就是对事物共同点的想象。概念就是「类」。这类东西,是石头,这类东西,是木头,它能引燃,它能被点燃,在一起可以创造一种形状一直变化的、发光的、抵御寒冷的神奇的存在。石头坚固,木头轻便,组合起来可以攻击威胁我们生存的那一类可怕的存在。我们时刻都在将外部世界分类(归纳),并识别类与类之间的「关系」(规律),并将这种「关系」推而广之(演绎)。只有这样,才能生存。凡是思维,都是「概念 关系」的运作,这就是广义上的理性,它不是什么科学精神,而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基本用智方式。我们之前话语中的狭义理性,特指追求概念有效性(实证)和关系严谨性(逻辑)的一种思维方式。
一个古人穿越到今天,他对苹果和石头的认识和我们差不了多远,但随着文明的发展,概念会逐步走向抽象化和复杂化,出现诸如神、天堂、家族、国家、货币、比特币这类复杂的概念或概念集合,它们在现实中没有对应之物,用赫拉利的话说,它们是想象的共同体,用我们节目的话说,它们是「观念真实」的存在。在这些概念上,别说和古人达成共识,和你妈都很难达成共识。正是这些在现实中没有对应之物的纯理念构造创造了文明,文明又反过来塑造了人类行为,由此借假修真地创造了真实的历史。
逻辑上,只要破坏了概念的实在性,就摧毁了人类文明的实在性,理性也就变成了没有栖身之所的幽灵。
这的确是最大尺度的釜底抽薪。
3、我们对钱的理解,可能都是错的
于是,解构主义的创始人德里达提出了他的延异概念,说,任何概念、符号,都是不断地在时间中变化着的。上期结尾,我们讲到「钱」的定义在不同阶级那里理解完全不同,今天我们展开一下。由于钱是我们今天世界中的最复杂的观念真实,所以我们会暂时超纲到马克思和经济学那里去。这个例子非常重要,会贯穿一整期节目。
我们很早就知道:钱是交换的中介,但这是有问题的。按照教科书的说法,钱是一种契约。契约想要有效力,就必须有一个具有公信力的大机构保证履行任何人拿来的契约,这个大机构还需要储备很多贵金属等稀有物资来保证它自己的履约能力。基于此,所有人才会相信「钱」并使用「钱」来进行「交换」,但钱本身没有内在价值。随后,市场根据商品的稀缺程度和货币总量,动态地调整商品价格。如何赚到更多的钱呢?你需要对商品进行调配与加工。谁有更精明的头脑在沙漠卖矿泉水、更精巧的技术把原石切割成宝石,谁就能获取更多财富。本质上,是他用他的头脑和手艺创造了额外的价值,然后这些价值兑换成了更多的交换能力。社会集体财富的增加,正来自这个过程中的分工的细化和技术的进步。
看一眼我们手上的「钱」,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不对,上面这个说法是古典经济学家告诉你的过家家故事,过去它是正确的,如今只是局部正确的。它可以解释为什么你能拿着钱在超市买一包薯条,但解释不了为什么少数人能拥有着你无法想象的巨富。
4、马克思、英格兰银行和美元霸权
用马克思话说,前面这个是C-M-C(德W-G-W)模式,即物品-货币-物品模式,但他说,资本主义时代的经济模型早就变成M-C-M(德G-W-G)模式,即货币-物品-货币模式了。原来的中介物变成了主体。看起来只是一个位置的调整而已,但要知道,一个核心逻辑的关键要素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会导致整个系统发生结构性的转变。
关注M-C-M模式,我们需要理解两个重要概念——「以货币为完成形式的价值形态」和「债务型国家」。
什么叫以「货币为完成形式的价值形态」呢?意思是整个系统所有的商业行为目的,都是为了创造货币。而不是古典经济学家讲货币只是充当中介,目的是为了完成商品的交换、满足人们的需求。
我们举个例子,来说明作为中介的钱是如何反客为主的。
想象你身处16、17世纪的欧洲,凭借头脑和手艺,累计了100万的原始财富,然后脱实入虚,将其作为资本开了一家银行。之后一切都变了,当时欧洲战事频繁,国家打仗没钱,政府便以未来几年的税收作为担保来向你借钱,你借出100w,收8%的利息,成了国家的债权人。接着聪明的你马上以自己手上公债为依托发行了自己的银行币。由于公债由国家背书,效力和现金差不多,这使得你的银行币也具有同等效力,于是你用银行币向社会放贷,照样收8%利率,两头通吃。做大做强后,政府承认了你银行券的地位,你的银行券就变成了法定货币,然后你又用这些法币贷款给国家,并代扣利息,继续拿着新的国债继续发行货币。几番辗转腾挪,你不但富可敌国,还成为了掌握国家命脉的人。
你会问,这怎么可能呢?明明只有100w,能供兑换的贵金属就那些,它怎么就越来越多了呢?我们不能理解,是因为我们脑子里有一个根深蒂固的“中介本位”意识——认为钱一定要对应某种“实在物”。但钱是一种「观念真实」,它从来都没有对应的实物,或者说,从一开始,它就只对应一个东西——信心,贵金属只是增加信心的砝码而已。
在上面这个例子里,信心来自国家,在整个循环中,钱和需求、商品、交换、中介没有半毛钱关系,它变成了商品本身(资本论1 p43),变成了一种成本极低价值极高的万能商品,它的生产成本就是印钞成本,它的价值是「让人相信它的价值」,它的效用是「驱动人」。观念真实的特点就是因为集体相信而存在,进而因为存在而更相信,而钱,就是塑造相信的第一推动力。
相信驱动了人的行为,创造出了真实的物质财富,社会就真的繁荣了起来,债务也随之越堆越高,到了永远还不完也不准备还完的地步,这就是今天的债务型国家。当年的英国,如今的美国就是典型。
说起今天美国,很多人会不理解,一个负债累累的人为什么还能不断借到钱?因为他总是会还钱,有信用,你有钱你也会借;为什么他总是能还钱?它今天都没什么实体产业了呀!因为他自己就是印钱的人,而钱是万能商品。一个负债累累自己印钱的人为什么还有人信?因为别人信,你不信你没法玩儿。有人就是不信怎么办?那就打得他信为止。一个强大的债务型国家的军事能力和金融能力是相互支撑的,左手航母右手美元,占全世界的便宜。
自从1971年美元和黄金脱钩之后,货币这个中介物就彻底自由了,美国的经济迎来狂飙式的增长,美国也在这个过程中建立起了美元霸权,在全世界剪羊毛、收铸币税。今天你跑去跟白宫政客与华尔街金融大佬说钱是交换的中介,他们会笑死的。
所以钱到底是什么?它有没有确定的含义?在上面这个例子里你可以发现,其他的概念如国家、商品、债务、分工塑造了它,它也反过来塑造了这些概念。钱的确是在时间中随着概念的复杂化在不断地变异着的。但如果你据此认为这就是「延异」要揭示的东西,那你就太小看哲学家的脑洞了,德里达要揭示的,不是概念的不确定性这么表浅的现象,我们要从这个现象中发现更深层次的意涵。
5、中介物的僭越
什么意涵呢?我在前面讲的是「钱」,事实上,我在描述一个模式。这个模式被我叫做「中介物的僭越」,意思是中介物反客为主成了结构的塑造者和规则的制定者。这种模式充斥着我们的观念真实世界,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正因为无处不在,所以无法察觉。上面讲的钱,可以替换成一个东西——文字。德里达眼中的文字和马克思眼中的货币很像,正如经济系统被原本是中介的货币僭越,文字原本也是思想和语言的中介,但如今反而了它们的规范和标准。对此我们浑然不觉,以为自己仍然掌控着一切。
思想被文字僭越,文字又由符号组成,符号又是延异的,似乎一切都是浮云,充满了不确定。德里达脑洞大开,指着浮云说,看,答案就在这片云的纹理中。在虚无中建构起了自己的学说,但和那些要克服虚无的人不同,德里达的学说是拥抱虚无、和虚无共舞的。
要理解德里达的中心思想,我们必须彻底翻转我们的世界观。之前讲过,德里达要颠覆的结构主义发端于索绪尔的语言学,文本分析的有效性就建立在能指与所指的有效关系上,德里达是通过证明这种关系的不确定性来达到解构目的的。而启发德里达发现这种不确定性的,正是索绪尔本人的理论。索绪尔认为符号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约定俗成的,决定一个符号有效性的是它与其他符号之间的「差异」。
这点其实不难理解,到今天,我们也是用「属加种差」来定义万物的。水果是个大集合,苹果是它的子集,水果是苹果的属概念,苹果是水果的种概念,所以我们说,苹果「属」于水果,苹果是一「种」水果。但真正帮助我们把握苹果的特质的,是它与橘子、李子、梨子的「差别」,这就是所谓的「种差」。同样的,我们都是人属智人种,但只有通过和别人家孩子的「差别」才能让你把握了自己的概念。所以,索绪尔认为,语言中只有差异,不存在什么绝对项。
德里达发展了这个认识,我们往往认为「同一性」才是第一位的,但他说,差异性才是第一位的,一切概念都是从差异中得到它「暂时的同一性」的。为什么说是暂时的呢?苹果和梨子的差异带来的同一性可能是持久的,但钱呢?自我呢?今日之我不是昨日之我,它们都暂时得厉害。真正的概念一直被延迟,永远处于差异中。
问题在于,我们从一开始就忽视了差异,只看见了那些暂时的同一性,我们人类的思维也使得我们只能看见同一性,狭义的理性思维更是建立在对同一性的绝对确认的基础上。比如说,数字1,天底下从来没有这个东西,你在宇宙中都找不到那个对应1的实在之物。但数字1在理性中是绝对的实在,它是我们仅有的确定性,于是我们会自然而然地用内在的理性的实在来把握外部客观的实在,才有了我们的科学世界观。用德里达的话说,我们都陷入了对「在场」、「有」、「存在」的迷恋,但真正决定一切的,是「缺席」,是「没有」,是「不在」。
这个听起来非常反常识,但你细想一下又会觉得有点道理。让苹果得以存在的,是缺席了的梨子和其他一切「不是」苹果的一切东西,让货币得以存在的,是缺席的商品、分工、债务、人的欲望、国家机器的运行。让「我」这个概念得以存在的,是缺席的父母、观众、学校、社会、一切不是我的他者。「是那些缺席的不在,先于我们存在,在场和既定的东西,只有从不在场的差异和关系中,才能取得自己的同一性」。而我们心智中的那些坚固存在,只是一种精致误解。
6、无知先于已知
如果到这里你还拧不过来,那我分享一个我对缺席先于在场、虚无先于存在的理解,这个理解就是「无知先于已知」。
我们都认同知识改变命运的说法,我们发朋友圈都说,我们走过的路和读过的书听过的歌塑造了今天的我们。意思是,一个人知道什么,决定了他能选择怎么和世界互动,成为了什么样的人。如果你换个思路,会发现,我们永远都是被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塑造的,永远如此。通过学习,我们慢慢把未知变成了已知,但已经知道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就像消失了一样,变得不重要了。你在迷雾里行走,你看见的地方对你来说是不重要的,是路就走,是坑就避,然后你走到了终点,你认为这是你和路互动的结果,事实上是你看不见的那部分,在暗地里塑造了路和你的关系,最终塑造了你的整个旅程。已知的那个「交换的中介」对你来说就和不存在一样,你看不见的债务型国家系统却在你的未知里暗地影响了你的走向,从事外贸行业的你突然就失去了工作,不知为何国家又放出了四万亿的资金,又不知为何,我们这代人再也无法用自己的工资收入买上房了。「那些我们无法控制东西,才能真正的控制我们,所以,不是知识改变命运,而是知识改变未知,未知决定命运」。
从上面这个角度看,我们学习的意义是什么?不是掌握更多知识,再通过知识差吊打别人活成一个人精,而是通过扩大已知来扩大未知,通过扩大未知来创造更多积极的「可能性」,因为对人来说,「未来充满无限可能」是一种极其美妙的体验。也有人觉得「无限可能」会让人焦虑不安,关键差别在于这种可能性是因为你的扩张行为而主动创造的,还是因为你的收缩行为而被迫承受的,是你主宰生活,还是生活主宰你,同样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前者是旅行的心态,后者是受审的心态。
鸡汤嘬一口就行,不展开。总的来说,「延异」是德里达的核心概念,并以此为基础展开了对传统的「在场」形而上学的解构。这种「在场」的形而上学,也被后现代的哲学家称为「基础主义」和「罗格斯中心主义」,但不管叫什么主义,它们的意思都是一样的,它们都认为世界有其本质,各种学说、思想、文本就是容纳那些所谓「本质」的容器和框架。
7、知识型与权力
后现代主义的学者并不处理框架中的内容,他们更关注框架本身的有效性。德里达的思路是从内容的无效来论证框架的无效,既然概念符号的有效性是基于差异而产生的,所以概念不存在根本的有效性,概念符号堆砌而成的理论框架自然也无效,如此一来,所谓的本质、中心、基础更无从谈起了。
另外一个后现代哲学家福柯和德里达的思路相反,福柯认为概念符号是有效的,但使这些概念符号有效的大框架、大系统是非常可疑的。比如一个人活了半辈子,都把钱当成是交换的中介,因为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样的,这种金钱观导致了国家的富强和他一生的潦倒,直到他读到了福柯的著作《词与物》之后,恍然大悟,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给骗了。
福柯语出惊人:「在任何社会中,话语的产生都是被一些程序所控制、筛选、组织、分配的」;「所有的知识都奠基于不公不义」。
《词与物》也叫《事物的秩序》,是福柯的代表作,这本书的起源非常有意思,福柯在博尔赫斯的书里看到了一段关于某本“中国的百科全书”的介绍,这个百科全书对动物的分类是这样的:属于皇帝的、有芬芳香味的、数不清的、远看像苍蝇的。我不知道这是博尔赫斯瞎编的,还是真有这样的百科全书。
和其他哲学家不同,福柯用了一种很接地气的研究方法——知识的考古学。他研究了欧洲历史上的精神病现象和监狱发展史,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们是通过指认别人的疯癫来确认自身的理性的。在不同的时代,理性的形式完全不同,它们都是被某种内在秩序所决定的,这种秩序提供一个特定的结构,我们对自己、社会、世界的理解会天然地置于这种秩序结构中,这个秩序结构叫做知识型,福柯说它是被权力塑造出来的。
我们谈到权力时很容易联想到某些庞然大物般的、一对多的控制,福柯这里的权力是微观的、毛细血管般的、多对多的、无处不在的“关系”。他说「权力不是东西,是关系」。他还说「真理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意思大概是,没什么真理,权力塑造知识型,知识型塑造了真理。权力在知识型中表现就是,知识型塑造了一个时代各个学科的内在「关系」,一个时代中各个学科的关系,就是一个时代的集体理性,在根本上决定了这个时代中的人如何理解世界、理解自己。这就是如毛细血管般的无处不在的权力的展现。
福柯说,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知识型,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知识型是围绕着「相似性」来构建词与物、文本与实在的关系的。我们认识一个东西的方式,是辨认出它像什么东西。在这个知识型里,世界是一个整体,事物之间相互缠绕,在文艺复兴时代,词与物、符号与所指之物、象征与被象征是混在一起的。
到了17-18世纪,也就是福柯说的古典时代,「相似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差异性」和「同一性」,就是通过它不像什么不是什么来确认它是什么,就这样,我们从艺术人生走向了科学时代。怎么理解呢?还是拿钱举例子,如果你生活在文艺复兴时代,钱对你来说,可能是一种贪婪罪恶之物或者一种力量与权力的象征,但到了古典时代,我们就已经通过属加种差的伎俩来将钱精准地定义为「交换的中介物」了。古典时代的特征是,词与物开始分离,词开始自成体系,将众生分类,为万物立法。
文艺复兴到古典时代的跨越是福柯所说的知识型的第一次大断裂。这次断裂使得世界从一个相互纠缠的艺术性的整体世界变成了不断分离的理性的无限世界。第二次断裂,是从古典时代到现代(19世纪)。这次断裂中,同一性和差异性也消失了,被一种有机结构所取代,现代知识强调的是一个概念在有机结构中的历史性和功能性,那些承载着有机结构的惊世骇俗的理论都出现在这个时代,上一期我们花了一大半的时间来讲结构,这里就不再赘述了。你大致可以理解为,在这个时代,属加种差已经不足以解释钱了,我们需要在一个大框架下来把握对象,钱不再是一个遗世独立的中介,而是成了前面说讲那样一种和其他概念高度关联的复杂存在。这次断裂使得世界从一种彼此分离的无限中回归到了彼此有机关联的有限中。
福柯强调,正是这种有限的、结构性的知识,让我们第一次把握了「人」的概念。
这就很奇怪了,文艺复兴时代不就是「以人为本」了吗?正因为在以人为本的整体世界里,一切都从人出发来理解,我们反而就不能正视人本身了。而古典时代的理性主义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在无限的分类中,人变得极其不重要了。就像小时候你觉得世界都是围绕着你转的,妈妈是喂奶的、爸爸是挣钱的、这个阿姨是买玩具用的、那个叔叔是给红包使的;长大突然发现,所有人都忙着出生、上学、工作、去死,你也没什么特别的,你看不出你和世界有什么内在关系,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种差」而已。所以福柯说,前两个时代都能给「人」一个特许的位置,但都无法「思考人」。只有现代性的有机结构中,社会学、进化论、精神分析等学说才能给人找到一个合理的、中肯的定义。所有,福柯说,直到现代的知识型,我们才有了知识意义上的「人」。
于是人诞生了,但马上就死了。
福柯说,我们当下正经历着一次新的断裂,这次断裂源于现代的人种学、精神分析和语言学的进一步发展,福柯把这三种科学称为「反-科学」(加入截图),意思是这三种学科的结论可以从底层解构和重塑其他「科学」所处的语境和框架,比如DNA的发现对整个科学的巨大影响,再比如语言学对包括文史哲在内的一切人文学科的重塑。由这三种反-科学对「个人、群体、文明」的再阐释所构建起来的新的当代知识型,将会彻底终结我们从文艺复兴时代至今逐步「发明」出来的「人」的概念。这就是著名的,继尼采的「上帝之死」之后福柯所谓的「人之死」。
8、精神暗物质
在一次一次知识型的转换中,福柯强调的是一种「断续性」,知识型的转换并不是渐进式的演变,而是通过从一个规范跳转到一个另一个规范来完成的。我们前面讲,是缺席创造了在场,差异创造了同一,看不见的塑造了看的见的,疯癫的塑造了理性的,你同样可以理解为「断续塑造了连续」,我们之所以认为文明的发展是连续的,是因为我们无法感知这种非连续的断续性,就像前面我们只能感知在场者,无法感知那些塑造在场者的缺席者一样。
所以,为什么后现代的消解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在他们的逻辑里,看的见的来自看不见的,确定的来自不确定的,可知的来自不可知的,我们之所以能透过理性得到一个可见的、确定的、可知的世界,不是因为理性的洞察和显现,反而是因为理性自身盲目和遮蔽。这就是后现代主义对我们世界观的翻转,某种程度你可以理解为,是他们率先发现了我们精神世界中一直存在却被一直忽视了的“暗物质”。
这个时候你一定会问,他们发现了问题之后,有没有提出解决方案呢?有没有给我们这些普通孩子留下什么人生忠告呢?对于这种主体理性困境,福柯提出过三条建议,分别是:质疑我们的求真意志、恢复话语的事件性特征、废除能指的权威。翻译成人话就是:你这么爱琢磨真理,能不能先琢磨一下你为什么这么爱琢磨真理?一定要在具体生活中去理解语言,别让概念骑在你脖子上了。听起来就是要让我们和理性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会说,怎么哲学家扯到最后总是这类结论啊?你之所以不满意,总是期望有更好的结论,是因为内在矛盾依然存在——理性带来了问题,我们不理性,问题就消失了吗?不理性会不会带来更大的麻烦呢?关键是,理性而非一无是处,它非但不是一无是处,反而在持续为人类创造利益,比如人均寿命的延长,可支配收入在增加,今天的日子比中世纪和近代都好过多了。这帮大学教授是不是闲的?所以,理性和非理性的对立无疑是一种愚蠢的两分法,重点是,我们在多大尺度上要遵循理性的原则,那个分寸感在哪里。
9、生而为人,你没办法
回答上面这些问题的救世主终于出现了。他就是当代哲学家、可能也是在世存在的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的——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哈贝马斯,哲学界出的事故,总是要德国人来收拾局面。网络上对他有一个介绍,是这样一个公式:哈贝马斯=康德 黑格尔 启蒙 祛魅之后的马克思主义,之前还有公众号也文章说他是当代孔子,也是醉了。这么说当然太夸张了,但从普遍评价来看,哈贝马斯的确是这个时代公认的学术体系最完整、最具思想深度的学者。之所以会和康德、黑格尔扯上关系,是因为哈贝马斯和康德、黑格尔一样,都是启蒙理性的旗手和辩护人,他让启蒙理性在重新恢复了正当性,他之所以能做到,是因为他回到了问题的原点,的原点。
我们先来看看,问题的原点在哪?在人本理性上,对吧?基于人本理性引发的问题,我们开始了三期的又臭又长的讨论,非常粗糙地还原这一两百年间各路大牛的争论,他们的解决方案要么是去人类主体化(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结构主义),要么就是反理性中心化(尼采、福柯、解构主义),但它们都会导向类似的结果,要么导向虚无,要么贬低理性,只杀不埋,只破不立,到头来,问题还是没有被解决。
但等一下,什么问题没有被解决?是人本理性的问题吗?不,是人本身的问题,人本和理性可能从来都不是问题。什么是问题的原点的原点?我们与之缠斗了百年的「人本理性」这个问题是怎么来的?它可能是被哲学家给制造出来的。当然,这绝不是说哲学家无中生有制造问题,这里面的逻辑是,我们当它是问题的时候,它才会成为问题。不要笑,这个逻辑即便在绝顶聪明博学的人那里,都是说得通的。在哈贝马斯看来,所有的问题,都来自于哲学家不自觉地陷入了一种「主体哲学」困境。
什么叫主体哲学困境呢?就是无论你提出什么样的学说,你都是个人都必定是主体本身,你的学说都必定是理性的。人无法超越自身,理性也无法驳斥自身。譬如,尼采反理性的理论本身就是一种理性的表达;再譬如,福柯说用权力理论来消解文本的有效性,如果他的理论有效,那他的文本也就无效了,因为那也是权力的产物啊,如果他的文本无效,那他的理论也就是无效了,主体哲学永远会陷入这种自我指涉的尴尬(现代性哲学话语p345)。翻来覆去,你无非是在不同的理性视角来重新理解自身而已,每一次新的理解都让我们这些普通人颅内高潮大呼精彩,但却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因为写书的人,转述的我,听这个转述的你,他们都是理性的主体,理性的主体永远存在,它不是个问题,它就是个现象,你解决不了一个现象,你只能解释一个现象。(哈贝马斯p74)
10、哈贝马斯的新范式
于是,哈贝马斯重新解释了这个现象,并超越了主体哲学,提出了他的「主体间哲学」。
问题不在主体上,问题在主体之外和主体之间。我在上期讲集体心智的时候,把世界分成了系统世界和生活世界,眼尖的观众很快就在弹幕里说,说哈贝马斯也提出过类似的说法。怎么能说他“也”提出过呢,当然是我盗用了他的说法啊……破题的关键在于,我们要分开来看。「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系统世界基于理性,设计出来包括消费主义等一系列机制来维持生活世界的运转。系统的理性必然是彻底效率导向的工具理性,然后用人本主义来为生活世界提供价值感,前者是科学革命的产物,后者受惠于文艺复兴中出现的「大写的人」,一开始,两个世界相安无事,文明飞速发展,之所以到了近代会闯下滔天大祸,集体歇斯底里,是因为应用工具理性的系统的扩张速度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控制,用哈贝马斯的话说,叫「系统对生活的殖民」。
问题在于,因为这两个世界的运行的机制和目标是完全不同的。系统是由金钱和权力进行驱动和调配的,系统的理性是规则性的策略性的,这种策略和规则关注一个命题是否是真的,是否是有效的。生活世界的理性没有标准,标准只存在于人于人、团体与团体的交往中。
技术规则和策略的有效性在于经验上真的或分析正确的命题的有效性;而社会规范的有效性仅以相互理解意向的交互主体性为基础,由普遍承认义务来保证。
你和我应该怎么相处,上帝说了不算,父母说了不算,书上说了也不好使,你和我说了算,团体于团体之间也是一样,只有交往和沟通无效时才需要所谓的博弈。
系统对生活的殖民就会使得钱权逻辑、工具理性成为生活世界的准则,造成了人的物化。我们在生活世界丧失了自主权,总是觉得有一个外在于我们的天降标准,它是所有问题的最优解,它可能在某本书里,在某个伟人的脑子里。所以我们忽视了交往,一上来就开始用各自的标准进行博弈。
讲到这里,你应该能理解什么是哈贝马斯的「主体间哲学」了。哈贝马斯最著名的两个理论,一个叫「交往理性」,一个叫「宪政爱国主义」,都是他主体间哲学思想的体现。哈贝马斯学说的核心的关键,就是把关注的焦点从主体转向了“主体间”,系统世界有系统世界的目标,我们把它拧出去,生活世界有生活世界的准则,我们单独讨论,但这个准则不在你身上,也不在我身上,在你我之间。它没有固定的标准,理性的是在交往和沟通中建立起来的。
再看宪政爱国主义,一般人的爱国主义其实是一种本体论的爱国主义,我们预设了一个天降的「国家本体」,它由特定的疆域、文化、民族构成。但国家不是本体,它是主体间性的,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我们不应该把关注点放在民族、血缘这些所谓的虚无的「本体」上,而是应该放在由这个共同体为我们编织出来的真实的交往规范上,这个交往规范往往体现在一个国家的宪法中。宪法不存在哪个人身上,也不是写在哪张纸上,它存在于全体国民之“间”,为我们的交往提供规范,某种程度上,这种规范比所谓的国家本体更加实在。
11、美妙的复杂性——仅当你揭示它时
总结一下。所有哲学家都在处理这个世界的复杂性,而它之所让人千头万绪,是因为人不是阿猫阿狗,只按照生物的法则生活,我们有不同层次的欲望,会思考,会表达,会构建规则达成共识,我们创造了纷繁复杂的文明形态,制造了一系列诸如语言、文字、货币、故事这样的「中介物」,中介物存在与我们之间,后来又偷偷僭越,骑到了我们的头上。哈贝马斯没有陷入主体哲学的迷思,他把快被玩坏的中介拉回到了它该有的语境中,重新摆正了中介与被中介者的关系。这才有了他的交往理性,把对主体、对象、目标、结果的专注转向了对「关系」和「过程」的关注。毕竟,主体、目标、结果都是思想的扭曲、是人类的误解,从群体、物种、世界的尺度来看,存在的只有关系和过程而已,哈贝马斯的这种主体间哲学也叫做「后本体论」、「后形而上学」,相对之前围绕着主体和理性的哲学思想,是一次非常重要且微妙的范式转移。
关于如何确保关系和过程中的理性,哈贝马斯也提出了很多具体意见,篇幅有限,我这里就不展开了,大家能在网上找到很多关于这方面的具体内容。
三期的哲学乱谈已经到尾声了,我们也在哈贝马斯这里得到了一个阶段性的结论,近现代哲学史的结束,对我个人而言,恰恰是一个非常美妙的开始。包括这期在内,我们一共有七期内容:第一期我们草草地勾勒了一下人类史的轮廓,有了一个基本的框架感和历史感,第二期突然从历史走向哲学,从物质走向理念,奠定了我们的超纲风格,后面讲了心智模型的底层规律、逻辑的本质,加上这三期围绕现代世界复杂性展开的话题。它们加在一起正好打了个底。打底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世界的复杂远超过我们的想象,而这种复杂不来自外部,正来自于世界中的人。
本期的核心概念是中介物的僭越,它很好地呼应了我们藏在每一期背后的那个母题——「世界何以至此,我们又应该如何面对它」,对于这个母题,切入点就在「观念真实世界」中。它可能是我们节目的最高频词之一了,好几个朋友都问我这个说法哪来的,因为他们在网上并没有找到关于它的准确定义,其实类似的理论早就有了,比如波普尔的三个世界中的世界3,拉康的想象界、象征界、实相界中的象征界,哈贝马斯的物理的对象世界、经验的主观世界、规范的社会世界中的社会世界,这些理论在具体定义是有差别的,但分类逻辑上很类似,在我看来,这里的世界3、象征界、社会世界都可以成为观念真实世界的某个侧面,它们都存在于在主体间,是中介物游荡的地方,也是我在这个节目里和大家一起玩耍的地方。打完这个底,后面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科学与人文学科的关系、神秘东方的思想、马克思、社会学、经济学,它们本身可能没那么好玩,但它们之间相互超起纲来就非常酸爽了,为了以后能一起愉快玩耍,请务必转发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