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水 · 散文】贺养初:秦岭山背粮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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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水美文》
︱第399期︱
    审稿 | 谭长征   编辑︱马晓毅
中国 ● 西部文学微刊
Chinese Western literary journal
秦岭山背粮纪实
   文|贺养初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一九六二年的二、三月间 ,青黄不接,饥荒蔓延。十六岁的我跟村上大人进秦岭山背粮的情景,一直留驻在我的记忆里,五十多年过去了,仍然挥之不去。
那时,我家七口人 ,父亲在西安做工,母亲在农村劳动。我是五个兄弟妹中的老大,都是长身体、饭量大的时期。读初中一年级时,因营养不良导致浑身浮肿和严重的贫血病而被迫辍学。弟妹们也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一家人啼饥号寒、处境危急。饥不择食,我和弟妹们挖野菜、捋杨树叶子,父亲在他工厂附近的农田里,捡拾埋在土下、撂了一冬天的有些发黑的甜菜、萝卜樱子,被我用推车推回家,洗净、剁碎,掺和到稀饭里。我家几十年的大榆树,被母亲和队上人剥光树皮,同苞谷芯晒干、在碾子上碾碎,用罗一罗,做成炒面、馍馍、面条, 给一家人充饥。那个年月,不管这些东西有无营养,味道多么苦涩难咽,只要不是毒药,吃到肚子里不饿,母亲都做给我们吃。
当时,新中国成立十二周年左右,国家物质匮乏。面对突入其来的大灾荒,党和政府号召全国人民行动起来,勒紧裤带,瓜菜代、共渡难关。相对而言,山里人有粮缺衣、山外人有衣缺粮。这个“有”是勉强维持基本生存状态下的“有衣”、“有粮”。民以食为天。为了活命求生,人们急中生智、寻觅解困之道。不知何人带头实践了这个最原始的商机,一呼百应,争相效仿。山外人节衣,山里人缩食、衣食互换,“优势”互补。形成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白鹿原农民进秦岭山以物易粮的高潮。
村上人倾其所有,把家中能换粮食的东西,搜集一起,招朋呼伴、跃跃欲试,准备进山。母亲把她织的大粗布及其成品,头巾、针头线脑之类,以及她婚后一直压在柜底的嫁妆、父亲的石头眼镜等都拿出来,打成包。给我蒸了一布袋纯黑面做的馍馍,她说穷家富路,让我吃好一点,祈求村上大人带上我,进秦岭山换粮。
秦岭山的汤峪口是进山换粮、背粮出山人的歇脚点。他们像赶集一样,熙来攘往、联翩而至。有同村的,也有几个村的亲朋。出远门、人生地不熟,他们结伴而行,相互间有个照应。有挑担的、也有背筐、用驮架的,还有进山时把推车寄放在当地人家里的。带着大包小包的进山人,不断地向背粮出山的人打听换粮的情况。看到人家满载而归,羡慕不已。换回的粮食大都为清一色的苞谷,还有些许豆类和萝卜、甜菜干什么的。换粮出山成功、如释重负的他们,脸上笑吟吟的,向打听消息的乡党毫无保留地传授成功的经验和秘诀,一副功成业就、踌躇满志的样子。
第一次进山,母亲见我露出脚趾头的旧布鞋,已不宜穿着出远门,便执意让我穿一双新布鞋。那是父亲上个礼拜回家才绱的,还没舍得给我穿呢。她说:“刚穿的新布鞋,肯定夹脚,走一会儿就好了。”谁知穿上新鞋,越走越感到磨脚疼痛,走到距家二十多里地的汤峪口,两脚已打了几个水泡,举步维艰。为不掉队,不让大人们抱怨,我只好咬牙坚持。一直坚持到天黑住店。
在店里,大家各自掏出自己的干粮,难免相互晒一晒,几乎都是黑馍,有纯黑面的,也有掺和野菜或其它成分的菜团子,大同小异。饭后,大人上炕钻进被窝睡觉。我脱鞋一看,脚已血红,鞋内也湿红一片,心里犯了愁。脚成了这样,新布鞋是不能再穿着走山路了,那明天穿什么?不能光着脚丫吧!“你这娃脚咋成这样了?”店掌柜吃惊地问道。大人闻声,纷纷下炕围过来,不无心疼说:“你个瓜娃,进山还穿双新鞋,你看把脚磨成啥咧,这受罪不受罪?”“你年纪还小,你妈硬叫带上你,还给穿双新鞋,你说明天咋走?”店掌柜说:“走山路要穿草鞋,你们都是头一回进山吧!凡进山在我这儿住宿的人,都买我做的草鞋。”我眼前一亮,竟然有穿草鞋一说。他让我用热水洗脚,用针扎破水泡,并安慰道:“年轻人好得快,晚上一觉醒来,明天不耽误爬山。”大家都买了草鞋,我悬着的心也放下了。第二天起来,我脚上果然湿皮干瘪、不怎么痛了。穿上草鞋,脚上顿感无拘无束、绵软宽松,比布鞋舒适多了。
我生平第一次进秦岭山中。看到坡田上点缀着山外人用来漆窗、漆门、漆桌柜的漆树。歇息时,我竟跑到漆树前凝视一番,用手抚摸它光滑、伟岸、淡白中泛青的树干。慨叹山中如此平凡的漆树,竟有那么神奇的用途,让人敬佩不已。
走了一天山路,夜幕降临时还未到山顶,便入住路边小店。屋外夜幕四合,寒星闪烁、万籁俱寂,静得让人感到惊悸。晚饭还是开水泡馍。洗洗脚、上火炕躺下。偶尔传来从未听过的凄清、恐怖的鸟叫声,让人不寒而栗,辗转反侧睡不着。
第二天拂晓,我们一边爬山一边啃着干馍馍,渴了喝几口山涧水,累了坐在石头上喘口气。中午时分到了白雪皑皑的山顶。稍歇片刻,寒意袭来,赶快沿着陡峭的山路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原以为下山省力些,谁知腿部发软,心跳加快。我们不时用手抓住路边的树枝,脚慢慢往下挪滑。稍不留神,就会有跌下万丈深谷的危险。真应了“上山容易下山难”的老话。天黑才到山底。看来两天才能翻一座山。听说换粮的地方还要翻几座山头,越往里边走,交易的机会就越多。
一路上晓行夜宿、跋山涉水,四天后终于来到换粮的地方。有人问我们拿来啥东西,要看一看,交易开始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不到半天功夫,四、五十斤苞谷换好了,双方都感到满意。为了表示诚意和大方,他们执意要给我们做顿饭吃,说要略尽地主之谊。我们带的干粮已吃完,也就顺水推舟般地答应了。给我做饭的是一位老奶奶,她将几个大洋芋剁成块,熬成用筷子能捞起的稠稠的苞谷面糊糊,美美两大老碗。这是我长时间没有吃过的、也是几天来喝水啃干馍后的一顿饱饭。
饭后已近黄昏,我们爬山返回。我的扁担硬,走起来忽闪不起来,几十斤重的粮食死沉死沉地压在肩头,累人费力。大人们的扁担发出有节奏的咯吱咯吱声,大步流星、一副轻快。我渐渐被落在后面。天黑路模糊,低一脚高一脚的。路两边黑黝黝的树林,让我惶恐不安。紧跟前面黑影,挥汗如雨、气喘嘘嘘。扁担换肩时,因心急用力过猛把左肩的皮肤撕烂了。伤口经汗水侵蚀、火辣辣地痛,想喊又不敢喊。在这匆匆赶夜路的情况下,我不愿在大人面前示弱、也不好意思麻烦人家,一直坚持到住店。看到我肩上的伤口,大人惊愕不已,却都束手无策。给伤口上点药?进山时谁带那个东西。深山里又是十里同村、隔山为邻的,在这儿寻医问药,那个难处可想而知。为让大人们放心,我故作轻松地说:“几天就到家了,坚持一下,不碍事的。”
晚饭时,都说下午吃得太饱,想喝点稀的,也给明天准备干粮。按出门的规矩,一人拿出半碗苞谷,用店主家的手推小石磨磨成面,烙成锅贴子。做了一锅稀糊糊,没喝完,把剩下的只能当做明天的一顿早饭。
在大人和店主家的建议下,我用一元钱从店家买了一副驮架。其状似等腰梯形,上窄下宽、长约一米五左右,是山里人常用的运输工具。第二天,我用外衣在肩膀上铺平垫稳,把粮袋绑在托架上,放置头部后面。作为平衡,前面置放少量苞谷,两肩及颈部均匀受力。歇息时两梯腿立地,两手掌握平衡或依靠树干、山石即可。一路轻松,不用换肩,歇息方便、还省力。
四天后平安到家。母亲看到我化脓的伤口,心疼不已。她带着哭腔哽咽地说:“额娃受罪了。”并拉我到村医家给伤口清洗、消毒、上药……
母亲从我背回的粮食里挖出几碗苞谷,拿到石碾上碾碎,用罗一罗,与榆树皮、苞谷芯面和野菜掺在一起,蒸了一锅馍馍。看着一家人吃着热馍蘸辣子的喜庆气氛,我百感交集、泪眼盈盈。
休息几天后,肩膀上的伤口已经痊愈,换回的苞谷也所剩无几。眼看一家人又面临断炊危机,母亲和妹妹在家中又翻箱倒柜,把凡能在山里换粮食的东西都搜腾出来,捆了一布包,又给我烙了一口袋苞谷面窝窝头。我把它们绑在托架上,跟随村上大人,第二次踏上了进秦岭山的换粮之路……
关于作者
贺养初: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出生,陕西蓝田孟村贺家堡人。一九六四年自流来疆。沙湾县西戈壁镇中学高级教师,大学本科学历。热爱文学写作,曾在《沙湾文艺》、沙湾县广播电台、新疆广播电台《金色年华》节目、《北疆晨报》《沙湾味道》《老年康乐报》《星海潮》《春晖满园》等报刊、杂志、广播电台上发表小说、散文、新闻稿件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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