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价骤翻八万倍,谁是捧红梵高的“金主”?
1890年,作为梵高生前唯一卖出去的作品,《红色的葡萄园》在当时只给这位落魄的画家带来了400法郎(约合目前1000美金)的收入。
而到了1990年,他的那幅《嘉舍医师的画像》则以8250万美金创下彼时有史以来艺术品拍卖最高价格,也是其所有作品成交价格的巅峰纪录。
几乎很少有人知道,梵高身前潦倒不堪的境遇与身后扬名天下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点石成金的奥秘。
今年,日本东京都美术馆预计从9月18日至12月12日举办的海伦·库勒-穆勒(Helene Kröller-Müller)藏品特别纪念展,似乎正是量身解答这个问题的理想诠释。
提及海伦·库勒-穆勒,就不得不说起她的名字与荷兰最著名的博物馆之一有密切的关系,即位于海尔德兰省奥特洛的Kröller-Müller 博物馆。该博物馆所收藏的梵高藏品,仅次于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
而她,不仅是是梵高作品的世界最大个人收藏家,甚至还是在艺术界对梵高的评价尚无定论之时,就着手大量收集他各类作品的先行者。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对她知之甚少:这位伟大的收藏家究竟是谁?为什么她会喜欢梵高的作品?
一位是有钱有势的富有资产阶级,一位却是一生只卖过几幅画潦倒画家,从未见过面的两人,又到底是什么神秘的力量联系到了一起?
1869年生于德国鲁尔区的埃森(Essen),出身钢铁原料供应商家庭,海伦长大成人的岁月,正值德语民族在普法战争中大获全胜后,称霸欧陆的巅峰年代。轰轰烈烈地构建主权国家与军工基建产业方兴未艾的社会大潮,使得她的家族很快攀登上了财富的顶峰。
1888年,她嫁给了荷兰船业、采矿业巨头安东·库勒(Anton Kröller),并于婚后不久移居荷兰鹿特丹,继承了父亲的公司。到20世纪初,她已经是荷兰最富有的女人之一。
有钱未必结缘艺术,但鉴于艺术品收藏的行业特征,财力雄厚,的确是很多藏家故事必备的共同起点。1905年,在一次机缘巧合的作用下,她认识了画商亨克·布雷默(Henk Bremmer),并聘请他给她和她的女儿上艺术家教课。
旁人也许会认为,向海伦滔滔不绝地讲授如何读懂艺术品、理解艺术家以及鉴赏收藏的技能,无非是布雷默出于盈利目的的销售本能。可当你了解到他也是名接受过系统美术训练画家,且同时兼任致力于艺术行业长期发展的艺评家和教师,对此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看法。
梵高得以被罗列到布雷默的推销名单中,并非空穴来风。虽然就在1892年,作家奥克塔夫·米尔博(Octave Mirbeau)还曾写道“他的死却还是像他活着的时候那样悄无声息”,那位孤独艺术家的作品彼时已经在小范围内引起了部分关注。据说这其中还包括时任法国总统玛利·弗朗索瓦·萨迪·卡诺(Marie François Sadi Carnot)。
尽管我们无从考证,在初次见面以及之后的几次会晤上,亨克是以怎样富于打动性的语言向海伦介绍梵高的魅力,不过除了“买它,买它”之外,彼时艺术界受梵高影响掀起的新派浪潮,必然是非常具有说服力的旁证。
大名鼎鼎的野兽派便是其中之一。从崛起到式微,它活跃的整个周期相当短暂,却造成了相当瞩目的影响。
作为率先崛起的象征主义画派,它不再讲究透视和明暗、放弃传统的远近比例与明暗法,大胆涂色、强烈对比。总地来说,这些都是受梵高直接影响诞生的灵感。另外再吸收非洲殖民地民俗工艺品的部分表现特征,便是这个流派于1905年巴黎秋季艺术沙龙展上大放异彩的全部魅力。
“当我试图理解梵高的柠檬时,我就会在想象中给他的画作旁也摆上几颗,直至遇到一个不同的世界”,从几次尝试性的购藏开始,海伦已经开始在与人往来的书信中,坦诚表达她对梵高的热爱。有证据显示,1911年的时候,海牙的艺术品经销商约翰内斯(Johannes de Bois)曾受她权限极其宽泛委托,去“找到梵高尽可能珍贵的佳作”。
May 1888, Oil on canvas, Kröller-Müller Museum
© Kröller-Müller Museum, Otterlo, The Netherlands
她和梵高的生卒年代虽然有所重叠,但二人从未得见一面。即便如此,这位年轻藏家却对他满怀近乎忘年交式的情愫。
不满足于这种隔空单相思,1912年,海伦在布雷默的指导下启程前往巴黎,亲自去光临那座被无数有趣的灵魂寄予期许的艺术之都。
而那又是个欧洲人分外安乐的时间节点:工业革命积累了大量物质财富,电力生活设备广泛普及,各国在非洲的利益也在1902年瓜分完毕。尽管德意志人作为后发列强势力,已经在两次摩洛哥危机中与英法等国产生激烈的利益冲突,为日后毁灭性的世界大战埋下伏笔,西欧世界大体上仍旧维持着纸醉金迷的浮华外表。
出街逛画廊的环节行至《洛林夫人的画像》面前,她便再难掩欣喜之情。这幅画创作于梵高割掉耳朵后住院的那段日子,他萨满附体似地开始在书信中与高更谈到与远航水手有关的生死观,因而对“摇篮”这个意向格外魂牵梦萦。
画中那只握着绳索的手,无形中像是也给了观者隐约的摇曳,这一点彻底征服了海伦。从此,她对梵高又有了新的认知,发现他面对复杂事物时的冷静,才是作品中最迷人的部分。
稍后,在另外几家画廊,他们买到了不少于15幅梵高的作品,费用只花了店家出价的三成。存在这么大的还价余地,说明梵高在那个时间点上的市场地位,远达不到后来这么说一不二。人们在回忆录中发现,与海伦用矜持强压着的兴奋心情相比,跟她同行的布雷默倒是刚踏出店门就激动得“像树叶那样颤抖”。
© Kröller-Müller Museum, Otterlo, The Netherlands
地震之前老鼠会乱蹿,这是人们根据经验总结出来的生物本能。那么,一位艺评人为自己的收藏开心到有意识的地痉挛起来,会是某位被埋没的艺术家重见天日前的固定征兆吗?
1913年在纽约举行的军械库艺术展览会,映证了这种“超自然现象”貌似有几分道理。
包括基督科学箴言报(The 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在内的美国主流媒体,开始对梵高作品的入驻,进行连篇累牍的报道。
梵高《有丝柏的道路》
May 1890, Oil on canvas, Kröller-Müller Museum
© Kröller-Müller Museum, Otterlo, The Netherlands
有些报纸不惜豁出半个版面登载梵高那幅仿米勒的《拾穗》,有些撰稿人则不吝直言他是是彼时“新颖且令人惊讶”的前卫画家。在那个信息传递不发达的年代,有些评论家当场才了解到梵高早已自杀身亡,亦对此表示无限惋惜。
梵高《夕阳下两位农妇开掘积雪覆盖的田地》(仿米勒《拾穗》)
那既是梵高作为艺术标签登堂入室的重要标志,也是他作品身价一路飙升的里程碑。当然,这也正式宣告了海伦和布雷默那次难忘的“捡漏”经历,以后不太可能被再度复制。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得益于出版的三卷书信合集,梵高的名气在德语世界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那些富有表现力和文字,被称为 19 世纪同类作品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梵高的心路历程不仅在字里行间彻底浮出水面,他引人入胜的理想神话和他为艺术受苦的挣扎,也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梵高《黄房子》
September 1888, Oil on canvas, Van Gogh Museum, Amsterdam (Vincent van Gogh Foundation)
© Van Gogh Museum, Amsterdam (Vincent van Gogh Foundation)
由是观之,在画面里找到了宗教世界不曾存在的灵性,与海伦沉迷梵高不能自拔有着很大关系。画家因营养不良、过度劳累、失眠和酗酒而罹患精神疾病时记录下来的梦境和真实,冥冥之中,也暗合了海伦在青春期就开始勇敢质疑上帝、圣经、存在、物质等概念的叛逆思维。
水涨船高之间,海伦对艺术的热爱,从梵高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1910 年的佛罗伦萨之旅,使海伦萌生了建造博物馆的想法。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之作,给她留下了蔚然大观的印象。“教堂抽象、平坦的多面体,是我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的”她写道,“这些奇迹不是出自国王的命令之下,而是由人民建造的”。
海伦早期陈列藏品的空间
后来因为在一次危及生命的手术中幸存,她的愿望不仅变得更加迫切,也隐含了一丝劫后还愿的神秘主义色彩。由于丈夫热衷于狩猎活动,之前曾经在上费吕沃(De Hoge Veluwe)买下大片猎场,她便希求在这片现成的土地上构造出自然与艺术相结合的文化景观。
时至1920年前后,这处今天被别称为“荷兰梵高国家森林公园(Nationaal Park De Hoge Veluwe)”的工程已初具雏形,占地面积约5500公顷。修建在湖边的圣胡伯狩猎住宅(Jachthuis St. Hubertus),是汇聚其中一切优雅的灵魂。
圣胡伯狩猎住宅
它由一座位于中心的高塔以及向两侧斜向伸展的翼楼组成,两侧带有花园,东北侧是一座八角形庭院,由主建筑的东北立面、两座翼楼、两座大门以及后楼围成。和那些来自北欧各地的麋鹿、狍子、野猪、盘羊等动物一并前来的,当然还有许许多多艺术品。由此,兴建库勒-慕勒博物馆(Kröller-Müller Museum) 成了接下来顺理成章的续作。
然而,1923年一场严重的经济危机来袭,令夫妇二人不得不停止博物馆的建设。紧接着,全球性的经济大萧条进一步恶化了他们的遭遇。
博物馆的整体外观
放眼欧洲各地,烧不起煤炉取暖的贫困家庭远远多过对画展有兴趣的观众,各地此起彼伏的工人运动,让整个社会仿佛坐在了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上。各阶级间的利害矛盾,早已超越几场陶冶情操的艺术派对所能舒缓治愈的范围。
所幸在1935年,解决问题的方案被正式提出台面。梵高森林国家公园基金会的成立,使得博物馆的营建工作,由政府负责提供有息抵押贷款后续跟进。而馆内所藏的艺术品,也因此从私人财产转化为国有。
建成之初的展馆内部格局
三年后,约莫是纳粹德国着手侵吞整个欧洲前夜,博物馆终于正式对外开放。这里所藏的梵高作品数量仅次于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其中包括譬如《夜间咖啡馆》、和《有丝柏的道路》在内的90余幅油画和185幅素描。除此之外,馆内还藏有蒙德里安、雷诺阿、乔治·修拉、贾科梅蒂等名家的作品。
与来宾鉴赏画作的晚年海伦
可惜新馆落成的喜悦,只陪在她风烛残年之际度过了一年左右的美好时光。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不久,海伦也随即溘然长逝。人们在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还不忘拖拉着灵车,缓缓地再一次带她回到她所钟爱的那些画作周围。
海伦的葬礼
而那位启蒙海伦迈进艺术殿堂的画商布雷默,于1956年在荷兰海牙走完余生。比海伦多活了十几年,他大抵有幸亲历了荷兰美术在他的辛勤推广下走向空前繁荣的阶段。
以某个较低价格收购的藏品,能伴随艺术家的走红而身价陡增,是每位藏家多少都曾期盼过的好事。但能逆业内风评潮流而上,坚信屡次藏购不会错付一位被埋没的天才,就未必是任谁都能坚持的奉献式精神了。
博物馆入口处的今日样貌
肯多破费些车票机票,赶赴异地多参加几场首展揭幕仪式,或许在不少人心目中就已经算是艺术行业的发烧友了。可在自己经济状况已不宽裕的状况下,还能倾家荡产,全身心扑在艺术事业上,背后一定不是平凡的个人趣味考量。
若干年后,大众方才注意到海伦的墓碑上赫然写着:“我相信一切事物都是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