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传奇人生
祖父的传奇人生
文/刘胜英
祖父原名叫刘洪升,一九一二年生人,属牛。
后来在刘洪升八岁的时候,被家人送进连城戏班子学戏。七年的学徒生涯写满辛酸苦辣,早起晚睡,历尽人生艰辛。
到刘洪升学徒期满,完全出师以后,需要正式登台表演。但演出海报上总写武旦刘洪升,让人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似乎与角色不太搭调。
后来还是在北平,有一次多个戏班子搭帮唱折子戏时,需要贴海报昭示剧目。吉祥戏班的梅兰芳梅老板,看到海报后说:先别贴出去,咱们再好好斟酌斟酌洪升的艺名,看怎么写更合适。
梅老板仔细端详一番刘洪升,说道,洪升兄弟啊,你是唱旦角女妆的,感觉洪升这个名字太硬气了,不适合旦角儿,不如改叫玉升吧,这样更加贴近角色特点。那时候梅老板即是名角儿大家又有学问,所以刘玉升这个艺名就叫开了,圈里都称他为武旦“小玉升”。
奶奶比祖父小三岁,一九一五年生人,属龙。我大哥是一九六五年出生的,属蛇,就是民间常说的“小龙”。所以祖父晚年常开玩笑说,咱家不得了,天上有大龙地上有小龙,这叫二龙戏珠,全家吉祥有福啊。
话说祖父刘玉升进连成戏班学戏,人家班主是要和家长立契约的,俗称立关书,很全面正规。这里面还要有保人做保,白字黑字写下字据,都签字画押按上手印,无论下来出现什么结果,双方都不得食言反悔。
关书的内容很详细,几乎面面俱到,大致是这么写的:
立关书人刘文山(我的曾祖父),今将长子刘洪升,时年八虚岁,交由连成戏班收纳,并自愿拜在连成戏班众师傅名下为徒,学习梨园行当,以期将来立命谋生。入班后,首先要尊师重道,勤孝为先。切言明学徒七年为期,学艺期满前,所得银钱财物俱由其师坐享受用。学徒期间,禁止离班,回家,退学,否则一切损失等项,皆由中间保人承担。倘若遇未知天灾横祸疾病意外,则各由天命,互不追究。如遇私逃或私自离班,发生一应后果戏班概不负责。学艺期满感恩谢师,但凭天地良心。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下面是双方及保人签字画押按手印,最后缀上年月日。用红纸包好,外面写上“关书皆发,大吉大利”八个大字,然后一式三份,各家各留一份保存。
刘玉升进了戏班,必须先打三年的零杂。这些全是跑腿受累出力气的活,小屁孩顶个半拉大小伙子用。期间开始学练基本功,就是开始科班坐科。天天起五更睡半夜的,吃不好睡不宁,弯腰劈叉走翻子,吊嗓子练身段飞眼神儿。枯燥单调还辛苦,可以说是度日如年。
教武行的田师傅特别严厉,孩子们每次练习时,他都会拿根扫帚苗子坐在边上盯着。一旦做错或者跑样,上来就是一下子,小拇指粗细的扫帚苗子一米多长,打到身上先是一激灵,随后就是一道血檩子,钻心的疼。
好在刘玉升聪明机灵,懂事乖巧,而且学啥一看就会。无论做啥事,他都特别让师傅省心,所以他很少挨师傅打。
在刘玉升很小的时候,姐姐经常领着他,去看村里的成年人们练武。还穿着开裆裤就跟着在边上比划,还有模有样的挺像那么回事。似乎他骨子里多少就有那么点学戏的灵气,一个动作看上三两遍,下来一上手,就能模仿个八九不离十。
刘玉升十一岁这年,随戏班子到衡水演出。武行教师田师傅,偶遇老家胞弟,正在此地云游的登封嵩山少林寺武僧,即达摩院护法瑞能法师。两人盘桓几日,论武谈话投机,不成想瑞能法师偶感风寒,突然病倒在了戏班里。平常,由于田师傅有太多的事要忙,没法抽时间照顾瑞能,所以这跑前跑后给和尚熬药送饭,洗脸擦背等琐事,都是由刘玉升来做。连续数天,刘玉升对和尚照顾的细致周到无微不至。等瑞能法师疾病痊愈,他不觉对刘玉升尤为感激。这天瑞能单独拉着刘玉升对他说,孩子,看你心地如此善良,贫僧无以为报,就单独传授你一路乾坤开合拳吧,等你以后长大了行走江湖时,可以护体防身。
就这样,刘玉升天天晚上跟瑞能法师学习少林拳。
这一路乾坤开合拳,共分八趟,有八八六十四招。窝心肘,铁山靠是致命绝招,粘上就倒挨到就伤。瑞能法师嘱咐刘玉升,与人切磋时不要轻易使用绝招,未做到收放自如时很容易伤人。另外又传授刘玉升四十八式错骨擒拿手,这些都是享誉江湖的武术绝技。
刘玉升在后来每天练完功以后,都会再加练数遍乾坤开合拳,错骨擒拿手。随着他坚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没过几年,他的功夫已经略有小成。
连城戏班,最初是梆子戏班。后来因为旧社会时戏班子都很小,人手有限,基本打不过家势来,所以都是演员兼乐师,戏台上撂下耙子就是扫帚。如果戏班子想多挣钱接堂会,或者唱折子戏啥的大活,就需要联合别的戏班子一起加入。一般宏大壮观的场面,单独一个戏班子根本扛不下来。这样联合演出的多了,演员乐师都成了百事通,什么梆子评戏京剧,乐器一响全能来,成了全能戏班子。
刘玉升学了几年徒,先是从戏台上打旗跑兵开始,翻跟头竖直溜儿,到后来慢慢演配角扮客串走场子,逐渐学习丰富自己的舞台经验。到他出师这一年,第一出他挑主角的戏是《穆桂英挂帅》,是武旦唱打戏。一出场,他出众的嗓音扮相身手,令台下的观众们眼前一亮,顿时叫好声鼓掌声此起彼伏。没成想他第一次挑大梁,竟然在济南大观园一炮而红。
后来又下天津卫驻北平,在华北各地巡回演出。南到黄河岸,北到古北口,到处都留下了连城戏班子,骡马车轮子碾压过的足迹。
刘玉升在天津卫劝业场结识了荀慧生,在北平吉祥班结识了大师梅兰芳老板。其间还认识了李万春,尚小云,杨小楼,裘盛戎,马连良,叶盛兰等名角儿大家。演出之余,多向前辈名角儿们虚心学习求教,渐渐的,还和众多名角儿,成了非常不错的朋友。
就是在这段时期,多个戏班子搭班,在吉祥茶楼唱大本折子戏。在提前写剧目海报的时候,梅兰芳先生说,洪升兄弟唱花旦应该起个更贴切一些的艺名,这洪升的名字太硬气,唱武生用这名还行,海报上写了也不招人,兴许还起反作用。我看不如改叫玉升吧,这名字要雅的多了,也容易招人。众人纷纷说好,就这样,刘洪升开始改名叫刘玉升了。
刘玉升还是个多面手,文武花旦,老旦青衣都行。就像老家乡亲们说的,甭看刘玉升是个俊小伙儿,但在戏台上,他可没少演三宫太后和正宫娘娘。
后来刘玉升到了二十来岁时,嗓子突然倒仓了。有一段时间,他的嗓音沙哑的厉害,发声说话都变的非常困难,戏是没办法再唱了。经过权衡,他咬牙做出决定,改行弃唱司乐,做专职鼓师。都说术怕有专攻,因为用心,他依然是圈子里打鼓板的姣姣者。没成想他这一改行,一干竟是一辈子。
军阀混战时期,北平的社会治安非常差,像什么混混二流子,地痞流氓啥的遍地都是,打闷棍套白狼的事时有发生。出门如果稍微不加小心,没准儿就会着了坏人的道儿,让嘎七溜八的下三滥给下了药,或者给绑了肉票。
这天,戏园子散了晚场,梅老板收拾好行头东西准备回家。这当口刘玉升也收拾完家么式走出来,正好在门口碰上。刘玉升说,梅老板咱们正好顺一截路,一起走吧。两人来到大街上叫两辆黄包车,分别坐上去,一前一后,奔东城无量大人胡同方向走。
等过了王府井,拐进一条稍宽的胡同。因为胡同里没有路灯,到处漆黑一片。过了几个门楼,突然从前面门楼的黑影里面,噌蹭蹭窜出三个黑衣大汉。他们手里都握着砍刀,一字排开,拦住去路。中间是个领头的,他黑色的礼帽压的很低,阴沉沉的说,对面来的是吉祥戏班的梅老板吧?兄弟们在此恭候你老多时了。别害怕,没别的,弟兄们就最近手头有点紧,想跟梅老板借几个零钱花花。
梅老板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不慌不忙的一拱手,说道,一切都好说,咱们都是在江湖上混的,钱乃身外之物,看来兄弟们是碰到什么难处了,先报个万儿亮下招子吧。
黑礼帽边上的一个小子,听这话有点不耐烦了,说道,少他妈跟我们废话,让你拿钱痛快的拿就得了,瞎墨迹什么,真把爷们儿给惹毛楞了,像梅老板这细皮嫩肉的,估计就要吃点皮肉之苦了。
在后面车上的刘玉升开始没动,这会儿看明白了,这是要绑梅老板的肉票啊!心说你们几个小子真是想发财想瞎心了吧,摘茄子也他妈不看看老嫩!今天这茬口,怕是就凭你们这几块料,还真踢不动。
刘玉升撩长袍跃下黄包车,几个箭步窜到梅老板车前,双手一背,说道,怎么着几位朋友,京城重地天子脚下,你们这是想扬名立万轰动京城吗?咱明人不说暗话,都知道梅老板和京城的众多达官贵人是莫逆之交,进总统府进大帅府,跟进自家的后花园一样稀松平常,怎么着?想结这道梁子?不怕门槛高迈不过去,摔掉了门牙戗破了脸,折进去蹲了顺天府的笆篱子啊!
这几句话一出口,几名黑衣人有点被震住了。但刘玉升心里明白,但凡这些打闷棍套白狼的主儿,没几个善茬,几乎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光指着讲道理没用,其实最简单最直接的解决方法,就是让他们知难而退。
想到这,刘玉升接着说道,既然各位都是道上的朋友,咱就甭扯别的哩哏楞,谁也别为难谁。想找梅老板借钱没关系,过了兄弟我这一关,梅老板带你们回家取钱,要多少给多少。
话音刚落,刘玉升快如闪电,一个垫步窝心肘,直接把中间戴礼帽的家伙,打出去一丈开外。人重重的摔在地上,手中的砍刀也当啷啷扔出去老远。另两个家伙稍一愣神,刚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举刀,刘玉升上手一个野马分鬃接黑虎掏心,打倒左面这个。再使勾腿铁山靠,右边的这个小子像个被扔出去的麻袋,也一下子飞出去了老远。
当初学武时,师傅告诉他交手切磋时忌用绝招,怕失手伤人。今天情况特殊,面对坏人,下手不用留什么客气,所以刘玉升一出手就是绝招杀手,一招放倒一个。
雷打火闪之间,三个小子就全被稀里胡嘟的打倒在地。这三个小子心里明白,自知今天遇到了硬茬,自己绝对不是人家对手,所以不敢恋战。都强忍着疼痛勉强趴起来,一瘸一拐的相互搀扶着,向胡同深处逃去。
刘玉升也没追赶,抬手掸掸袍襟上的尘土,转身对梅老板说,没事了梅老板,咱们走吧。两个拉洋车的车夫,这会儿吓得腿肚子还突突突的哆嗦着呢。他们抄起车把来,迈腿走路,脚底下拧拧吧吧的直打晃。
梅老板对刘玉升一竖大拇哥,说道,没看出来啊玉升兄弟,你的身手这么好!刘玉升笑了笑说道,嗨,没啥,打小练的童子功,又跟少林寺的师傅学过少林拳,练了十多年了一直都没撂下,没想到今天用上了。
刘玉升又说,梅老板,你以后不能晚上独自一个人在街上走了,这样太危险,还是找几个有功底的保镖跟着保护你吧。梅老板点点头,非常认可刘玉升的观点。转天梅老板就找熟人,请了警察局的几个弟兄定时接送他。
那时候北平只有黑白照相,还是个稀罕营生。梅老板为报答刘玉升那晚的相救之恩,非拉着他去照相,留作纪念。完了又拉刘玉升到前门大街,请他去吃全聚德烤鸭。
那段时间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聚,刘玉升还顺便跟着梅老板学写字和画画,两个人相差二十来岁,竟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后来日寇侵占华北,北平成了敌占区。在白色恐怖笼罩下,戏园子生艺不好做。无奈之下,连成戏班离开北平,去古北口一带巡演。这期间,梅老板为躲避日寇汉奸的威逼利诱,始终保持民族气节,蓄须罢唱。后来他携全家悄悄离开北平,辗转去了上海定居。
再后来全国解放了,刘玉升的戏班子被并入德州京剧团。后来又被分出来,单独成立了德州群艺京剧团。该团是五六十年代,山东省境内比较有影响力的艺术团体。
期间,叶盛兰,李少春二位武戏大师到济南演出,方荣翔盛情款待他们。席间,方荣翔和他们说,二位都是武戏大家,要想演出场面提神出彩,这锣鼓家伙点儿,必须要给上劲儿。我提议,把玉升从德州给接过来,让他司鼓伺候二位老板,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啊?叶盛兰和李少春二人一拍大腿,说道,太好了,凭心而论,远了不敢说,这从北京到济南,圈里武戏鼓板打的最好的,就非玉升莫属了。赶紧安排专车去德州接他,玉升不到咱不开戏!
一九七二年春天,刘玉升光荣退休。
刘玉升人虽然退了休,但心依然留在剧团里。这样一来二去的,他又义务为剧团白打了好些年的鼓。只要是德州来了外地名角儿,团里领导就会安排人到家里来请,说人家角儿点名了,非让您老过去打鼓。
祖父刘玉升,钟爱了一辈子戏曲艺术。他八十多岁高龄,仍坚持骑自行车随民间剧团到乡下去慰问演出。二零零六年,祖父刘玉升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五岁。
他老人家,就这么平静的走了。留给我们的,除了难以割舍的情感,刻骨铭心的的怀念,还有就是他老人家弥足珍贵的遗传基因!一腔生生不息的艺术追求,以及不懈探索绝不放弃的人生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