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与罗马: 中西治理的文明基因比较

✪ 潘岳 | 中央社会主义学院

【导读】今天的中国与西方,都面临百年变局的历史窗口。一个依然需要审思的问题是:中西文明分野,究竟始于何处,二者为什么会选择不同道路,又如何形成不同类型的政治文明?

潘岳先生从秦汉与罗马文明比较的历史视野出发,探讨了这一重大理论问题。他认为,秦汉与罗马都建立在农业社会之上,都面临国家建构、意识形态、基层治理、政教关系、军政关系等重大挑战。但在应对挑战的过程中,因为独特的文明根性与社会条件,东西方形成了不同的国家治理体系,建构出不同的政治核心价值。

值得注意的是,自启蒙运动以来,欧洲知识分子为解决其自身现代国家建构问题,以遥远的“东方”为靶子,展开了崇华与贬华的辩论。这一辩论过程也是西方中心主义逐渐形成的过程。经由孟德斯鸠到黑格尔,一个笼统的“东方专制主义”概念,成为近代西方指称中国的“标准答案”,而“西方自由”与“东方专制”,也成为中国近代以来许多改革者逃不脱的叙述框架。

潘岳认为,今天,不宜再跟在西方中心主义后面认识我们自身。我们之所以要回到文明源头,理解不同文明如何面对挑战选择自己的道路,就是要看到不同的文明道路,各有高峰低谷。在此意义上,现代中国如能与西方推动文明对话,将为所有古老文明的互融互鉴开辟一条新路。

秦汉与罗马:

中西治理的文明基因比较

(本文即将发表于《文化纵横》2020年10月刊)

《历史的终结》作者福山近年来撰文指出,中国制度长于“强大的国家能力”。如果把非血缘、依法理、科层明确、权责清晰的理性化官僚体系作为“现代”的标准,中国在秦汉时期就已经建立起了“现代国家”

与秦汉同期的罗马,无论是共和还是帝制,都是西方大规模政治体在观念、制度、法律上的政治源流。西方历史上的大规模政治体,无不以罗马为精神象征。

秦汉与罗马具有相似之处。两者都建立在农业社会之上,都面临国家建构、意识形态、基层治理、政教关系、军政关系等重大挑战。罗马之后再无罗马,只有信仰基督教的封建列国;而秦汉之后兴起了隋唐大一统王朝。

基础相似,挑战相似,路径不同,结果不同。

两种国家治理体系

01 基层治理体系不同

通常认为,中国古代中央政权不下县。但是近几十年发现的秦简和汉简却显示,秦汉政治重基层治理,建立起了县乡两级的基层行政系统。“里耶秦简”反映出,秦的县乡机构除了税收外,还要勘探国土、促进生产,处理纷繁复杂的民政司法事务。秦法非常完备,不光有法条,还有判例,还有上诉制度。小吏们必须严格依法工作。如每份文书都要同时抄送多部门留底查验;如轻事重判和重事轻判,都属于“不直”之罪,法条互相抵梧时,还要层层上报等仲裁。在两干年前,就把基层行政搞到如此精细化世所仅见。

两汉更进一步创造了与法吏并行的基层文官体系。官府从基层征召人才,经严格考核后再派遣到地方,全面管理税收、民政、司法、文教。在“居延汉简”中,连在西域屯田的基层小吏,都被要求“能书会计、治官民、颇知律令”。基层政权出天下,这是秦汉之所以能建成世界最早现代国家的原因。

罗马政治重上层架构,始终没有建立基层行政体系。中央政权与行省建立联系,但行省之下是一堆拥有自治权的王国、城市、部落。罗马派遣一个总督和若干财务官,掌管税收、军事与司法,对于行省以下的公共服务和文化教育一概不管,收税也要依靠地方实力派。总督经常按照地方实力派的愿望作决断。如罗马总督彼拉多并不想处死耶稣,然而在犹太领袖们的强烈坚持下,还是不情愿地将耶稣钉上了十字架。总督不管事,也不承担公共经费。地方的城市建设和文化活动由本土富商志愿掏钱。中央政权衰落之后,地方实力派就此转化为蛮族王国之下的封建地主。如英国学者芬纳所言,罗马帝国是“由众多自治市所组成的一个庞大的控股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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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文官体系不同

两汉的文官体系规模庞大,囊括了基层官吏。西汉的“举孝廉”,为基层寒士打开进入上层政治的通道,白衣起而为卿相。两汉文官体系的制衡结构也比较精巧。对基层,创设了“刺史制度”以约束文官,“六条问事”不定期巡查郡县,专查地方豪强兼并土地和地方文官的职业操守。出土汉简可见,连最基层的百石小吏也有资格考核和劳绩升迁制度。

对上层,建立了君一相分立的文官系统,内朝和外朝相互制衡。外朝官吏由于规模庞大而产生了“自主性”,皇权固然能够对少数官僚生杀予夺,但官僚集团整体从产生到运行,都是高度体制化和理性化的。西汉还强化了史官制度以约束皇权,司马迁批评国政的《史记》从昭宣两朝开始成为国史,官方正式认可了史官有评价皇帝的权力。这些制度共同造就了一个贯通上层与基层的文官体系,塑造了中国第一个具有“平民精神”的王朝(钱穆)。当然察举制也有很多弊端,到东汉还发展出了“四世三公”经学门阀,但毕竟开了先河,为后来的科举制铺平了道路。

相比之下,罗马帝国的文官体系规模很小,主要集中在上层,行省之下无官僚。罗马的文官制是贵族与财产者的结合。贵族竞争元老院;财产者(骑士)进入税吏和财务官系统,最终实现“贵族与财阀共天下”,西塞罗称为“等级和谐”。罗马帝国的文官系统从上到下都公私不分,皇帝先将最富有的埃及税收纳为“私人财库”(fiscus),再用“家计”来支付大臣和军队的薪水,把朝臣变成家臣,把军队变成私兵。由于没有基层官僚,行省总督使用家人和密友处理公事,连家中奴隶也能公开执掌政务,行政严重依赖血缘和私人关系。

03 国家意识形态不同

汉武帝以董仲舒《春秋》公羊学确立了儒家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的地位。核心是大一统

从哲学上说,是天人感应;从政治上说,是中央集权;从制度上说,是文官治国;从伦理上说,是三纲五常。中国的“奉天承运”和西方的“君权神授”不同。罗马的“皇帝神格化”是为了论证其统治的神圣性,但“神意”和“民意”无关。中国的天意要通过民心来体现。天子对人民好,“天”才认其为“子”,对人民不好,天就收回成命,另付他人。“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这一套意识形态既塑造权力,又约束权力。

因为强调“权力”的最终来源是“责任”。有多大权就要尽多大责,不尽责就会失去权力合法性。这一套意识形态也不断塑造着共同的身份认同和集体意识。中国社会的各阶层,都拥有对“天下”的强烈责任感,对“大一统”秩序的强烈认同,士农工商莫不如此。

汉朝有完整的基层政权并深耕基层的文教事业。郡守设学,县官设校,配备经师,教授春秋,用儒家文化慢慢将不同地区的基层人民整合起来,聚合成一个大文化共同体。即便中央政权崩塌,基层的人民还能看懂同样的文字,遵循同样的法度,理解同样的文化。唯有这样的人民基础,大一统王朝才能多次浴火重生。

罗马帝国也很注重建立稳固的国家意识形态和“罗马民族认同”。例如屋大维建立罗马帝国后,号召以罗马的传统美德,即对家庭、国家和本土神灵的忠诚与责任来凝聚人心。维吉尔创作史诗《埃涅阿斯纪》,构建“罗马民族”认同;李维写《罗马自建城以来史》,批判分裂的派系主义;贺拉斯作《讽喻诗》,号召社会回归对家国的责任感。

然而,罗马治国思路是只管上层,不管基层。只有行省的贵族和官僚才说拉丁语,基层群众基本不会说,更谈不上融合相通。高卢和西班牙并入罗马300年后,农民还在说自己的凯尔特语。罗马苦心建构的“民族认同”,由于拉丁语仅停留在贵族圈里而从未抵达基层人民心里,因此一旦上层崩盘,基层人民就各自发展,把罗马抛到九霄云外。

04 军政关系不同

“让刀剑听命于长袍”是西塞罗的理想,但罗马始终没有驯服军权。不仅共和国因军事巨头的内战而变为帝制,而且帝制也没有能约束军权。军队直接参与帝位争夺,甚至发展到拍卖皇位,谈不拢价位就杀人的地步。从屋大维到君士坦丁的364年中,平均6年发生一次帝位更替。其中有39位皇帝死于近卫军和军队之手,占总数70%。罗马最后也亡于蛮族雇佣军的手中。塔西佗说:“罗马帝国的秘密,就在于皇帝的命运实际上把握在军队手中。”

罗马无法约束军权的根本原因是罗马没有基层政权,军队代行政权职能。行省总督们要仰仗军队的威势来维持治安与收税,收上来的税又变成了军饷。本应代表中央的总督,变成了代表地方的军阀。

两汉由于拥有完善的基层政权,军队既不能收税,更不能管理民政。军士来自小农,战时征召为兵,战后复耕为农。边疆部队屯田,亦是兵农一体,没有固化成可以左右政局的利益群体。

除了体制问题,罗马军人的“国家意识”也很薄弱。孟德斯鸠说,因为军团距离罗马太遥远,战士和将军们便忘记了罗马,只为自己利益奋斗。还有人说,罗马皇权“相对专制”,而中国皇权“绝对专制”,所以军人才不敢叛乱。并非如此。东汉班超苦心经营西域30年,天高皇帝远,完全可以割据,但他功成后却只求归葬故土,不带走一兵一卒。在东汉末年皇权衰微时,名将皇甫嵩完全可以拥兵自重,却仍“夙夜在公,心不忘忠”,回到长安,放下兵权。军人之所以遵守规则,并非畏惧皇权专制,而是主动服从国家秩序,这就是大一统精神之下的“儒将”之道。中国古代在法家体制与儒家精神的双重保障下,逐步实现了“文官控制军队”。

05 经济调节方式不同

有人说,希腊罗马是蓝色商贸文明,中国是黄色农业文明,因而发展道路不同。这是误解。

一方面,西方古史学界认为,希腊罗马主体是农业社会,商贸只是补充。“土地是最重要的财富,社会结构中家庭占据首位,几乎所有人都以经济自足为目标。大多数财富来自土地的租金和税收。贸易规模狭小,即便商人因贸易发财,也会将所得投资于土地。真正的城市人口从不曾超过总人口5%,而且城市是作为消费中心而非生产中心存在。”

另一方面,两汉的商品经济也很繁荣。秦灭六国,用统一的文字、统一的货币、统一的法律、统一的度量衡创造出了实际上的统一市场。文景两朝四十年的“无为而治”,用商业将各大经济区域联系起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分工产生的交易价值推动社会财富整体增长,农业生产率飞速提升。

秦汉罗马所不同的,乃是国家在经济体系中的调节能力。罗马文明有着无比丰富和复杂的上层建筑,经济基础却是“奴隶制大庄园”(西罗马),其财经体系也是简单的。例如,罗马没有调节土地兼并的制度。共和后期土地兼并日益激烈,大批小农破产。虽有法律要求土地应在贵族与平民间公正分配,但该法从未执行。罗马也有过公地制度,但仍挡不住权贵者大量侵占,国家最终丧失了调节能力。土地兼并与贫富分化让平民战士依附于军头,开启内战,走向帝制。

再例如,罗马共和国没有税吏,用商人征税。包税商从罗马总督处竞价购买征税的权力,再自行向行省百姓收税,完税后的余额成为利润,导致了巨大的腐败。在共和变成帝制后,罗马皇帝才第一次派遣中央控制的省级财务官以替代包税人,但只限正税且不下行省。基层依然没有税吏,要靠地方领袖摊派。面对物价波动,罗马皇帝经常以“限价教令”应对,从商品到工资都规定最高价格,结果遭到失败。罗马实现了金币银币由国家铸造,但日常交易的铜钱仍由各城市独自铸造,钱币始终未曾统一。当然,罗马虽然没有国家强力调控,却依靠发达的私法体系来规范并调节个体间的经济关系,商品经济日渐发达,交易信贷迅速发展,出现了西方早期的市民社会。

秦汉则走了中央调控的路线。从秦朝开始即设立了县乡两级的基层税吏和财务系统。西汉武帝开始创制了“宏观调控”中央财经体系。实行盐铁官营,在不增加农税的情况加强了国家财力;实行均输法和平准法,以官营商业网络解决价格波动;实行“假民公田”,将从投机商人和高利贷者手中没收上来的土地,重新租给无地的流民耕种;实行统一币制“五铢钱”,将各郡国分散的铸币权收回到朝廷。靠着这套宏观调控财经制度,西汉同时扛过了农业灾害和汉匈战争。汉朝大一统制度的所有成就,如果没有强大的中央财经体系作支撑,根本无法实现。

值得一提的是,汉朝的中央财经体系不是政府发明,而是商人发明的。均输平准制度的设计者桑弘羊是商人之子,盐铁官营的创制者东郭咸阳与孔仅本身就是民间大盐铁商。汉朝商人主动为国家创建宏观调控体系,为贫民分土地,为开边而筹策,正是因为儒家政治中的大一统精神。汉代的商业精神不是被动接受了儒家,而是对儒家进行了实质性的修正。正如桑弘羊在盐铁会议上提出,“富国何必本农,足民何必井田”。他认为,国家要建立大市场,汇聚万货,让农、商、工、师“各得所欲,交易而退”。这些来源于战国时代齐国的“管子轻重之学”。轻重学派明确地提出用市场调节财富,用货币塑造价格,用利益机制来引导社会行为,反对以行政手段强制管束。这些思想非常现代。有人说,中华商道从一开始就被儒家套上了道德伦理和家国责任,使得中国产生不了西方式企业家。然而,自利是否能自动达成社会共利、自由经济是否能脱离国家主权,也是今天西方企业家必须回答的问题。

06 政教关系不同

罗马帝国晚期,本土多神教没有严肃的道德规范,无法约制富裕社会之堕落;各地宗教祭司们各自为政,也无法弥合广阔领土之分歧。与此相反,基督教收纳底层贫民,施行人道关怀,建立基层组织,在军队与宫廷发展大批信徒,成为日益壮大的“隐形国家”。罗马先是压迫屠杀,转而怀柔接纳,甚至给予主教司法权,最终将基督教确立为国教。最终,罗马皇帝不得不从基督教那里寻求合法性,政教相互依赖是西罗马的选择,政教合一则成了东罗马的传统。

然而,基督教徒忠诚于教会而非国家,没有起到挽救危亡的作用。当罗马被蛮族攻陷之时,基督教神学家奥古斯丁认为罗马国家从未实现过正义,因而不是共和国,而是“放大的匪帮”。罗马的陷落是咎由自取,而基督徒最终的期许是上帝之城,教会才是上帝之城的代表。归根结底,基督教虽是罗马国教,但从未与罗马血肉相连。

与罗马相比,儒家政治的道德伦理严格于罗马多神教,“鳏寡孤独皆有所养”是从政者的天然责任;另一方面,法家的基层治理远胜于“控股公司”,不管是精英还是人民,从不认为“国家是非正义的匪帮”。

更重要的是,中国人以人文理性立国,是罕见的不以宗教做根基的古代文明。所有外来宗教进入中国后,都必须退去非此即彼的一神教狂热,在国家秩序之下多种宗教和谐共处。佛教在东汉传入中国,官方不像罗马对基督教那样轻率,要么居杀镇压,要么全盘接受;佛教在中国传播过程中逐渐与中华文化融合,在后世产生出“禅宗”。

在儒家精神浸润下,中国化宗教都对国家有着深刻认同。道教一直有着致天下太平之蓝图,佛教也认为当政者治理好国家的功德绝不亚于当一个高僧。

两种政治核心价值

第一,罗马定型了西方政治“多元制衡”传统。秦汉定型了中国“多元一体”的传统。

罗马建立了融合王权制、贵族制、民主制的混合政体,执政官、元老院、公民大会三种力量互相制衡。罗马政治精英相信,各方利益冲突是保证自由强大的“必要罪恶”,而“冲突”最终必能达成“团结”。罗马早期的“中等冲突”证明了这一信念。但是,当罗马晚期贫富差距扩大到没有机制能进行结构性调整时,当内部分化没有“一体”框架加以调节时,中等冲突就变成了你死我活的大分裂。从共和到帝制,从东西罗马分裂到最后整个帝国的分崩离析,都说明了这一点。

汉朝的大一统,不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是多元一体。西汉政治从思想到实践都是多元的,不但有儒家,还有法家、道家和“经济家”。民间则是墨家、刑名家、阴阳家四处开花。既然多元,为何又要用儒家思想来作底?因为没有一体,只靠多元互搏平衡,最终还会分裂。而只有“大一统”才能将多元的思想汇聚在一个共同体内。汉文化之所以比秦文化更能代表中华文化,就是因为汉能够将多元乃至矛盾的思想、制度、文化和人群,最终融为一体。一体多元,正是汉的精神。

第二,罗马强化了以“自由”为核心的政治传统;秦汉形成了“大一统”和“仁政”合一的政治传统。

西方文明有根深蒂固的“自由”传统,“自由”是西方政治的“元规则”。

在罗马编年史中,“自由”和“共和国”使用的是同一个词。然而,“自由”也存在另外一面:贵族雄辩家们的“自由”,无法回应现实的政治危机。导致共和国覆亡的几大因素,如巨大的贫富差距的问题,如士兵们分不到土地被迫依附军头的问题;如行省总督与包税商把持地方勾结腐败得不到监督的问题……元老院有200年的时间,却从未想过解决的办法。

罗马“共和之父”西塞罗的现存著作中,全是关于共和国原则、法律、正义的宏篇大论,但却从未讨论过解决其中任何一项。试图解决问题的反倒是军阀们。例如屋大维设立军事财库,集中支付所有士兵退役后的土地和现金,把士兵从多头依附中解脱出来;他还第一次派遣了中央控制的行省级财务官替代包税人。凯撒也曾计划排干罗马附近的庞普廷沼泽,为数以万计的贫农提供耕种的土地;还想开凿科林斯运河,把亚洲商业与意大利经济整合起来。如果真能完成,会延缓日后的东西罗马分裂。但这些都被西塞罗滔滔不绝地批判道:这类工程与维护“自由”相比微不足道。这是专制君主“好大喜功”的象征,是迫使人民“流血流汗、甘当奴隶”的明显标志。

雄辩家们滥用了“自由”,军头们也滥用了“自由”。在军头们眼中,“自由”的含义就是不受任何政治制约。当某个派系在元老院稍占上风,反对派就宣称其“压迫自由”,理直气壮地起兵造反。庞培宣布马略派是暴政,于是招募了一支私军,而私人招募公民兵是违法的;凯撒宣称庞培党迫害了自由,于是带着高卢军团跨过了卢比肯河,而军团是属于国家的;屋大维自己造反,成功后却在铸币铭文中刻上了“罗马人民自由的维护者”。

自由,成为不同利益集团无限斗争的借口。半个世纪的内战后,罗马人民为获和平,最终投票选择屋大维将共和转化为帝制(公元前27年)。他们并非不爱自由,而是自由没有带来平等、富足和安全。保卫自由的,从来不只是“自由”本身。

汉朝系统化了中国古典文明的政治价值观,并将“大一统”与“仁政”在政治实践上统一起来。“大一统”强调文明不可离散,“仁政”强调“大一统”必须讲道义。一方面,文明体量越大,离心力就越大,其长治久安无法建立在纯粹威权之上,必须拥有各群体各阶层对道义的内心认同。另一方面,“仁政”涵育广大,可以且应当包含各种美好价值,如冯友兰所言,以全德之名“统摄众德”,但任何导致文明分崩离析的绝对化“价值”,都难以长久成为主流的“道义”。这种“双保险结构”,是理解中华文明精神之关键。

中华道统,最终体现为“中道、包容、和谐”。它是各群体各阶层内心认同的一种原则,一种境界,一种规律,一种价值。在古代中国的伦理传统中,圣贤有圣贤之道,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将有将道,商有商道。是有道还是无道、是维护大一统还是搞分裂,士民心里如同明镜。春秋大义,深埋于文明血脉之中。

然而,正如“自由”在罗马的实践中产生了矛盾,以仁政为基础的“大一统”,在汉朝的实践中也产生了矛盾。比如,封建与郡县的矛盾。汉初郡县与封建并存,在中央集权的框架下实行无为而治。短时间内实现经济繁荣,却造成新的问题:巨商大贾周流天下,小农却大量破产;民间有周急振穷的侠义之士,也多了武断乡曲的“兼并豪党之徒”、分封割据的“吴楚七王之乱”。最终汉武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推恩令,重新实现了郡县化。

比如,中央调控与官僚执行的矛盾。盐铁官营中,公营器物的规格经常不合私用;均输平准中,官吏经常乱征收物产;告缗制度中,为了征收高利贷和投机商的财产税,搞出了全民告密运动。政策在执行层面被扭曲,成了中央调控防不胜防的天然缺陷。然而,西汉元帝以后抛弃中央调控体系,民间重新放任自由,仅仅三十多年即出现土地兼并狂潮与大量人口的奴婢化。末期王莽用儒家教条改革,企图重回周代井田制,天下大乱,加速灭亡。

再比如,集权与分权的矛盾。东汉晚期,上下层同时大分裂。中央集权瓦解,上层清流宦官外戚轮番权斗。基层郡县散架,曾经约束文官的监察刺史变成了拥兵自重的地方军阀;曾经代表平民的寒门之儒也变成了“四世三公”的经学门阀。权力高度分散,民生却无人负责,百万黄巾军大起义,最终一乱三百年。

第三,罗马被基督教塑造为西方文明“国家之恶”的观念原型。两汉在人文理性下成为中华文明“国家之善”的观念原型。

西方现代政治中的“把国家当成恶”的“消极自由”精神,与基督教对罗马的否定直接相关。罗马国家对外血腥的征服殖民,上层精英对底层人民的抛弃,被基督教神学家批评为“匪帮”。模仿罗马国家制度的天主教会也被宗教改革者视为“恶”而遭到攻击。因为除了上帝之外,在“众生皆罪人”的尘世间,没有任何由“人”组成的机构有资格领导其他人。从洛克的保护私有产权的“有限政府”,到卢梭的基于公共意志的“社会契约政府”,再到亚当·斯密只能做“守夜人”的政府,都是为了防范“国家之恶”。

而中华文明对“人之所能”抱有高度信心,即使遭遇治理失败国家离乱,仍然相信“国家之善”。儒家相信人性有善有恶,只要见贤思齐,化性起伪,总能够通过自我改造,建设成一个更好的国家。法家认为,即便人性本恶,只要拥有好的法令制度,也能实现好的政治。在理论上,儒法都强调“国家之善”是通过人的理性和道德可以达到的;在实践上,儒法合流的“大一统”国家治理体系强化了古代中国“好国家乃人力所及”的信念。

东方专制主义之辩

吕思勉说,“秦汉之世,实古今转变之大关键也”。对此转变,誉者赞为“从封建到郡县的进步”,毁者谤为“东方专制主义的开始”。

“东方专制主义”这一概念最初由亚里士多德定义,指君主对人民就像主人对奴隶,拥有随意处置的无限权力,不需遵循任何法律。但那时希腊罗马眼里的东方,仅限于埃及、波斯;中世纪欧洲眼里的东方,仅限于蒙古、沙俄,对“东方之东”的中国,几乎毫无认知。

欧洲最初了解中国,是通过明清来华传教士们带回的信息,形成了短暂的“中国热”。凡尔赛宫的舞会上法王穿着中国服装;塞纳河边民众争看皮影戏;淑女养金鱼,命妇乘轿子。

由此激起了两派大师的争论。一派是以伏尔泰为首的“崇华派”。他想“托华改制”,给自己取笔名叫“孔庙大主持”;莱布尼茨认为中国的“科举取士”类似柏拉图的“哲学王治国”;魁奈认为“中国的制度建立于明智和确定不移的法律之上,皇帝也要审慎遵守”。另一派是孟德斯鸠为首的“贬华派”,把中国塑造成东方专制的典型。同样是君主统治,西方人可以叫“君主制”(monarchy),而中国人只能叫“专制”(despotism)。孟德斯鸠还把中国和戴靶帝国同归一类“东方专制”进行批判。他说,即便是西方的“君主暴政”,也要远胜于“东方专制”。

再后来,黑格尔发明了历史从东方开始到西方结束的历史观,东方天然是落后、停滞、奴役;西方天然是进步、自由、文明。这些大师们,除了从传教士那儿道听途说,没人去过中国,没人看得懂中文,没人研究过中国历史,甚至没分清有多少种“东方文明”。

大师们对中国政制的一知半解,却被不少中国人自己当真了。除了“东方专制”这条脉络,大师们对中国的误判还有很多。比如马克斯·韦伯,他说中国是“家产官僚制”,说官僚们都是君主家臣,说中国没有建立统一的财政体系,说读书人科考做官是对“官职体禄”的投资,期待成为“包税人”。这不符合基本史实。从汉代开始,财政就分为国家财政(大司农)和皇家财政(少府),皇帝从不用私钱支付体禄,官僚也不是皇帝家臣。从秦朝开始,征税都是由县乡两级的基层税吏完成,“包税人”从不曾在大一统王朝时代存在过。中国读书人的理想,不是为了当包税人,而是追求家国天下的“士大夫”精神。韦伯描述的场景倒完全是罗马皇帝与家臣、与军队、与包税人的关系。对这类误判,中国史学家们想讲也没处讲,因为西方很少倾听过中国。

现代化始终以西方为中心,中国一直处于被改造被教育的边缘。今日西方之所以聚焦中国,只是由于我们工业化的成功使他们回头看看而已。

我们不能跟在西方中心主义后面认识自身。中国近代以来,许多改革者都在“西方自由”与“东方专制”间挣扎。如梁启超。戊戌变法失败后,他先后写了《拟讨专制体檬》与《中国专制政治进化史论》,一边说“专制政体者,我辈之公敌也”,号召人民“破坏而童粉之”;一边又承认,中国的科举制和郡县制也有皇帝与平民联手从门阀世家、诸侯藩镇手里夺取治权的积极一面,与欧洲贵族封建历史完全不同。之后,他访问美国,当听到西奥多·罗斯福总统在扩充海军演讲中谈到“彼中国者老朽垂死,欧洲列强当共尽势力于东亚大陆,而美国亦可同时扩其版图”时,他彻夜不眠“怵怵焉累日,三复之而不能去”。几年后又写了一篇《开明专制论》,说中国古代的“专制”也有“开明”之处,儒家重民本,类似于沃尔夫与霍布斯;法家重国本,类似于博丹与马基雅维利。梁启超的自我矛盾,反映了中国许多知识分子一方面想借西方文明改造自身,一方面又对西方丛林法则无法认同的痛苦心路。

秦汉与罗马,两条不同的文明道路,各有高峰低谷。我们不能用别人的高峰来比自己的低谷,也不能用自己的高峰去比别人的低谷。我们应当从高峰中体会到彼此的优点,从低谷中体会到彼此的缺陷,再寻找各自改进之途。中国历史远非完美无缺,否则就不会在近代遭遇惨败。

罗马之独特价值,在于相信有限的冲突能创造活力。罗马史家林托特说,“这个社会允许其最能干的公民以广阔空间实现自我、成就伟大。这个社会所接受的是:界限之内,有活力的冲突可能富有创造性”。罗马之失不在于冲突,而在于冲突失去了界限,又没有“一体”来予以调节,最终导致大分裂。“冲突政治”最要命的就是团结需要外敌。西方史学家们认为,罗马政制一旦排除了外敌,达到一种无人能及的优势和统治地位时,一切平衡的因素都开始越过应有的“界限”而开始崩裂。罗马之衰落,从击败迦太基成为霸主后就开始了。

两汉的独特价值,在于一体与多元并存。一体保证凝聚,多元保证活力。难在同时保持一体与多元。当一体完全压倒了多元,就开始僵化。当多元完全压倒了一体,就开始分裂。秦亡于“法家压倒一切”,西汉亡于“儒家压倒一切”,东汉亡于上下层同时分裂。如何同时驾驭“一体”与“多元”,是中国政治的永恒课题。

在真实的世界里,没有一种政治制度,能仅仅依靠制度本身得以成功。制度发挥好坏,取决于运行制度的人。因此每一种制度的真正生命力,在于是否能源源不断培育出既能维护根本价值观,又能填补其缺陷的人。今天,在于是否能培育出既能拥抱世界多元,又能坚持自身一体的青年一代。

中国不是唯一的古老文明。其他古老文明也挣扎在“现代化”和“重新审视自己”的痛苦中。然而,他们必将完成现代化,也必将开始讲述被现代化一时遮蔽的古老价值。中国如能与西方完成文明对话,就会为所有古老文明互融互鉴开辟出一条近路。

东方和西方,都站在自己的历史遗产上,谁都不可能推倒重来。但我们依然可以商量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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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艺复兴,是发源于意大利的一场思想解放运动.之所以发生在意大利,主要是因为这里商品经济繁荣.政治环境宽松,且拥有大量的古典遗存.而意大利旁边的拜占庭帝国,扼守亚欧之间的贸易通道,成为了欧洲中世纪最繁荣 ...

  • 历史背诵模板(七)

    世界思想史古希腊.罗马文明与西方人文主义的发展(一)古代希腊.罗马文明---西方文明之源总体上古代希腊.罗马(公元前8世纪-公元5世纪)是西方文明的源头,为人类的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留下了宝贵遗产.具体 ...

  • 「中国五胡入华与欧洲蛮族入侵(2)」五胡入华(下)

    再造一统 西晋崩溃后,基层政权完全崩坏,百姓依附宗族豪强聚居起来自我保卫.战乱导致土地抛荒,一方面流民无地,一方面豪强趁机抢占,致使贫者越贫,富者越富. 公元485年,北魏实行均田制改革,将无主荒地收 ...

  • 在自由形成的基础方面,中华文明确实比不上古希腊罗马文明

    之前看到有人问为何罗马共和国优越的贵族共和制反而被落后的君主专制制度替代? 题主问的问题有两个问题. 其一,贵族共和制有其优越性,但并不代表这个制度在每个历史背景之上都是优越的.好似宗教一样,而正如孟 ...

  • 秦汉与罗马(四)中西商道

    仁政的负担 2017年夏,中蒙联合考古队在蒙古国杭爱山一处红色石壁上,发现了一幅摩崖石刻.经专家学者确认,这就是许多古书都曾提到的汉朝大破匈奴后的"燕然山铭". 这块碑文,对罗马帝 ...

  • 三大特质熔铸早期中华文明基因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辉煌灿烂.优秀的文明基因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原动力,越来越多的考古学证据表明,在中华文明的早期阶段已经形成三个基本特征.2011年12月10日,仿司母戊青铜鼎,河南省安阳市殷墟遗址. ...

  • 秦汉与罗马的神奇共鸣

    秦汉帝国是皇帝用武力打下来的猎物和私产,而罗马帝国并没有一个固定的皇帝家族. 历史学家通常把中国古代历史分成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秦汉帝国,所谓第一帝国.第二个阶段是隋唐宋帝国,所谓第二帝国.第三个阶 ...

  • 秦汉与罗马(七)​秦汉与罗马折射出的东西方价值观

    从"东方专制"到对中国的误读 吕思勉说,"秦汉之世,实古今转变之大关键也".对此转变,誉者赞为"从封建到郡县的进步",毁者谤为"东 ...

  • 秦汉与罗马的奇妙共鸣

    一 长久以来,人们热衷于比较秦汉帝国和罗马帝国.这是历史学界一个比较热门的话题,已经出版了很多书和论文,国家文物局也举办过<秦汉-罗马文物展>.最近我看到的一篇是潘岳先生的长文<秦汉 ...

  • 从社会体制角度,分析秦汉与罗马同一时期两种不同的发展轨迹

    前言 秦汉时期是中国封建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时代.在这一时期,开创出了一系列的制度,其中有很多都被以后的历朝历代的封建统治者所沿袭.特别是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的确立和巩固,为中国秦汉之后的政治制度奠定了 ...

  • 周礼——中华文明可持续发展的文明基因

    作者:翟玉忠 北京大学中国与世界研究中心研究员,中信改革发展研究院研究员.原<中国产经新闻>国际部主任,香港中国新闻出版社<法制新闻>杂志社新闻部主任,现任新法家网站中英文版总 ...

  • 不会过日子看邻居!宿迁怎样治理不文明交通行为?

    视频:从不轻易接受采访的刘强东竟然当起了宿迁文明交通代言人,还一口气说了一堆话 平时开车上路,你是不是常有这样的烦恼: 等红灯,总被身后的车辆鸣笛催促:开夜路,总被明晃晃的远光灯刺得睁不开眼:过马路, ...

  • 文明之海:从古埃及到罗马时代的地中海文明

    ■ 18世纪意大利画家贝尼尼绘制的一幅古代罗马图.从拉奥孔到受伤的希腊战士,从图拉真纪功柱到君士坦丁凯旋门,一部古罗马历史以一种艺术的形式精彩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作为西方文明的发源地,地中海受到多元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