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剧版《流金岁月》:为什么看了这么多亦舒,仍旧拍不好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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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危幸龄
三十八集的《流金岁月》现在已播了过大半,从演员阵容和制作班底就能看出,钱砸得不少,刘诗诗、倪妮、董子健、陈道明、袁泉……每个都不那么便宜,再加上是改编亦舒的本子,版权费应该也不是小数目。宣传自然也不能含糊,热门标签、话题、通稿都安排紧凑,像“为妮写诗”(剧中两位女主角倪妮刘诗诗专属cp名)、“蒋南孙章安仁分手”、“谢宏祖求婚朱锁锁”、“王永正表白蒋南孙”等随剧热门话题后面都跟着叽叽喳喳的讨论,挺热闹的,但是这热闹也仅仅就是一阵风,来去有时,不牵动知觉。

电视剧《流金岁月》,倪妮刘诗诗主演

整部剧的剧情和原著出入比较大,年代不同,故事背景地也从香港转移到上海,有一点像是“上海姐妹花图鉴”,放现在有点让人审美疲劳的“双女主”设定。蒋南孙是养尊处优大小姐,朱锁锁是寄人篱下灰姑娘——此灰姑娘非彼灰姑娘,锁锁在小说中被念成骚骚(粤语发音),亦舒在开篇就交代了:雪白的鹅蛋脸,五官精致,嘴角有一粒痣。“世界级”的外形条件。当时十二岁的蒋南孙心中便忖:果然有点风骚。俩人是同学,亲密无间,友情坚不可摧,几十年如一日。这是小说人物的基本框架。但考虑到当下时代背景以及38集的体量,编剧对小说进行了大规模添加和整改,尚且做到了主角的故事线完整,但小说携带的独特气质,在剧里怎么都找不着了。
在一片雷死人不偿命的国产剧中,它算是不错的。演员合格,“金句”也不少,布景、运光也看得出“钱用得很聪明”。有观众说,很多年没有看到这么好的运光,当朱锁锁一身白裙斜倚窗边,毛绒绒的光打在脸上,上海这座城市之前的岁月和现代光彩全都被摄影师抓到精髓。
光打得确实有一些过于滤镜化了
反方观点是:“流金”不等于那一团“又黄又糊”的光。现在的很多内陆都市剧都有这么几个特点,要么镜头生硬,随便抓一笔:开头为了衬托姐妹情深的额头贴额头慢镜头,确定不是摆拍?要么情节推进不讲究现实逻辑,总有淡淡的玛丽或杰克苏味儿。剧中这么大这么正规的精言集团,其销售部经理竟然在瞟了朱锁锁一眼之后就立马决定录用,这样还不够,还随时带在身边,手把手教,也不图什么,只是因为她长得好看,甚至是集团董事长叶谨言(陈道明 饰)也亲自关照……前几天在“陈道明倪妮cp感”标签下面,很多人表示对这样尴尬甚至有点毁三观的宣传点感到费解。还有,南孙与父亲吵架时,用开水“烫伤”小提琴这个举动,很多人认为这放在南孙身上并不合适,完全与小说形象背道而驰……
“姐妹情深”的标志性动作之一,额头贴额头
不光是剧。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导演杨凡就拍过一部影版《流金岁月》,找来了最好年纪的张曼玉和钟楚红,但改编得更让人大跌眼镜:俩女争一男,但此男是这本小说里并没有出现过的“家明”。中途两人比金坚的情谊因为他受到考验。甚至有人开玩笑,原来《七月与安生》学的是它,连争的男人都叫一个名字,家明。而电影《流金岁月》唯一优点大概就是,把女神最美的模样永远留在了电影史上。
钟楚红和张曼玉
其实,光谈论剧和电影并没有多大意义,能超越或仅仅是还原原著的影视剧本身就少之又少,与其纠结剧情,不如好奇,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在看过那么多亦舒之后,仍然拍不好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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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如其人

一直以来,亦舒的小说都是被划分到通俗文学,即故事性强,情节也通俗易懂,且又大多是关于人们喜爱的都市情感。也正因如此,同是作家的董启章曾评价:流行作家如亦舒⋯⋯看似从女性角度出发,写的也是关于女性际遇的故事⋯⋯但她们对‘爱情’这一概念本身并没有做过深入的反省。
不知道在董启章的语境里,爱情应该作何解释。但的确,女性一直是亦舒书写的绝对主体,而男性的作用,不是给她们带去爱与温暖,而是伤害、醒悟与成长。亦舒的字句比较碎,碎钻一样闪着光。语言是相当流畅、干练,传达的价值观非常清醒决绝:
“……这社会是个血淋淋的大马戏团,你若要生活好过,必须游戏人间。”
“人们的思想仍然太过迂腐封建,仍爱看到他人吃苦,但凡自救的人,都被打入奸狡无信类。”
“上一代的女人,老放不下空虚的心灵,我们不同,我们铁石心肠,男人无机可乘。”
“结婚也不过是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千头万绪,可不简单,少女中了童话故事的毒,总以为结婚是一个结局,等发觉是另一个开始,难免叫苦连天。”
这些话都带着些许强拗的失望,似乎是害怕自己踩进泥坑无法自拔。
《流金岁月》,亦舒 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4月版
亦舒对男权、爱情和婚姻的解构,从她的个人成长经历看来,也不无道理。她家境不错,上海出生,香港长大,哥哥是倪匡,书香门第。十七岁上完中学就做了记者,十九岁就结了第一次婚,对方是画家蔡浩泉,文艺青年。后来又结过两次婚,第二任丈夫是以前邵氏的演员岳华,他在《志云饭局》回忆过往时说过,不确定亦舒是否爱过他。他、亦舒、郑佩佩三人的纠葛也给看客们提供了不少“谈资”,新闻曾这么说:岳华与郑佩佩交往过。有次报纸上提到他们之间的往事,亦舒很生气,把岳华西装剪烂了,还曾把刀插在他睡的床的心口位置。而导致两人分开的导火索是一封信,已婚的郑佩佩写给岳华的,亦舒将信公开,伤害到了郑的家庭……
实在是很“亦舒”,也难怪被称作师太,她用笔画的人,多少都带点自己的影子。对亦舒来说,“独立”长在骨子里,不需要费劲巴拉做出姿态,文字间流动的真性情几乎就是很自然也没办法克制的,短句子像飞镖,每一记都扎到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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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则美矣

她的书成为抢手IP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改编出来的东西总是让人“意料之外”。杨凡其实改编过两部亦舒,《玫瑰的故事》和《流金岁月》,评价几乎都可以总结为,“一光年的距离,就是书和电影的距离”、“粗仿其形,大失其神”,诸如此类。好在摄影出身的杨凡把画面过手得很漂亮,卡司也是无可挑剔,张曼玉,周润发,钟楚红……永远的经典。
电影《玫瑰的故事》,张曼玉和周润发
亦舒小说后来又到了内陆电视剧市场,《我的前半生》之前大热,导演和编剧同样是《流金岁月》的沈严和秦雯搭档,热度基本上是被骂起来的,因为在很多人看来,这又是迷惑女性,老得掉渣的“霸道总裁爱上我”、“闺蜜撕逼战”外壳,现在观众要的是真正的“大女主”,不要求多顶天立地,但至少不要“恋爱脑”,毕竟这才是师太弘扬的价值观,“有谁会笨到去嫁自己爱的人”?
和亦舒情况相似的还有张爱玲。其实有很多人都分析过为什么看似很好拍的小说总是被拍得“惨不忍睹”,选角是顺位第一关键的。首先张爱玲很多电影里的选角就不对,比如《倾城之恋》里缪骞人,《第一炉香》马思纯,都没有那般“仙风道骨”。
再看亦舒,其实恰恰相反。前面也说,像《玫瑰的故事》《流金岁月》影片中的主角形象都无可挑剔,张曼玉直到现在仍被看作是最符合亦舒笔调的“亦舒女郎”。类似的还有袁泉,她在《我的前半生》中是独立要强但被横刀夺爱的唐晶,在《流金岁月》里出场不多,是南孙的小姨,对应书中南孙的阿姨,形象出入不大,高贵、冷僻、体面,女孩子看了也觉得“陌生而诡丽,如一千零一夜那样”,为之倾倒。南孙和锁锁分别是刘诗诗和倪妮,形象上都没有太大问题,但刘诗诗的南孙,走起路来好像随时准备跳芭蕾,有些端着。书里的南孙是大气,甚至有些迟钝的,是“罕有的不自觉长得好的女孩,随随便便一件麻包呢大衣加条粗布裤,鞋子老似坦克车般笨重,益发显得人敏感而细致,不着颜色的面孔有天然的浓眉及长睫,做起功课来像计算机,喜读爱情小说这一点尤其可爱”。而且,剧里的南孙有些扁平,始终给人一种“长不大的公主感”,过于非黑即白,不够机灵和圆滑。在书里,南孙可不是那么“傻白甜”,也是会为了自己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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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过猛?
“若说南孙是好吃果子,那是骗人的,她也是被宠坏了的孩子,别人的卷子交出去,拿个乙等,她向同学借来抄一遍,反而拿甲级,这其中有什么巧妙,南孙自然不会公开,她有她的法子。”
南孙的每一次“自我驱动”式成长,都是在外在环境带动之下。现实改变得太突然,太残忍,她见识到了太多虚伪,再加上家庭和情感的打击,身上的“少女天真终于荡然无存”。锁锁比她更早见识并更早习惯下来,倪妮身上本来就带着这股“聪明劲儿”,从谋女郎时代起就不怯场,一步一步到今天“男女通吃”的女神,身上的自信挥霍不掉。不知道是不是太过自知,在大银幕锻炼的演技拿到剧里有点过剩了,溢出一点点骄傲,一点点得意,不过也无妨,她始终还是美的,朱锁锁最重要最在乎的特质不就是这个吗。
骑上表哥摩托车时的慢镜头,那股优越感稍微用力过猛了些
戏里的男性角色倒是出乎意料地挑不出什么毛病。比如演章安仁的杨玏,伪装成老实人的一种故作聪明的钝感,以及斤斤计较的小气,都让人不自觉开始讨厌他;杨佑宁毫不费力演出了王永正的特质,帅气多金,表面吊儿郎当,实则用情极深。杨本身气质就很ABC,随性潇洒,所以这样的角色对他来说算是本色出演吧,但近几年他在大陆接的很多剧都是这种类型,有些同质化,不知道是不是也可以算作熟能生巧。
杨佑宁饰演王永正
总之,剧版《流金岁月》主角虽在形象上没什么毛病,但由于剧情改动和各人的表演风格,呈现出来的效果只能算合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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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性难呈现

有人说过,亦舒的小说其实是亦庄亦俗的。
八十年代的香港文学圈鄙视链也很严重,黄碧云、李碧华、钟晓阳等同时代火的女作家看上去都比亦舒地位要高,这便是“通俗”与“严肃”之分,尽管在当时,大家写的都是通俗小说,只是时间一拉扯,看的人少的成了严肃,多的就成了通俗。
亦舒的情节确实是比较“俗”的,不过她的“庄”在于,试图从对话或人物心理活动中找补一点现实的残酷与心灰意冷,体现人性的幽微之处,这便是“文学性”,而这就是荧幕上最难体现,或者说不屑于体现,又或者说是不敢体现的。
文学性难呈现,是因为它往往是一些微妙甚至似是而非的思绪或氛围流动,得靠感受。对导演和编剧要求特别高,他本身要有文学素养,像杨德昌、娄烨、王家卫。其次,对影视剧来说,叙事和人物关系显然是更重要的,因为它们是视觉化的基础。作家唐棣说过,对于好小说,恰恰是语言、意象、结构等重于故事本身,怎么将之转化,是一个技术活。于是难免有人抱怨,编剧是“戴着镣铐跳舞”,费力不讨好。
像亦舒或张爱玲的改编容易“狗血化”的原因,大概也跟这有关。编剧在剥出故事梗概和人物特点之后,大概就会觉得势在必行了吧,爱情故事嘛,套路都差不多,怎么改都可以,越狗血越好。像菜市场处理鸭子的,按照自己的凭空想象将内脏刨去,注满水,“肥鸭”看上去饱满鲜美,让人垂涎三尺,但只有买回去才知道上了当。
两个女孩相互扶持,共同成长,实在是一件特别可望不可及的事儿。这样教科书级的友谊干净得像琥珀,但也只能在小说中才能找到了。电视剧里想要直接表现这一点,大概只能通过浮于表面的额头碰额头,或者同床打闹场面。因此,为了营造更强烈的戏剧冲突,剧更为强调的,也就成了南孙和锁锁各自的情感纠葛,南孙不光是和章安仁王永正,剧里还加了个“已婚已育”的李一梵。锁锁自然还要更复杂一点,从表哥,到马师傅,到销售经理杨柯,到董事长叶谨言,再到奶油小生谢宏祖,眼花缭乱。
影视作品改编知名IP一直就是比较讨巧的做法,但这不等于“照着饼画圈”,更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在我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国产电视剧中,海岩小说改编的几部是残存的“白月光”。当然海岩一般走悬疑悲情路线,自然更沉重一些。但不管是悲是喜,爱情也好友情也好,“真”是很重要的,哪怕不经意流露的一点真。就像《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中,龙小羽和韩丁在监狱对峙时的眼神。
在《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中,刘烨饰演龙小羽
只能说,剧版《流金岁月》是比《我的前半生》要好的又一部“精致工艺品”。这大概也是为什么,电影都成那样了,还是会有这么多人倒回去怀念它,想到十七岁的南孙和锁锁在海边散步,南孙对锁锁说,“希望有一个永远喜欢我的人。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就会永远喜欢他。”真是天真烂漫到了极致。
还是电影《流金岁月》,蒋南孙初见朱锁锁时的笑容
不过,亦舒早已在书里借锁锁之口敲响了“警钟”:世上没有永远的事,一顿饱餐也不过只能维持三两小时,生命不过数十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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