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竭力挽救大唐的末年,然而…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李商隐
韩偓很小的时候,喜欢读姨父李商隐的诗。
那些诗里有热烈到悲哀的爱恋,有压抑到沉默的希冀,也有清醒到绝望的冷漠。
姨父的诗都很美,但他总是看不太懂。那些字句缠绕在一个个爱情故事里,背后却透出比爱情更广阔更深重的东西,他孩童的眼睛不能分辨。
姨父很喜欢他,说他颖悟早慧,但也从没解答过他的疑问。他只能对着那些诗意模糊不清的《无题》犯迷糊,同时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姨父那样天下闻名的才子。
后来他长大了,显然没有姨父那样的天赋和运气,在科场中蹉跎了二十几年,才在龙纪元年考中进士。那时他已四十余岁,总算在不惑之年开始了一个传统读书人治国平天下的梦想。
而那时的天下,已经不可救药了。
在勉强平定了黄巢起义之后,大唐已经风雨飘摇。各地藩镇撕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开始公然挑衅中央。宦官骄横,以至于擅行废立、诛杀大臣。年轻的皇帝唐昭宗有心整顿朝政,结果损害了宦官利益。光化三年,宦官刘季述发动政变,欲废昭宗,立太子。
韩偓就在这时走上了政治舞台。
他协助宰相崔胤平定叛乱,诛杀刘季述,于天复元年迎昭宗复位,成为功臣之一,深得昭宗器重,“数召对,访以机密”,当年便擢为翰林学士,典掌机要。
那是韩偓一生最扬眉吐气的时候。
星斗疏明禁漏残,紫泥封后独凭阑。
露和玉屑金盘冷,月射珠光贝阙寒。
天衬楼台笼苑外,风吹歌管下云端。
长卿只为长门赋,未识君臣际会难。
——韩偓《中秋禁直》
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他们既然可以挫败宦官的图谋,当然也可以平定藩镇的叛乱。作为最被昭宗信任的股肱之臣,韩偓可以在乱世中一展才华,为他效忠的君王在史书里加上一个“中兴之主”的称号。
他在处理公事之余写了不少诗,或是侍宴应制,或与同僚唱酬,又或是闲来无事以笔墨自遣,每篇都带着姨父李商隐的影子。
浓烟隔帘香漏泄,斜灯映竹光参差。
绕廊倚柱堪惆怅,细雨轻寒花落时。
——韩偓《绕廊》
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血屏风画折枝。
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
——韩偓《已凉》
身情长在暗相随,生魄随君君岂知。
被头不暖空沾泪,钗股欲分犹半疑。
朗月清风难惬意,词人绝色多伤离。
何如饮酒连千醉,席地幕天无所知。
——韩偓《惆怅》
他和姨父一样擅写爱情诗,和姨父一样措辞华美、对仗工稳,也和姨父一样,字里行间总透出一种不自知的凄惶,像一朵花开得太晚,再美也只能等候凋零。
他们的前辈刘禹锡说过,“历代盛衰,文章与时高下”。杰出的诗人笔墨里,有一个时代的温度。
昭宗和韩偓很快发现,宦官的力量并未削弱。他们掌握着禁军,对诏令阳奉阴违;各地藩镇也虎视眈眈,渴求扩大自己的势力。昭宗君臣企图借藩镇之力遏制宦官,导致宦官更加不满。
天复元年,宦官韩全诲劫持昭宗前往凤翔,韩偓随后追至,在凤翔陪伴昭宗,一住三年。
天复二年冬,凤翔城内食尽,昭宗“鬻御衣及小皇子衣于市以充用”,“十六宅诸王以下,冻馁死者日有数人。在内诸王及公主、妃嫔,一日食粥,一日食汤饼”,一代帝王落到这种地步,实在令人唏嘘。
韩偓从来没有抛弃他的君王。他在凤翔城内奔走,为昭宗沟通内外,巡视军队。昭宗受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胁迫,不得已任贪污成性的韦贻范为宰相,并令韩偓草诏。韩偓不肯,派去传旨的宦官怒道:“学士勿以死为戏!”韩偓答道:“吾腕可断,此制不可草!”
他的诗句脂粉气十足,如果不看史书,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位笔墨绮艳的诗人有这么硬的骨头。
凤翔之围到底在几位节度使的势力消长之后解了。天复三年,韩偓随昭宗回到长安。然而他已经得罪了藩镇和权臣,对他极为信任的昭宗也帮不了他。
在回到长安仅仅一个月后,韩偓被贬濮州。临行之际,昭宗执手流涕道:“我身边再没有可以亲信的人了!”
我左右无人矣!
韩偓回答:“陛下自己保重,至于我,能远离这儿,我倒觉得再好不过了。”
臣得远贬及死乃幸耳,不忍见篡弑之辱也!
他终于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然而他已经尽力了。
谪宦过东畿,所抵州名濮。
故里欲清明,临风堪恸哭。
溪长柳似帷,山暖花如醭。
逆旅讶簪裾,野老悲陵谷。
暝鸟影连翩,惊狐尾纛簌。
尚得佐方州,信是皇恩沐。
——韩偓《出官经硖石县》
天佑元年,昭宗被宣武镇节度使朱全忠所杀,年仅三十八岁。朱全忠随即拥立十三岁的哀帝即位,自掌朝政。
为收买人心,朱全忠于天佑二年大量起复被贬官员,韩偓也在其中。
但他没有应召,而是举族南迁,远远离开了只剩一个空架子的大唐权力中枢。
《新唐书》说他“不敢入朝”。
然而昭宗被宦官挟持的时候,他为什么敢冒着生命危险追去凤翔呢?
宦官命他草诏任韦贻范为宰相的时候,他为什么敢在死亡威胁面前抗命呢?
他不是不敢,只是没必要了。
他的大唐早就不存在了,像一朵凋谢的花,一首终了的歌,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
缉缀小诗钞卷里,寻思闲事到心头。
自吟自泣无人会,肠断蓬山第一流。
——韩偓《思录旧诗于卷上,凄然有感,因成一章》
天佑四年,哀帝被废,唐朝灭亡。
韩偓在南方隐居了十几年,于龙德三年在乱世中安然去世。病逝后,朋友为他处理后事,在他家里发现了几个密封的箱子。家人打开一看,里面都是烧残的蜡烛,蜡烛上有皇室专用的龙凤图案。
家里的老仆说,韩偓任翰林学士的时候常常要处理公事到深夜,宫女每晚都持龙凤烛送他回到住处。这些蜡烛头就是那时留下的。
“蜡炬成灰泪始干”,他终于读懂了姨父的诗。
爱情题材在中国传统诗学里地位不高,连带着喜欢写爱情诗的诗人都免不了“轻薄无行”之讥。只有韩偓,一部脂粉香泽的《香奁集》都拦不住后人对他的尊崇,清人甚至称他为“唐末完人”。
因为全世界都明白他的心事。
谁将覆辙询长策,愿把棼丝属老成。
安石本怀经济意,何妨一起为苍生。
——韩偓《有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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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殊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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