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燕:传奇的背后,是笨鸟先飞
人们看到,卢燕是在好莱坞走得最远的华人演员。
而在卢燕的心目中,奥斯卡终身评委的身份并不标志着她的一个演艺高度。成立“卢燕电影基金会”,帮助年轻一代电影人才去实现梦想,当自己的名字与电影的未来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她艺术更久远的路。
人们看到,年近九旬的卢燕登上舞台,出演话剧。这已不纯粹是在看一场表演,更似在看一个生命的传奇。
而在卢燕的注解里,“所有传奇的背后是勤奋,是执著,是笨鸟先飞,是努力耕耘。”她璀璨生命与质朴解读所交织而成的人生启示,则是更具宽阔意义的社会价值。
人们常说长者启迪抑或提携后辈,倒不如说长者向后辈学习,感受他们的活力和创造力
解放周末:最近召开的美中电影电视产业博览会新闻发布会透露,博览会以您的名义设立了“卢燕电影基金会”,用以鼓励全球立志学习电影的青年人。当自己的名字,与电影的未来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您是否有一种特别的使命感?
卢燕:青年人富有朝气,创造力强,他们代表着未来。人们常说长者启迪抑或提携后辈,倒不如说长者向后辈学习,感受他们的活力和创造力。所以,我愿意和青年人在一起,和他们交流、工作,共同成长。
如果说如何为青年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想捐资助学算是其中之一吧。早在1979年,我第一次回国,就在母校上海交通大学设立了“卢燕人文奖学金”。
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自己有责任,为有志在电影界发展的青年提供帮助。这是我一个持续了很多年的心愿。我早已步入杖朝之年,也希望身后有更多的年轻人将我的这份心愿延续下去。设立“卢燕电影基金会”,就是为了帮助年轻一代的电影人才去实现梦想。有意思的是,负责运行这个基金的女士,正是多年前我帮助过的交大校友。
解放周末:一份帮助衍生出更多的帮助,让不同的梦想都可以远行。
卢燕:是的。这位女士一直说,我为她当年在美国的学习深造带来了很大的助益。而现在,学业有成的她选择负责运行这个电影基金会,来帮助更多有电影梦的年轻人。
解放周末:对年轻人,您总是如此不吝帮助与鼓励。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您看了李安的毕业设计短片,就十分欣赏,“这个孩子真是有前途”。作为“李安的伯乐”,您还曾多方举荐这匹成名之前的“千里马”。
卢燕:很惭愧,我对李安的成名没有做什么实质的贡献。三十多年前,我和白先勇访问纽约大学,第一次见到了还是学生的李安所创作的作品。当时,我就觉得李安才华横溢,为人又谦逊低调,假以时日必定大有作为。那个时候,他已在美国学习多年,但那时的美国人对华人艺术家和中国题材的故事都不重视,他的处境比较困难。我非常想帮助他,但是我的能力又有限,我只能跟他说:“你看你需要拍什么,如果有我能演的角色,我不要酬金。”
这以后,我一有机会就向美国电影界极力推荐李安。但是,东方的题材和电影艺术在当时很难获得青睐,华人艺术家们付出再大的努力也难有成果。直到多年之后,台湾中影公司拍摄 《喜宴》,才让执导此片的李安在世界影坛崭露头角。所以,我一直说,李安的才华超越了时代。
很多人说在我身上看不出好莱坞的气息,我把这种评价看成是褒奖
解放周末:您生长在一个艺术世家,可最初身为京剧名家的母亲并不支持您投身舞台。人生绕了一个圈之后,您却在大洋彼岸的艺术界扎根、繁茂。是什么让您对艺术事业如此执著?
卢燕:我的母亲李桂芬天资聪颖,尽管她的艺术生命不是很长,但却收获了巨大的成就,曾经名满京华,享有“须生泰斗”的美誉。
母亲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认为做一件事情就要做到最好。她一直觉得我嗓音的天赋不够,用梨园行的话说,就是祖师爷不赏饭吃,这也是她不支持我从艺的主要原因。
也许艺术也有基因传承吧,尽管家人不支持我学艺,但自小的耳濡目染,已让艺术深深扎根在我的脑海和血液里。虽然,我在上海交大读的是财务管理,后来也在夏威夷最大的医院担任过财务总监,但已过而立之年的我,始终割舍不下对艺术的追求。就在母亲和先生的鼓励和支持下,我到帕萨迪纳戏剧学院进修,开始了我姗姗来迟的演艺生涯。
解放周末:这姗姗来迟的演艺生涯,也是来之不易的演艺生涯。
卢燕:是的。因为,错过了最好的青春和最美的年华,所以,当时的我格外珍惜每一次登台或者演出的机会。
卢燕年轻时照片。
解放周末:当年与美国演员马龙·白兰度合作时,他曾对您说:“你的演技风格很单纯、简洁,你是好演员,千万不要被好莱坞改变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您是否依然恪守这份单纯与简洁?有没有被好莱坞所改变?
卢燕:很多人都说过,觉得我在好莱坞那么多年,在我身上却看不出好莱坞的气息,我把这种评价看成是褒奖。确实,好莱坞在大家的眼里似乎就是物欲横流、纸醉金迷。而在我的眼里,这里有非常好的制作和专业的人才,身为一个演员,能在这里工作,我很知足也很感恩。因此,我能做的就是,珍惜每一次机会,演好每一个角色,追求朴实,追求真善美。没有天赋靠勤奋,不凭人脉凭实力。我相信只要自己有足够的努力和定力,总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
解放周末:努力与定力,不仅让您成就了自己的演艺事业,还成为了奥斯卡终身评委。在世人的目光里,奥斯卡终身评委标志着一个演艺高度和一种成功。
卢燕:说到成功,我很赧颜。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好莱坞并没有成功的作品。因为,在我演艺的黄金年龄,没有遇上黄金时代。彼时的好莱坞,根本找不到关于中国文化的真实题材。演员对角色的抗争基本是螳臂当车。因此,从演艺的角度而言,我认为自己没有达到什么艺术高度或成就。
另一方面,我非常感谢邵氏集团的邵逸夫先生,将我带入了华语影坛,让我有机会在香港与李翰祥导演合作拍摄《倾国倾城》,这部片子既有艺术的高度,又有商业的成功,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成就感。
跟梅兰芳先生学京剧,学到人生真谛
解放周末:看报道说,您现在每晚睡前听戏,以其铿锵婉转伴眠。在异国他乡的日子里,中国传统戏曲对您意味着什么?是美丽乡愁,是文化习惯,还是艺术滋养?
卢燕:我的三舅舅是我的京剧启蒙老师。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每天都变着法地用京剧唱腔,唤我起床。然后,我就会咧着嘴角笑着醒来。现在回想起来都是满满的幸福。所以,对我来说,无论身在哪儿,在京剧声中入梦,是一种享受,也可以说是忆旧,或是乡愁吧。
解放周末:人们评价说,在表演艺术领域,卢燕真正做到了将中西两种文化不着痕迹地融会贯通。这种文化艺术的融会贯通能力,与年少时义父梅兰芳先生对您“润物细无声”的艺术熏陶有关吗?
卢燕:少时的我,和母亲寄住在梅兰芳先生家里。我的父亲早逝,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梅先生对我的影响很大。
那段时光,正是梅先生为表达抗日之心,蓄须明志、赋闲在家的时候。他见我一遍一遍听他的唱片,对京剧昆曲着迷,就主动教我学戏。尽管我没入梨园行,但是能够得到梅先生的指点,是我生命中的荣幸。
卢燕与梅兰芳的儿子梅葆玖。
十六岁那年,我和葆玖一起在上海黄金大戏院登台演出。我唱的是《二本虹霓关》,唱完回家以后,我向梅先生请教。他说:“你做得很好,教你的身段都做了,就是不到家。”这句话深深触动了我。之后,我每每做事,都尽力追求完美,用梅先生的话说,就是“追求到家”。
京剧是最体现中国民族文化的国粹,而梅先生表演的京剧艺术,在美国大放异彩、大受欢迎,可见梅先生才是融会贯通的集大成者。他的艺术心得、他对我的教诲,才是真谛。
解放周末:您还曾到美国大学里介绍京剧,把《拾玉镯》《武家坡》等名剧的念白翻译成英文念出来,再用中文唱腔演唱,以创造性的方式传播中国传统文化。
卢燕:我们常说翻译追求信、达、雅,文化的传播也一样。
世界各国文化的差异很大,你的艺术要想深入人心,首先要让人看懂、听懂。外国人一直觉得东方很神秘,对京剧的脸谱、扮相、腔调都很好奇,但光看表面只是看个热闹。为了让他们对京剧有深入的了解并产生兴趣,我们就选取一些情节比较通俗且能产生共鸣的京剧剧目,进行介绍。我们用英文说对白,并把唱词翻译成英文,用字幕形式呈现在舞台两侧,这样观众就不用再低头看剧目介绍了,可以同步欣赏演出,效果非常好。
而且,大学是一个文化包容性非常强的地方,我们到大学里示范,可以让西方社会未来的主流力量加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和了解,我觉得很有意义。
每次被要求如此表演的时候,我就会和导演提出,“真实的中国人不是这样的形象”
解放周末:多年来,您一直像这样积极地向西方社会传达不被误解的、真实的“中国含义”。是什么让您有这样一种文化自觉?
卢燕:我是1947年去美国的。初到那里时,常常来往的还是华人圈子,对于人高马大的美国人都是抱有“敬畏”之意。毕竟人种差异较大,加之当时我的语言能力一般,很少和他们主动交流。同样,在当时的美国人心目中,对于早期移民来的华人,也有“畏惧”之意。长期以来,无论是在银幕里,还是在生活中,华人的形象,被身材矮小、学识浅薄、缺少公德、拉帮结派等一些负面的描述所笼罩着。
当我从帕萨迪纳戏剧学院毕业,开始真正走向银幕和荧屏的时候,我更深刻地意识到,这种文化认识上的差异有多严重。
我所扮演的多为华人角色,常常被导演要求按照他们所理解的那种“程式化”去表演,低眉顺眼、扭捏作态,惶然不顾是否符合真实。一直以来,缺少沟通的桥梁,缺乏争辩的声音,才使得这种认识的分歧愈来愈大。我觉得,是时候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了。于是,每次被要求如此表演的时候,我就会和导演提出,“真实的中国人不是这样的形象”,提的次数多了,导演也会慢慢接受我的建议。直至后来,随着美国本土出生的华人越来越多,和当地人的融合越来越频繁,这种现象渐渐有了改观。
卢燕剧照。
我是出生、生长在中国的中国人,这种文化自觉,是刻在骨子里和血脉里的天然使命,我只是做好我的本分。
解放周末:这种天然的使命,让您不分地域、不顾高龄,一心从事对传统文化的推广与传承。比如,去年一部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侗族大歌”为背景的同名电影《侗族大歌》开机,您担任了此片的艺术总监及主演,还深入当地进行了采风。
卢燕:我们是个多民族的国家,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瑰宝。现代工业的发展,加速了民族的融合,但与此同时,很多优秀的文化传统似乎也在消失或是被遗忘。所幸,我们意识到了这点,政府也在积极推动对传统的保护和传承。而我,不过是在被需要的时候,竭尽所能。汉族文化也好,藏族文化也好,侗族文化也好,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传统的也是未来的。
解放周末:今天,我们正在积极推动中国文化走出去。但不少走出去的文化行动,可能只是简单地输出一些中国符号,而缺乏真正的文化内涵。作为一名中西文化的使者,您对此有何建议?
卢燕:文化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我认为,不同民族的人们和自然的和谐共处,和命运的不懈抗争,他们体验美好的情感,追求美好的生活,这些真、善、美都是共通的,这也是文化为何能够传播的基础。而文化符号或是形式的传播只是表象,真正可以唤起人们去认知和了解的,应该是其中所蕴含的这些真善美。
虽然步履蹒跚,但慢慢地走,才会更稳,不是吗
解放周末:您曾说过,“演戏对我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这样的话,道出了人生与事业的一种高度融合。
卢燕:在生活中,吸取表演的滋养和灵感,在表演里,尽情展示自己的或是别人的生活。身为演员的一个优势,就是能在戏里体验百般人生。
解放周末:去年,重返母校上海交大,您无限感慨:“那些青葱的美好岁月,那些难以忘怀的一次次的体验、失去和收获,铅华洗尽,虽然沉淀下的是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但我希望仍然能继续自信从容地迈进。”面对白发苍苍,您是如何保持自信从容地迈进的?
卢燕:花开花谢,云卷云舒,这些是自然规律,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顺从它,适应它。
我非常知足,我已经快90岁了,还能满世界地飞,还能站在舞台上,和年轻人一起工作。尽管白发苍苍,也是另一种风度啊;虽然步履蹒跚,但慢慢地走,才会更稳,不是吗?
解放周末:“追逐梦想,永远不会太迟。”这是您送给今天年轻人的一个人生“锦囊”。这个“锦囊”,在人们看来其实也正是您自己人生的一种写照。
卢燕:确实是我的真实写照。于我而言,当年选择从艺时已过而立之年,三个孩子的母亲,医院的财务总监,有家庭有事业,在别人眼中可谓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放下这些,重新开始,再去修读戏剧专业,走上演艺之路,在很多人看来,既不可能,也没必要。可是,我坚持了,也做到了。如果因为不能马上看到希望的曙光,还未尝试便放弃了,那一定会抱憾终身。与其在垂暮之时唏嘘感叹,不如立足当下,行动起来。
所以,知道自己要什么,为了这个目标矢志不渝地奋斗,这样的人生才会充盈而幸福。
解放周末:2014年,88岁高龄的卢燕出演话剧《如梦之梦》,成为艺术界的一个话题。在很多观众看来,这已不纯粹是在看一个表演,更似在看一个生命的传奇。您认可自己的人生是一个传奇这样的说法吗?
卢燕:感谢大家的抬爱。所有传奇的背后是勤奋,是执著,是笨鸟先飞,是努力耕耘。因为知不足,所以加倍努力。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的母亲、梅先生,还有很多提携过我、帮助过我的人们,他们才是真正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