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 │ 要勇于说“不” / 四六文摘

一个人说“是”易，而说“不”实难。

盖说“是”是随大流，说“不”是逆流挺立。随大流者一切顺利，不会对自身造成重大损害，然也极易淹没在潮流当中，变成一颗光滑无比的鹅卵石；逆流挺立者，非有一定之实力与毅力，不易立足是也，且说“不”之后，还需承担随之而来的压力、损失，甚至有生命之忧是也。比如春节期间，鹿鸣君因在其个人微信公众号上发表反对“集体磕头”的文章，而遭围攻，个人之人生安全受到威胁，而不得不报警。说“不”之代价如此。

然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端赖说“不”而存在。

古往今来，类似的例子多矣。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莫尔的“宁可失去头颅，也要保住灵魂的纯洁”；斯宾诺莎的宁可被逐出犹太教会也不低头改变自己的信仰；萧军的“绝不写歌功颂德的文章”；遇罗克的向反动之“血统论”说不……

这些勇于说不者，均是天地间大写之人，说他们是强者甚至英雄也不过分。

然说“不”并非强者、英雄的专利，其实它更应是弱者保护自己应有权利之不二法宝，是下属对上司、弱者对强者、个人对集体、今人对传统的最好武器。那种“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其实只是损害弱者的伪饰而已，在弱者自己，便成了逃避的借口。

想我们每一个人的孕育，莫非千万个精子拼死竞争的结果，可以说凡降生到此世之人，均是精子争夺卵子战争中之胜利者，此基因遗传之本质也，岂可违逆哉。然就是这自然界优胜劣汰竞争中的幸存者，却不乏在社会大环境之熏陶下，彻底丧失竞争之心，遇事不敢说“不”，而心存侥幸!

我于二十多年前，曾在内陆一所师范大学的校长室里，亲见该校一名青年女教师，考上了外地高校的博士，然校方为防师资外流，非逼她签下毕业后返校任教的保证书，且要交押金两万元才肯放行。她经济拮据，只凑了一万元，而学校不给转档案关系。眼看报到日近，她找到分管校长理论，校长只是强调学校之硬性规定，丝毫不予通融，最后，弱小的她拍案而怒，校长亦拍桌而应。

我马上对此弱小之女子刮目相看，敢于向一校之长发起挑战，这需要何等之勇气啊!要知道，有多少须眉丈夫，在此权力面前尚且低声下气也。虽最后她到底能否顺利入学不得而知，然时至今日，我就犹难忘怀她拍案之英气也。

而就在前天，我陪友人子去签租房合同。中介已将合同拟就，向双方介绍主要条款。我问中介假如租住期间，所住房屋的电器如空调、冰箱、洗衣机等出现故障，是否应由房东负责维修甚至更换。中介答若是自然老化所至，由房东负责维修；若是房客人为损坏，则由租客负责修理。

听了这话，四十多岁的房主不干了，坚持入住时工作良好的家用电器，退租时也必须是好的，若中间出现问题，房东概不负责，一切由租客负责。我认为这不合理，反复同他争辩。

友人子是实际承租人，也对此心怀不满，却一声不响。到了最后，对方立场强硬，我表示这合同无法签了，双方不欢而散。等房东走后，中介也表示此房东不讲道理，他也不主张我们租此房屋。事后我问友人子，当时为何不发声，他说不知道该如何对人说“不”，因为平日工作所面对之人，均是受教育程度较高者，大家打交道时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没见过这样蛮不讲理的。

我同他讲，人世广大而复杂，什么人都有，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今后面对那些损害自己利益的人或事，要敢于说“不”!

当然，你之说“不”的界限，当以不损害他人之利益为前提，当年严复将约翰﹒穆勒的《论自由》译为《人己权界论》，所取也正是此意。一个人自由之界限，是以不损害他人之自由为界限；而一个人说“不”之界限，也当以不损害他人之利益为界限。

并且，一个人对别人说“不”是相对容易的，真正困难的是对自己的内心欲望说“不”。因为在许多时候，当你对上司说“不”时，也就意味着同富贵、权力、地位、名誉说“拜拜”了。这样的例子多有，那些不满于体制内的无所事事、钩心斗角、不公不平愤而辞职自谋生路者，便是这样的好例。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孟子眼中的大丈夫，其实也就是个敢于面对富贵、威武说“不”的人!

说“不”非止是做人应有之道德品质，音乐艺术领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当年，24岁的小泽征尔赴欧洲参加一场指挥家大赛，他最后一个出场。当他按照大赛提供的乐谱指挥乐队演奏时，发现有一处不和谐。他以为是乐队演奏错了，于是停下来重奏一次，仍觉不自然，

“在场的作曲家和评委都郑重声明乐谱没问题。面对几百名国际音乐大师，小泽征尔考虑再三，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不!一定是乐谱错了!’他的喊声刚落，评判席上的评委们立即站起来报以热烈的掌声，祝贺他大赛夺魁。

原来，这是评委们精心设计的，目的是试探指挥家是否能够坚信自己的正确判断。他们认为，只有具备这种素养的人，才是真正的世界一流的音乐指挥家。前面的参赛者虽然也发现了问题，但是在国际音乐大师面前，放弃了自己的意见，只有小泽征尔不迷信权威，相信自己，果敢地作出正确的判断，因而获得了这次大赛的桂冠”（《小泽征尔的判断》，四年级《语文》上册）。

假如小泽征尔不敢坚信自己的判断，对错误乐谱说“不”，他又如何能够夺得大赛的桂冠，从而成为一名国际驰名的音乐指挥家呢？

勇于说“不”同样也是作学问的基本素养。凡丧失说“不”勇气与能力者，其学问大抵如那河中之鹅卵石甚至沙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淹没在浩瀚的人类学术海洋中，无足称道者也。真正流传下来的，必是那敢于说“不”的著述。

想那春秋战国时期的儒家、墨家、道家、法家、名家等，哪个不是在与对手的争论中而存在的？然到了秦汉一统，这样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便不复存在了。然即便如此，后世就还是有王充的《问孔》《非孟》《刺韩》，李贽的“不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等。

今日残雪的《王蒙这位老作家在新世纪的表现令人失望》（刊“独立书斋”微信公众号）；唐小林的《梁衡的“迷津”与瞎子带路》《令人忧虑的“贾平凹研究”》《贾浅浅爆红，突显诗坛乱象》（刊“文学自由谈”微信公众号）等等便是敢于向名家说“不”的好例，不由人不点赞。

而在西方，这样的事例更是比比皆是，亚里士多德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是也；詹姆斯﹒斯蒂芬（1829~1894）著《自由﹒平等﹒博爱》以反驳约翰﹒穆勒的《论自由》是也……

梁启超先生对比中西学术，指出，

“盖我国研究学问之法，本自与彼不同。我国学者，凭冥想，敢武断，好作囫囵之词，持无系统之说；否则注释前籍，咬文嚼字，不敢自出主张。

泰西学者，重试验，尊辩难，界说谨严，条理绵密，虽对于前哲伟论，恒以批评的态度出之，常思正其误而补其阙。

故我之学皆虚，而彼之学皆实；我之学历千百年不进，彼之学日新月异无已时，盖以此也（《不健全的爱国论》）。

我国学者的“不敢自出主张”，泰西学者的“对于前哲伟论，恒以批评的态度出之”，中西研究学问之差别，正在能否勇于说“不”。

我国学术界之此种现象，非但百年前任公著此文时如此，就是时至今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思之良可叹也!

二零二一年二月廿四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