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学记
逃学记
■樊俊茹
从小我就很爱学习,我坐在小凳上,伏在我家那张当饭桌的木箱上写字的画面,每每浮现在脑际。不过,我爸不信,他说我是在逃避劳动。
还有两个文具盒可以证明我爱学习,第一个是我还没上学之前,我二伯母从甘肃回来买给我的,盖子上是一个骑着大鲤鱼的娃娃,我爱不释手,走到哪儿都带着。第二个是我十三岁生日的时候,我三舅送给我的,金黄色向日葵图案,不小心被弄丢了,我很难过,千方百计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用了很多年。
我小学几乎没请过假,只有外婆去世那次。我去跟班主任请假,她是个极负责的人,她冷冷地说:“你想去你就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过于敏感,才学前班的我就体会到了一点尴尬。
这样的我,中学阶段却演绎了一出出逃学记。
1
我家离乡里的初中七八里土路,每天来回骑车不安全,大多数孩子寄宿在学校或者附近亲戚家,每周回家带两次干粮。我只上了两天学就不想去学校了,回家跟大人说了,他们坚决不同意,我就写了一封情词恳切的信,信很长,据说我爸就是因为看了那封信从此对我刮目相看,放弃了他那句“两只眼睛没有半只眼睛看我顺眼”的狠话。不过,我并没有说服他们同意我不上学。
也许是放不下每天准时相约的青草、水渠、泥巴,也许是牵挂着后院的酸枣树和山桃花,也许还惦记着和伙伴们嬉戏玩耍,也许……又到周日下午了,我又开始煎熬,明知道必须去,却一百个不想去,不知是什么念头,终于哄着我还是出发了。可是车子骑到村口,我的心思又变了,乌云占了上风,眼泪吧嗒,站在原地踟蹰半天,最后心一横:不去了,回家!一路上,我谋划着怎样悄悄地瞒过大人,偷偷地呆在家里,车子骑得很轻快。
大人们下午是要去田里劳动的,家里没人,我摸到家门钥匙开了门,按照路上的计划,我将自行车收进那间大家平日里几乎不会进去的黑屋子,然后在家门口的架子车下面铺好铺盖,把为上学准备的吃喝搬来,一切就绪。我很满意这个地方,外面的人不容易发现我,我却可以轻而易举观察到外面的情况,我忍不住为自己的聪明偷偷高兴。
就在我暗自得意的时候,我爸那天傍晚回到家,去了那间屋子,他去找东西,发现了我藏在里面的自行车。他们在家里没找到我,就要出门去寻,我看情况不妙,实在不忍心他们着急,自己灰溜溜地出来了。
我爸妈看我这情形,不忍心硬把我赶去学校,实在是没辙了,就把我不想上学的事告诉了我二舅,他是家里最有办法的人。我二舅放下手头工作,专程从西安回来,给我讲了许多道理,直到我说一定好好上学。我二舅回西安的时候,给了我十块钱,那个时候十块钱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了,后来我妹就笑我,“二舅给了你十块钱,你就去上学了”,这个小傻瓜哪懂我听的那些道理。
2
折腾了整整两周,我终于正常上学了。经过这两周的纠结,我坚定了一个信念:学是必须要上的,既然要上,就好好上!我真的好好上学了。不过,这种劲头持续了两年,我又遭遇青春期,开启了真正的逃学模式。
初三开始,我以这样那样的理由请假逃学,借口全用过了,我就总跟家里人说累,带去看医生,也查不出来什么,医生看我没精打采的样子,说可能是神经衰弱。有了这个理由,也不需要找其他借口了,往后的逃学更堂而皇之了。
经过前两年的苦读,我的基础是很扎实的,老师都很看中我,数学老师甚至在班里说:“你看人家君如,三天两头不在教室,还考这么多分数。”老班是化学王老师,她对我极其关照。有一天清晨,太阳老高了,满校园朗朗的读书声,我踩着晨光,推着我的自行车慢悠悠地踏进校园,低着头向停车场走去,支好车子,一抬头,王老师就站在我面前,我吓得一激灵,马上又恢复平静,被老师谈话次数多了,习以为常了。王老师说:“你来了。”我低着头回答:“嗯。”她说:“我一大早起来找你,满校园都没找到你。你到底是咋了?”闷了半天,我不吱声,王老师对我这个顽固分子用过多种方法也没用,估计是实在想不出别的因由了,竟然试探着问我:“谈恋爱了?”一听这话,我麻木的心一下子沸腾了,低着头再也没抬起来,心里嘀咕:“王老师想哪儿去了!”王老师这句话足足让我不好意思了几星期。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学生每年除了寒暑假,还有忙假,不过初三不放忙假,眼看要中考了,得加紧复习。我给自己放了忙假,帮家里收麦子,不是借口,我是很卖力地帮家里劳动的。家里人催我上学催不动,太忙了也没顾得上管我,我又逃了两周学。
初三这一年,我虽然逃了很多课,但书本上的知识没拉下,花钱买的练习册也都一个空子不留全做完了。中考我考上了镇上的高中,那一年我们村一共考上三个。所以逃学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坏习惯,似乎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教训,这便给我的高中生活埋下了雷。
3
高一一年,我继续逃学,有时是骑自行车,有时干脆步行,穿过几个村庄,一条水渠,一片农田,游走在家和学校之间的十几里路上。我内心很复杂,有逃离课堂的自在,有落下课程的担忧,有对不起父母辛勤劳作的内疚。有时甚至会觉得活着很无聊,我就设想假如我死了会怎样,想到最后,结论是我不能死,我只有活着一条路,那么既然要活着,就好好活。
然而这一年的荒废,我落下了许多课程,尤其是英语和数学那些个我自学无法学通的科目。不会的知识越积越多,积的越多我越失去信心,懊悔自己高一一年的荒废。就在这个时候,一道亮光从我头顶掠过,我看到了重整山河的希望。
和我非常要好的一个同学,复读了一年考上高中了,由于家里的原因,她不准备来上学了,劝她无果,我一边惋惜一边计上心来:我可以拿着她的录取通知书去高一报名,重新上高一。我说:“那我替你上吧,我拿着你的录取通知书去报名,如果通过了,这回我好好学,再也不逃学了!”她说:“好。”
开学报到那天,我拿着她的录取通知书,假装平静,小心翼翼地交给核查老师,可能我俩长得确实像,老师看了看我,看了看照片,放我过去了。那一刻我心里流泪了,暗暗发誓一定好好学。我确实非常刻苦,还时不时辅导其他同学,新高一生活如鱼得水,我信心满满。我除了珍惜一次机会,更知道我肩上担负着两个人的梦想。
两周以后,家里大人知道了这件事,毫无悬念,我上不了她的高一了。唉!我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接下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头再上我的高二!
我爸万分歉疚地去跟校长说明情况,学校念我有悔改之心,继续收留我上我的高二。我还想努力争取留级,校长说:“留级手续不好办,再说现在留级意义并不大,只要你有心好好学习,一定是可以赶上的,即使赶不上来,到时候复读一年的效果比现在留级要好。”我感激地听着校长的谆谆教诲,可是坏习惯改起来真的太难了。
我依然逃学,落下的课积得更多了,我头就大了,更躲着不想上教室了。那时一周上六天学,我平均只有三天在教室,其他时间就躲在宿舍睡大觉,醒了看课外书看杂志,《读者》、《半月谈》我一期不落,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我的早晨从中午开始》都是那时候读的,我们村的学霸姐用她的《牛虻》换我的《人生》,我有机会看了《牛虻》。凡是能看到的书我都看过了,看了好多书。睡着了就忘记烦恼了,看书也能忘记烦恼。
周四上午的最后一节是数学课,老师一边读分数一边分发头一天的测试卷,我无意中听到一个18分,有点惊讶,接着是我同桌的名字,“xxx,12分”,“哇!12分,这怎么见人!”我不禁心生同情,正想着就听到了我的名字,“凡君如,8分!”老师的语气很平静,只是看了我一眼。时间顿时停止,我悄悄地把头深深埋在课桌下面,一直到放学也没抬起来,后来老师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见。
放学了,我等大家都离开了教室,才抬起头,抱着一本历史书奔向操场。那会儿大家都去吃午饭了,操场上正好没人,我嚎啕大哭了一场。这一闷棍让我不得不考虑我的出路了。
不管我逃了多少课,落下多少课程,有多么沮丧绝望,我从没有怀疑过我要上大学,我要走出去。可是这会儿,在现实面前,我是真的害怕了,我的学习状况,未来前程的黑暗,我慌了神。
4
高二下学期文理分科,我想:“我的理科落下的太多,靠自己肯定补不起来了,文科的话,除了英语,我自学基本是能懂的,只有报文科了。”我报了文科。
我的高中校园围墙外,有一条水渠,水渠边有梨园有瓜田,春天,有人就着满园梨花背书,秋天,有人在败园的瓜田里找漏网之瓜,而这些地方都有我的足迹,还是逃课,只是都带着书。
日子这样晃荡着也快,转眼高三了,我遇到了臭味相投的伙伴香香,偶尔一起逃学,去看水渠边吃草的羊群,拿石块砸奔腾着要去灌溉麦田的渠水,遇到逢集的时候去街上吃晋糕……有一回,我们溜进一座基督教堂,虔诚的教徒们正在做礼拜,这个神秘的地方激发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我静静地观察着我从没见过的新事物,内心充满了神圣感。吃饭时间到了,人们把各自从四面八方带来的午饭、点心放在一起,我们混在人群里分享了一份斋饭,人们对我们两个学生娃的到来并未表现出多少奇怪,像对其他人一样,说他们忠诚的话,做他们善意的事。
回到学校,同学告诉我作文课上,老师读我的作文了,夸我善于观察生活。我淡淡地笑笑,心想被老师发现我不在教室了。为了逃学不被别人注意并模仿,最大限度的降低不良影响,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上。
坏习惯养成容易,改起来真的真的太难,我依然逃课,在宿舍睡大觉看课外书,醒悟的时候就在日记里忏悔,如此反复,日记都积了好几本。好在我拾起了我的乒乓球和羽毛球运动,消除了一些不良情绪,睡大觉的时间减少了。
我的床铺在宿舍的联排架子木床上铺,有一天早上起来,宿舍就剩下我和香香两个人,我们逃课了。外面紧挨着宿舍的是自行车棚,我从我床头的窗户口望见车棚顶上有一只新羽毛球,看距离,我只需要一根长棍就可以够到它,这简直是个惊喜。我指给香香看,告诉她我有办法救那只羽毛球。我找来棍子,费了好大劲儿挑起了羽毛球,但胳膊不能晃动,一晃动它就掉了。我保持胳膊不动,慢慢往后移动身体,一步两步……只要我再退一步就成功了。我沉浸在势在必得的成功之喜悦里,猛地退后一步,我告诉香香:“我成功了!”
然而,就在我欣喜若狂的时候,这几个字跟我一起从上铺跌了下去,先跌到桌子上,再从桌子上跌到地上。我俩先是惊吓失声,终于没憋住,哈哈大笑!我一边笑一边咧着嘴,摔得很疼,可就是忍不住想笑。香香见我没事,更是笑得肚子疼,那个场景后来每次想到,我都忍不住想笑。
其实,我逃学的时候没有一天是心安理得的,每逃一次学,增加一层对含辛茹苦的父母的愧疚,对自己自制力太差的忏悔,始终带着负罪感,这种负罪感造成了我往后的自卑。沉重的内心压力下,我的头总是低着,像在找东西,找我丢失的光阴;像在思考人生,思考我怎样去追上我的梦想。
小时候割麦子,争强好胜的我败给了没有尽头的麦田,我发誓好好上学,逃离魔掌;后来我二舅的鼓励给我打开了一扇通往未来的窗户,我从那扇窗户看到了城市生活的美好轻松;再后来堂姐考上了武汉大学,我深受鼓舞。所以,不管我怎样逃学,始终没有怀疑过,我肯定要上大学,我要走出去。
我这个不让老师和家长省心的孩子出乎意料,高考超常发挥考得不错。虽然超常发挥,但我还是没有考上大学,毕竟缺的课太多了。
作者:樊俊茹,中学教师,用心经营着教育,用爱温暖童心,引领孩子沐浴阳光,引导孩子浸润书香 。工作之余,码点文字,记录生活,梳理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