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 载】书法菩提·遗落的宣和书谱(四十三) ■张晓林
2021年6月16日《书法报》第23期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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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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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卞关于张怀素的话勾起我(蔡京)的好奇心,这才答应与他们会面。
好奇心能害死人。
那天在蔡卞家,张怀素面前摆了一张桌子,只见他从一个随身携带的锦盒中取出一粒黑药丸,放到桌上的茗具里。张怀素掐着食指念了两声咒语,那粒药丸开始在茗具中旋转,越旋转越大,大到葫芦一般,跳掷到桌子上,渐渐成小人状,只是眉眼尚有些模糊。接着,小人就跳到地上去了,一跳到地上,小人儿就疯长成了大人,眉目也清晰起来,赫然又是一个张怀素。
还别说,这次会面还真是长了见识,但也成了我与张怀素关系密切的证据。
那日,开封府知府林摅(shū)私下告诉了我谋逆叛贼张怀素的诸多信函中有我的手迹,我许诺林摅:“倘若能不受此案牵累,他日当有厚报。”
林摅把我的话透给了御史中丞余深。
第二天,林摅就令衙役将朝廷上下凡与张怀素、吴储、吴侔等人来往的书札都抱来,放在大案桌上。
余深问:“这些都是什么?”
衙役回答:“都是朝中大臣与张怀素等来往的信函。”
余深随手拆开几封,看了几眼,说:“张怀素等谋逆大罪已明,而这些信函都是普通的寒暄问候之类,和谋反根本沾不上边,留着只能是累赘,不如烧掉算了。”
结果,这些书札被一把火焚烧掉了。
林摅将这件事告诉了我,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案子也很快了结。
张怀素、吴储、吴侔、杨公辅等主犯被诛杀。
临行刑,范寥去狱中探望张怀素,被唾一脸唾沫。
张怀素问:“是你害的我?”
范寥笑笑,说:“这是朝廷之福。”
刽子手砍张怀素时,其脑袋竟然坚如磐石,连着砍卷几把刀刃,竟奈何不得。
范寥给行刑者支招:“用大铁椎击他脑盖,必盖碎人亡。”
果然,一椎击下,鲜血迸溅丈余,人瞬间萎顿于地。
因了王安石的关系,没有诛杀吴安持,而是废了他的官籍,永不得叙用,贬黜到偏远的潭州,管制了起来。
当然,蔡卞因与张怀素过于亲密,又和吴侔是亲戚关系,也没能够逃脱惩罚,刚调进京城,屁股还没将板凳暖热,就又被连坐赶了出去。
我没有忘记对林摅的承诺,擢拔他做了中书侍郎,迁余深为御史左丞。
这一个时期,也就是政和(1111—1118)、重和(1118—1119)之间,徽宗不仅仅痴迷道学,宠幸道士,还开始醉心于祥瑞之物,与他的祖辈真宗皇帝相比,真可说得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说这些都是政和、重和之间的事,到宣和(1119—1125)之后,一切才变得不可收拾的,但这其中肯定存在着一个渐变的过程。在宣和年还没到来之前,有些事情我们先不妨暂时搁置一旁,不作深究。
现在,我们来说点有关祥瑞的事情。
如果今天再去追究徽宗对祥瑞之物感兴趣的源头,那似乎已是件行不通的事了,时间的久远使它变得十分模糊,但凭我的记忆,童贯应该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
那是一个秋日的早晨,帝京的天空显得清澈旷远,一只乌鸦飞离了昨夜栖息的枝头,盘旋着落在慈元殿的兽脊上。
这个时候,徽宗已经起了床,郑贵妃(大观四年被立为皇后)亲自替他梳了头,系好镶嵌有金龙的玉带,然后换了朝靴,朝殿门外走去。
内臣已在殿外等候。见徽宗过来,趋前两步,小声说道:“童大人已在垂拱殿等候。”
“唔,他有什么事?”徽宗放缓了脚步。
“说是延福宫有新竹生出,且紫花黄蕊,应是天降祥瑞,要陛下前往观赏。”内臣小心地回禀。
那天早晨,当徽宗听到这个消息时,表露出极大的兴趣,当即吩咐内臣道:“朕不去垂拱殿了,直接去延福宫,让童爱卿也赶去。”
这件事令我读懂了徽宗的内心,他是要借鉴宋真宗的做法,用天意来增添天下百姓对他的信服,而天意如何才能让百姓看得见?那无疑体现在这些从天而降的祥瑞之物上。
等我看透彻了这一点,所有的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6
在后半生与徽宗的相处中,我自始至终恪守了一个原则——让徽宗最大程度地感受到作为一个帝王的尊严。
这一做法令我受益无穷。
譬如向徽宗报告祥瑞之物,最好把声势造得越大越好,这样除了令徽宗龙颜大悦外,几乎不会产生任何风险。
一个时期内,我在各州县广布线人,他们的任务就是发现各地的祥瑞之物,然后绘制成图本,飞骑送达京城。我再于徽宗上朝的时候,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奏报给他。听着我宣读奏报的声音,徽宗眼睛里流露出赞许的神情。
各地天降祥瑞的奏报宛若雪片一般飘落我的案头,这些祥瑞之物五花八门,形形色色。
建州奏报,他们那里的竹子开出了粉色的花,结成了稻米。
安化县奏报,当地生出大片紫色的芝草。
关于祥瑞的奏报,当地官方作了统计,竟然多达五万本。
真是让我大大地开了眼界,增长诸多见识。当然,这些奏报我不会一一进呈徽宗,而是仔细挑选那些奇特而又具良好寓意的,以博得他的欢心。
祥瑞迭出,天下一派太平气象。
朝上朝下,徽宗已俨然明君自居了,举手投足之间,当年的那个徽宗已然不见了踪影。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令徽宗大为震怒。
有一天早朝后,徽宗叫住了我,一起走进了垂拱殿,分君臣坐好,他便吩咐内臣取过一个木匣来,说:“这是待制李(huì)所进。”
内臣将木匣打开,里面赫然出现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细看,极像蟾蜍,却又背上生着一朵巨大的灵芝,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内臣说:“李献给陛下的祥瑞,名曰蟾芝。”
就听徽宗“哼”了一声:“什么蟾芝?欺朕不知耳。”
我看得出,徽宗神情间带着怒意。
徽宗将蟾芝拿在手上,伸到我眼前,问:“蟾是动物,背上怎么能生出灵芝来?况且我早听说,大相国寺市墟间多有卖这种东西的,不过是民间的一种玩物而已,李是朕的从臣,不想竟如此弱智,拿这种三文不值二文的东西来糊弄朕,当真该杀!”
我也颇感奇怪,这个李,真是鬼迷心窍了,做出这样的事情!一转念,我又怀疑起来,别是讥讽于我吧?
说时,徽宗已让内臣端来了一盆清水,把蟾芝丢了进去,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因受清水浸泡,蟾芝悄然解体。原来为软木所制,中间有竹钉穿插,彻底的一个小玩意。
“李欺君罔上,应处以重罪。”我乘机说道。
徽宗满脸怒意,说道:“着卿处置。”
我当夜提审了李,李痛哭失声,鼻涕眼泪都落进了嘴里,极为丑陋。
李说:“本欲讨好宰相,不想被奸人所害。”
我看着李,有说不出的厌恶,知他愚蠢没有心计,并不似我想的那般,便匆匆结案,将他远远地贬谪岭南了事。
秋天很快结束,冬至郊祭的日子到了。按当时礼仪,徽宗驾临南郊,登圜丘,礼乐声起,就见蔡攸(我的长子)站了出来,他向徽宗奏报,说刚刚有消息传来,汝州发现祥瑞。
徽宗问:“何物?”
蔡攸答:“玛瑙。”又说:“汝州周围一百二十座山中一日之内遍地都生出了玛瑙。”
徽宗大喜,说:“郊祭之日,便有此佳音,上天眷顾朕啊。”
“不仅如此,”蔡攸又说,“还发现了双头莲和连理木。”
“善。”徽宗神采飞扬,将盛满了酒的玉斛举向天空。
我也趋前一步,高声唱喏:“山产玛瑙水晶,地布醴泉芝草,陛下圣德,天下幸甚!”
蔡攸不满地看我一眼,嘴里还嘟哝着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这孩子,以为我抢了他的风头,岂不知我这是在给他助威。
忽然,远处的矮树林间有许多风车穿梭,每辆车上都载有火树银花,闪烁若星辰,明灭可见,煞是美丽。有大臣便说这事太过奇异,肯定是祥瑞了。
蔡攸正在圜丘坛上指挥歌吹礼乐,竟然停下手来,在祭坛上大声吆喝道:“是我先看到的!”
我替蔡攸捏了一把汗,心想,这也太过分了,徽宗肯定要降罪于他。
可是,徽宗并没有流露出要问责蔡攸的意思,这不禁令我内心起了几分疑惑。
这事透着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