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名篇赏析:《那树》王鼎钧

王鼎钧,当代著名华文文学大师,山东省临沂市兰陵县兰陵镇(原临沂市苍山县)人,一生阅历丰富,文思不俗,勤奋不懈。1949年去台湾,1978年后移居美国纽约。

那棵树立在那条路边上已经很久很久了。当那路还只是一条泥泞的小径时,它就立在那里,当路上驶过第一辆汽车之前,它就立在那里,当这一带只有稀稀落落几处老式平房时,它就立在那里。

那树有一点佝偻,露出老态,但是坚固稳定,树顶像刚炸开的焰火一样繁密。认识那棵树的人都说:有一年,台风连吹两天两夜,附近的树全被吹断,房屋也倒坍了不少,只有那棵树屹立不摇,而且据说,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掉下来。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据说,当这一带还没有建造新公寓之前,陆上台风紧急警报声中,总有人到树干上漩涡形的洞里插一炷香呢。

那的确是一株坚固的大树,霉黑潮湿的皮层上,有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像生铁铸就的模样。几丈以外的泥土下,还看出有树根的伏脉。在夏天的太阳下挺着颈子急走的人,会像猎犬一样奔到树下,吸一口浓荫,仰脸看千掌千指托住阳光,看指缝间漏下来的碎汞。有时候,的确连树叶也完全静止。

于是鸟来了,鸟叫的时候,几丈外幼稚园里的孩子也在唱歌。

于是情侣止步,夜晚,树下有更黑的黑暗,于是那树,那沉默的树,暗中伸展它的根,加上它所能阴庇的土地,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

但是,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别的东西延伸得更快,柏油一里一里铺过来,高压线一千米一千米架过来,公寓楼房一排一排挨过来。所有原来在地面上自然生长的东西都被铲除,被连根拔起。只有那树被一重又一重死鱼般的灰白色包围,连根须都被压路机碾进灰色之下,但树顶仍在雨后滴翠,经过速成的新建筑物衬托,绿得很深沉。公共汽车在树旁插下站牌,让下车的人好在树下从容撑伞。入夜,毛毛细雨比猫步还轻,跌进树叶里汇成敲响路面的点点滴滴,泄漏了秘密,很湿,也很诗。那树被工头和工务局里的科员端详过计算过无数次,任它依然绿着。

计程车像饥蝗拥来。“为什么这儿有一棵树呢?”一个司机喃喃。“而且是这么老这么大的树。”乘客也喃喃。在车轮扬起的滚滚黄尘里,在一片焦躁恼怒的喇叭声里,那一片清荫不再有用处。公共汽车站搬了,搬进候车亭。水果摊搬了,搬到行人能悠闲地停住的地方。幼稚园也要搬,看何处能属于孩子。只有那树屹立不动,连一片叶子也不落下。那一蓬蓬叶子照旧绿,绿得很问题。

啊,啊,树是没有脚的。树是世袭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树离根根离土树即毁灭。它们的传统是引颈受戮,即使是神话作家也不曾说森林逃亡。连一片叶也不逃走,无论风力多大。任凭头上飘过十万朵云,地上叠过二十万个脚印,任凭在那枝桠间跳远的鸟族已换了五十代子孙,任凭鸟的子孙已栖息每一座青山。当幼苗长出来,当上帝伸手施洗,上帝曾说:“你绿在这里,绿着生,绿着死,死复绿。”啊!所以那树,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劳无用的贡献,在星空下仰望上帝。

这天,一个喝醉了的驾驶者,以100里的速度,对准树干撞去。于是人死。于是交通专家宣判那树要偿命。于是这一天来了,电锯从树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树仅仅在倒地时呻吟了一声。这次屠杀安排在深夜进行,为了不影响马路上的交通。夜很静,像树的祖先时代,星临万户,天象庄严,可是树没有说什么,上帝也没有。一切预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在多言。与树为邻的一位老太太偏说她听见老树叹气,一声又一声,像严重的气喘病。伐树的工人什么也没听见,树缓缓倾斜时,他们只发现一件事:本来藏在叶底下的那盏路灯格外明亮,马路豁然开旷,像拓宽了几尺。

尸体的肢解和搬运连夜完成。早晨,行人只见地上有碎叶,叶上每一平方厘米仍绿。绿世界的残存者已不复存,它果然绿着生,绿着死,缓缓的,路面染上旭辉,缓缓的,清道妇一路挥帚出现。她仍戴着斗笠,包着手臂,是都市的寄生者,是树的亲戚。扫到树根,她们围着年轮站定,看那一圈又一圈的风雨图,估计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柴。一个人说:昨天早晨,她扫过这条街,树仍在,住在树干里的蚂蚁大搬家,由树根到马路对面,流成一条细细的黑河。她用作证的语气说,她从没有见过那么多蚂蚁,那一定是一个蚂蚁国。她甚至说,有几个蚂蚁像苍蝇一般大。她一面说,一面用扫帚划出大移民的路线,汽车的轮胎几次将队伍切成数段,但秩序毫不紊乱。对着几个睁大眼睛的同伴,她表现了乡间女子特有的丰富见闻。老树是通灵的,它预知被伐,将自己的灾祸先告诉体内的寄生虫。于是小而坚韧的民族,决定远征,一如当初它们远征而来。每一个黑斗士在离巢后,先在树干上绕行一周,表示了依依不舍。这是那个乡下来的清道妇说的。这就是落幕了,她们来参加了树的葬礼。

两星期后,根被挖走了,为了割下这颗生满虬须的大头颅,刽子手贴近它做成陷阱,切断所有的动脉静脉,时间仍然是在夜间,这一夜无星无月,黑得像一块仙草冰。他们带利斧和美制的十字镐来,带工作灯来,人造的强光把举镐的挥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楼的窗帘上,跳跃奔腾如巨无霸。汗水超过了预算数,有人怀疑已死未朽之木还能顽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车辆改道,几个以违规为乐的摩托车骑士跌进去,抬进医院。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日月光华,周道如砥,已无人知道有过这么一棵树,更没有人知道几千条断根压在一层石子一层沥青又一层柏油下闷死。

古往今来,以树为写作对象,围绕树进行描写、议论、抒情的作品不计其数。但是,很少有文章像《那树》这般深刻,这般具有强烈震撼力。

这篇文章值得细细品味之处颇多。无论是作者大胆丰富的想像、虚实相生的笔法,抑或是那些扑朔迷离、具有神秘奇幻色彩的传说、神话,还是优美、凝炼、含蓄的行文、诗化的比喻和悠远绵长的情韵,都给人留下极大的审美空间。而其中,构成文章最大艺术魅力、最耐人寻味的,还是意象丰厚深刻的象征蕴义。

作者在文章里精心构造了一个独具特色的意象——“老树”。说它“独具特色”,因为这是一个很不确定的意象。作者既没有提到老树所处的特定时空,也没有“卒章显其志”式地点明老树的象征意义,甚至连树的名称都略而不提。老树的存在,无法从现实生活中得到确切印证。这样,“老树”作为一个意象,已经超越了鲜明的比喻而进入了象征,而且是一种不确定的象征。

作者首先强调树老:“那棵树立在那条路边上已经很久很久了”,“有一点佝偻,露出老态”,但却充满勃勃生机。它坚固稳定,枝叶繁密,再大的狂风暴雨都不能刮下它一片叶子,甚至在公寓楼房的层层包围中,在“车轮扬起的滚滚黄尘里”和“焦躁恼怒的喇叭声里”,它仍旧灿烂地高扬着翠绿的生命之旗帜。它“绿着生,绿着死,死复绿”,老树可以说是一种顽强的原始生命力的体现:无所畏惧,即使尚存一息,也要坚持到底。

这种极其繁盛的生命力,使老树显得似乎很有“灵性”。炎热的夏日,它为行人布施浓阴和清凉;在雨天,它给行人带来从容;它为鸟儿造就歌唱筑巢的天堂,让孩子们和情侣拥有各自惬意的场所……老树阴护了众人,为人和动物提供种种方便,它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或者毋宁说就是大自然的象征。人和树的和睦相安即表现了一种“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

然而,作者的用意并不仅止于此。在老树象征体系的更深层,揭示了台湾现代化进程中大机器工业文明对传统文明的步步紧逼与蚕食。“柏油一里一里铺过来,高压线一千米一千米架过来,公寓楼房一排一排挨过来”,匆忙喧嚣的现代生活使人们变得烦躁易怒,再也无心悠闲地享受老树的清阴,却一味埋怨树挡住了路,使交通阻塞。老树终于被“屠杀”了,与树为邻的老太太听到老树一声又一声的叹气,或许它是在叹息人类的愚昧短视,叹息人类的忘恩负义。但伐树的工人却什么也听不见,他们只发现树砍了后,路灯格外明亮,马路豁然开阔。而最后,“已无人知道有过这么一棵树,更没有人知道几千条断根压在一层石子一层沥青又一层柏油下闷死”。这也是古朴、原始的传统文化的最终命运——在现代文明冲击下分崩离析,为短视健忘的人类抛弃,并最终被彻底遗忘。

尽管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依恋哀悼之情,但他也清楚认识到老树被伐的必然性。这是时代变化发展的无情要求。正如有论者所指出:“在大变革时代,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的二律背反,使社会总是不得不在悲剧的矛盾中行进。”作者深切感受体验到这种悲剧意识,将它内化于老树这一形象中,使它成为一种酸楚的时代意识的载体。这样,作者将自然、生命、文化、历史多个层次一体化,集聚于“老树”这一意象中,使其包含的总体情感与意蕴多重化、深刻化,从而也使读者由一般性的欣赏转化为一种震颤性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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