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与鉴赏】没有陈师曾,齐白石的天才很可能会在为稻粱谋中被彻底淹没

陈师曾(1876—1923年),又名衡恪,号朽道人、槐堂,江西义宁(今修水)人。湖南巡抚陈宝箴孙,著名诗人陈三立(陈散原)长子,历史学家陈寅恪之兄。

陈师曾在我国绘画史上,是一位英年早逝的天才,尊他为大师,亦不为过,他去世时,吴昌硕挽曰:“朽者不朽”。他虽然留学日本,接触过西洋绘画,但有着极其深厚的传统文人根基,毕生致力于中国传统绘画的创作,在花鸟、山水、风俗人物绘画领域有着极高造诣。归国后从事美术教育工作,1913年到北京,次年任教育部编审,之后历任北京各大学教授,是吴昌硕之后革新文人画的重要代表。


朽者不朽

总有人抱怨老天不公。老天公与不公,还真不好简单判断,或者说根本就是一本糊涂账,说不清楚。陈师曾可以说是“官二代”,同时还是“文二代”。且不说他年轻时即与鲁迅、李叔同这样的人物交游,就是能够身为陈散老的公子,足为人生之幸也。他的学习条件,是无比优越的。这一点,吴昌硕、齐白石、都不能与之相比,甚至黄宾虹也比不了他。齐白石初到北京时,还带着作品去请教陈师曾,据说齐白石带去的是《借山图卷》。陈师曾对齐白石的画有褒有贬,并作《题齐濒生画册》诗一首:“曩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正如论书喜姿媚,无怪退之讥右军。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这次见面对齐白石的艺术创作影响很大,甚至直接影响到他艺术风格的形成。可就是这样既有艺术天赋,又满腹经纶的旷世奇才,却偏偏英年早逝。齐白石最终成为一代艺术宗师,陈师曾则不为一般世人所知,甚至还不如其胞弟陈寅恪。

说到命运,陈师曾有不幸的一面。他5岁时,生母罗氏去世;25岁时,原配范孝嫦(范肯堂之女,范曾姑祖母)去世;38岁时,继室汪春绮(汪凤瀛之女)去世;48岁时,因继母去世,哀伤、操劳过度,染疾而逝。如果陈师曾是一个很现实的人,而不是一位艺术家,不是一位诗人,他或许能够挺过这些失亲之痛。有幸的是,陈师曾虽然匆匆离去,但是他的精神长存,艺术常青。吴昌硕为其题字“朽者不朽”,这样的高度,古今能有几人?梁启超在为陈师曾致悼词中说得也很具体生动:“师曾之死,其影响于中国艺术界者,殆甚于日本之大地震。地震之所损失,不过物质,而吾人之损失,乃为精神。”

《佛手图轴 》  1922年

陈师曾的不朽,是他艺术创作的不朽。他远绍宋元诸家,近取青藤、白阳、八大山人、瘿瓢子等人遗法。35岁时,他拜在吴昌硕门下,受其影响巨大,同时在坚守文人画这片土地上,作出了重大贡献。他47岁所作《佛手图》即为一证。整个画面简洁而不俗,题跋占据了重要位置,“佛手”却偏置于下方。我们明显感觉到,这幅画的主题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事实上也正是如此。陈师曾在《文人画之价值》一文中这样解读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工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谓文人画。”在这幅画的题跋中,他援引了龚自珍的《露华》,内容涉及佛教,是故,读者在欣赏这幅画时,还获得了许多“题外之音”,这就是陈师曾想要的效果。再看看他41岁的一幅即兴之作《秋花奇石》,严格说,这幅画不一定有多么出奇,关键是其题跋,可以说是一篇微型的《兰亭序》,不妨抄录如下:

吾臂岂有鬼,林子慎勿惊。砉然笔落纸,若刀解牛声。石本无定形,初非刻意成。不用严矩矱,何须宽作程?急风扫窗牗,幻此山峥嵘。壮花肥且美,一一傍石生。揖让为主宾,微物解人情。造适不及笑,尺地胜专城。我石不辞坚,我花不辟荣。持去挂粉壁,聊为洗朝酲。丙辰孟夏于余越园斋中为林君宰平作此画。时林君为予牵纸。骤尔落笔,林君大惊愕。既成,乃知为石也。当时座客旁观,颇以为快。补缀杂卉两种,复题一诗博笑。朽道人恪记于槐堂。

《秋花奇石图 》  1916年

陈师曾的文才可见一斑。人们常常感叹当代没有文人画,其实,不是没有文人画,而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文人罢了。值得一提的是,这篇题跋的书法也非常精彩,结字大小错落用笔轻重变化,墨色浓淡枯湿,自然天成,当今的画家,估计没有一人能够达到这种境界。

《松树凌霄图》是陈师曾47岁的作品。虽然是仿前辈画家笔意,却是大家的手笔:构图奇崛而自然,松干、松枝简练而遒劲,松针率意而肯定,凌霄则寥寥数笔而画龙点睛,让坚挺的画面多了一缕浪漫的情怀……一个成熟画家的笔墨技巧,在这里得到了充分显示。我们闭目想一想,假如陈师曾再活40年,他的画将是一种什么境界呢?有人说会超过吴昌硕。我们不作这样的比较。但我们可以肯定,他的笔墨功夫将是出神入化的。有人错误地理解文人画,以为文人画不讲究笔墨技巧,可以信笔涂鸦,大错特错。文人画只是不唯画面形式为尊,更推崇画外之思想、情味。但是,如果没有笔墨技巧作为支撑,何以能够表达这些思想、情味呢?所以说,当代的文人画,多有自欺欺人之嫌。

《松树凌霄图 》  1922年

陈师曾的不朽,是他不仅仅是山水、人物、花鸟画的大家,而且是中国漫画的拓荒者。他的《北京风俗图册》描绘了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是现实主义的批判力作。丰子恺等人的漫画,都受过陈师曾的影响。

陈师曾的不朽,还在于他在理论方面的贡献。除了《中国绘画史》等专著外,他还写有重要的文论,如《中国画是进步的》《文人画之价值》。今天重读这些文章,对我们认识中国画、文人画都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藏克家有首诗这样写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天妒英才,陈师曾没有到达艺术的最高峰。这个世道不公吗?可是,他故去90多年了,从事艺术的人们仍然对他肃然起敬,朽者不朽。这个世道还是公平的。

(田墀/文)

谁是齐白石的伯乐?

齐白石是怎样成名的?那位提携他的人是谁?全中国的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是徐悲鸿。可不是,那最具影响力的电影和电视都绘声绘色而形象逼真地再现了徐悲鸿如何不顾众人反对,把一个天才木匠硬提成了教授。但追根溯源,这个故事恐怕是根源于廖静文先生所著《徐悲鸿一生:我的回忆》。在书中廖先生“回忆”了发生在1929年9月(时年廖静文先生6岁)徐悲鸿“三顾茅庐”去请木匠出身的齐白石,齐起先如何“婉言谢辞”,徐三顾以后,齐如何被感动,及如何谈到自己的担心:“遇上学生调皮捣乱,我这样大岁数了,摔一个跟头就爬不起来啦!”后来徐悲鸿如何亲自驾马车接送,亲陪上课,齐白石又如何“激动得发抖”,兴奋地表示“我以后可以在大学里教书了,我应当拜谢你。”“话音未落,他便双膝下屈……”这些充满着极为生动细节的“回忆”,使全中国的人都毫不怀疑:没有徐悲鸿,便没有画史上那个伟大的齐白石。

但事实上,齐白石此前早就成了名,而且提携他的不是徐悲鸿,而是陈师曾。

设色山水图轴 纸本设色 88.7×45.6cm

可以说,没有陈师曾,齐白石的天才将难以发挥出来,甚或很可能会在为稻粱谋中被彻底淹没。1917年,为躲避乡下匪乱,年近六旬的齐白石由湖南湘潭来到北京,居住在法源寺并挂单琉璃厂南纸店。由于齐白石的冷逸画风不为北京画坛所接受,他的卖画生涯陷于困顿。齐白石有诗曰:“冷逸如雪个,游燕不值钱。”陈师曾在琉璃厂南纸店偶见齐白石自出己意,大刀阔斧的篆刻,为其吸引,遂萌一识之愿,乃寻到住在法源寺的齐白石,两人一见如故,齐时年55岁。

在陈师曾引荐下,齐白石得识姚茫父等画界名流,眼界渐开。齐白石听从陈师曾的劝告,始行变法,弃八大一派冷逸画风,转学“扬州八怪”、吴昌硕一派,三年而成,并自创红花墨叶一格。齐白石的成名,当然缘于他深厚的传统文人画功底和脱俗的逸格高致,这从他1902年前后的早期作品便可看出。但如果没有陈师曾的大力推举及劝其衰年变法乃至策划宣传,齐白石是难以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民间画家一举成为画坛巨擘的。关于这一点,陈子庄在《石壶画语录》中曾有生动的描述:“齐白石早年画美人,人称'齐美人’。陈师曾见后道:'你天性疏放,笔下出丑相,怎能画美人!应当学大笔写意画,以丑为美。’陈师曾从友人处借得二十幅吴昌硕精品,给齐白石学。

民国五年至八年是齐白石艺术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齐令其妻将他反锁室中,终日学吴画。三年后,学成出户。因少见阳光,面色惨白。他之成名,亦靠陈师曾。当时在日本开一个画展,陈董其事,将齐白石画之价格订得比吴昌硕的画高。日本人见后大惊,以为画虽好,但价格太高,于是有人径往中国收买。陈师曾得此消息,立即电告国内,将国内所陈列的齐白石的润格提高二十倍。这样一来,展览会上的齐画悉为日本人购去,齐白石之名由是大著。”在这方面,齐白石本人也承认:“这都是师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远忘不了他的。”

陈师曾殁后,齐白石哭之以诗:“君我两个人,结交重相畏。胸中俱能事,不以皮毛贵。牛鬼与蛇神,常从胸底会。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我言君自知,九原毋相味。”又有“哭君归去太匆忙,朋党寥寥心益伤。安得故人今日在,尊前拔剑杀齐璜。”“君我有才招世忌,谁知天亦厄君年”“此后苦心谁识得,黄泥岭上数株松”等诗,其情之真,其意之切,可窥一斑。

腊梅秀石图轴 纸本设色 136.5cm×45.1cm

于艺术,陈师曾毕生致力于中国传统绘画,而且技艺全面,山水、花鸟、人物、风俗等所涉范围极广。画之为何物,性灵也。观照陈师曾的绘画实践,他主张感情移入和画外功夫,求意趣,师造化,画名极盛。其写生小品擅长庭院园林小景,意趣盎然,皆是生活写照。其山水重传统技法,又学而能变。其写意花鸟,虽学吴缶翁,然能远绍徐渭、陈淳,浑厚绮丽,简远雄秀,自成一家。相比之下,吴昌硕作画突出以书法之笔入画,运笔古拙有力,老辣纵横,而陈师曾相对含蓄秀逸,古朴而不粗野,不以气势撼人,而以气韵动人,内涵丰富。更为突出的是,陈师曾的画构图多变,形式新颖,不为程式所囿,笔墨上并不特意突现某一家的特点,创作时挥洒自如,自由奔放。他的绘画取材既有传统的折枝花卉,也有对景写生的身边景物,似信手拈来,无拘无束。其又擅书,拙厚沉稳,格调高古;又能治印,淳朴古厚,情致盎然,一时风骚。

于学术,陈师曾是一位美术史家和美术教育家。所著《中国绘画史》《传统文人画价值》开近现代研究中国画史与文人画之先河。书中所云“何谓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考究艺术之得失,必须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谓文人画。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一语,深刻阐述文人精神内涵,揭示中国传统文人画与西方写实主义绘画的最大区别,堪称一世绝响。陈师曾对传统文人画价值的阐释与维护,奠定了他在现代画坛理论界的重要地位,同时也使处于花果飘零凄凉境地的传统文人画得以站稳阵脚。陈师曾一生极重艺术教育,桃李满天下,成名者如王雪涛、王子云、李苦禅、刘开渠、俞剑华等,皆一时之秀,为绘画史上罕见。惜天妒其才,英年早逝,若假以天年,中国现代绘画史上的名家座次或将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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