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寄纳兰词：18虞美人· 春情只到梨花薄
今天要和你分享的是一首《虞美人》：
很多人认为这首词是作者追忆亡妻卢氏所作，因为其中有“招魂”二字。招魂是中国古代的礼仪之一，儒家称为复礼。古人普遍认为人的生命由魂和魄两部分组成，魂属阳气向上归天，魄属阴气向下归地。“复”就是使游魂归于身体之意。招魂仪式因死者身份、死亡情况不同而有别。据《仪礼》记载，先秦士人寿终正寝的招魂仪式是这样的：
招魂者头戴爵弁（biàn），身穿朝服，从东边的飞檐登上屋顶，手里拿着亡者生前所穿的衣服，向着北方连叫三声死者的名字，召唤亡魂归来。然后将衣服投于前庭竹箧（qiè）中，招魂者从西边的飞檐退下。前庭受衣者登上台阶，将衣服覆盖到死者尸体上。如果死者人不复苏，那就是真死，该正式办理丧事了。
此外，也有人指出梨花凋零与卢氏死亡时间相关，我们在前面讲过的《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里有“葬花天气”一句，指的就是百花凋零的时节，而梨花是春天落得比较晚的花。
以上两种说法都有一定道理，但我倾向于认为这首词所追忆的恐怕不是卢氏。首先，词中虽有“招魂”二字，但前面尚有“人间”二字，所以这里招的恐怕不是死魂，而是生魂，是纳兰容若自己追随某个未知名女子而去的心魂。其次，古人常说“开到荼蘼花事了”，暮春花期的结束在荼蘼而不在梨花，卢氏祭日为农历五月三十日，换算到今天的公历大概在六七月份，而梨花花期一般在公历三月到五月，所以梨花不一定跟卢氏有关。
但说到“梨花”“黄昏”，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前面给大家介绍的那首《清平乐》，其中尾句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当时我们说过，这意象、意境可能是与某位最终进入宫廷，与纳兰有缘无分的女子有关。我想，今天这首词也是如此。
又是梨花凋零的黄昏，纳兰触景伤情，想起了那位与他有缘无分的女子，陷入了失魂落魄的状态。可是自然无情，如同我们第一期节目讲到的，恋人生死相隔，蝴蝶依然可以成双成对。此处，纳兰的心魂随黄昏梨花全然追那名女子而去，思绪全然停留在往昔两人“银笺别记当时句，密绾同心苣”的回忆之中，尚未收回。太阳依旧要落下去，天照样要黑下去，自然节律不会随人世的悲欣而有丝毫的改变。同心苣是一种连环的花纹，表示恩爱之情。无论是银笺上的字句，还是同心苣，都表达了深深的思念。
在《离骚》里，诗人让日神羲和等一等，不要急着落下去，放慢了时间流逝的速度。然而我们知道，屈原只有在一个虚构的神话、文学、艺术的世界里才能实现左右时空的美好愿望，其现实的遭际实在是坎坷不堪。
纳兰容若很清楚，自己和屈原一样，很多美好的愿望只有在虚幻中才能实现，只有在虚幻中，可望不可即的两个人才能携手回到往昔。所以他说“为伊判作梦中人”，“判作”是“甘愿作”的意思：为了你，我甘愿让自己的一生成为南柯一梦，只为能在梦中与你再续前缘。
真真，来自唐代杜荀鹤的《松窗杂记》，进士赵颜得了一幅画着绝美容颜的图画。他爱慕画中女子，便向画工说：“可惜这女子不是真的，若她能幻化成人，我一定娶她为妻。”画工说他画的是神画，画中女子叫“真真”，只要赵郎日日夜夜不停地对画中女子唤名达一百天之久，女子便可获得生命。最后果然应验。
梦境已经不实，笔记小说更是荒诞不羁之谈，但对纳兰而言，只要前缘可续，他宁愿“庄生晓梦迷蝴蝶”，宁愿相信那些没有依据的故事。黑夜来了又如何，他可以“清夜”呼唤伊人名字，只要在虚幻中二人再得相聚相守，便觉无悔。
可惜，在这世间，神笔马良终归是不存在的。画尽伊人绝世容颜，也依然画不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命运。想象着纳兰深夜酒后那一声声“真真”的呼唤，真可谓杜鹃啼血，令人掩卷唏嘘。分享至此，我想，不妨将这个“真真”看作纳兰生命中每一个情深缘浅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