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州文学:《天赐来福》
二十七岁那年,来福死了,年龄小的有点可惜,对于一个重度脑瘫患者来说,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宋天赐悲痛欲绝,虽说日子并不宽裕,天赐给孩子破例请了塬上最好的乐人鼓手,并把早年给自己置下的棺材给来福使了。村子里一片哗然,有说天赐犯傻;有说来福有福;有说天赐知恩图报;有说来福命里注定是来兴旺老宋家的……不在乎众人如何议论,耿直的天赐执拗的认定,这个捡来的孩子,是老天爷送给自己此生最好的礼物,不仅成全了自己当爷爷的梦想,也成为自己老年时代最好的精神寄托。随着天赐老汉的讲述,悲痛的唢呐声将众人的思绪拉回到二十年前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夜。
西安城中村一个狭窄的胡同,幽深僻静,时间大概十一二点钟,没睡的住户窗子里映射出淡淡的灯光,巷子里的路依稀可见。天赐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浪浪跄跄的走着。年龄刚过五十岁,天赐比同龄人沧桑了许多,可能喝了酒的缘故,眼睛疲惫而无神。难怪,儿子吉庆结婚快十年了,媳妇香蕊更是十里八乡数的上的好女子,模样长的俊俏。两口子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孝敬老人,妯娌和睦。逢收麦种秋,两口子从打工的地方赶回来,打理好家中的事务,一天也不耽搁又出去打工挣钱了。不几年,还清了结婚欠的外债,盖起了三间小洋楼,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天公不作美,好事难成双,唯一缺欠的事,结婚这么多年了,香蕊从没生过一男半女,不争气的肚子风平浪静。村子里闲话四起,有说香蕊是画上的美人,中看不中用;有说吉庆银样腊枪头,不是真男人……香蕊气不过,卯足了劲放出狠话,就是花再大的代价,也要给老宋家续上香火!上大医院,寻老中医,找偏验方,拜庙烧香,路没少跑,钱没少花,检查做了一河滩,都说问题不大。天赐不信邪,没麻达就能生下娃,不行就去做试管!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亲戚,举全家之力,筹措够足够的资金,经过漫长的等待,仍然没有结果。香蕊无精打采,儿子打不起精神,家里的气氛沉重压抑。丢下儿子儿媳在家打理生产,天赐带着老伴来在西安,说是打工挣钱还账,其实是散心解闷。
“哇!哇!哇!”一声声婴儿的啼哭苦声挤近天赐的耳廓之中,定了定神,循着啼哭的方向快走几步,一家没有住户的大门口放着一个纸箱。看到有人走过来,一条大黑狗惊也似的逃走了,远远的看着天赐的举动,不肯离去。猛的这一激灵,天赐酒劲顿时清醒了几分,近前打开手电筒一看,一个半掩的水果纸箱,一个包裹齐整,白皙红嫩的婴儿静静的躺在里面,身上放着一个小纸条,上面娟秀写着“男,92年阴历10月18日出生。”看到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天赐猛然醒悟,这是个弃婴,许是刚放下不久,狗循着奶香味早到他一步而已,因为孩子脸上手上还热乎乎的。反复掐疼了自己几次,确认不是做梦,爽直的天赐纠结了起来,儿媳不生,这个孩子是老天爷送来的,抱回去当孙子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转念又一想,弃婴总归是有些情况的,要么出身不明,或是身体有隐疾,抱回去,一家人会不会接受这个孩子?不抱回去,孩子能不能冻死,饿死,或被野猫野狗叼走……天赐踌躇的踱来踱去,时而望望天,时而看看地,大冷的天,竟然急出一身汗。罢!罢!罢!先把娃抱回去再说,大不了还回来。天赐牙一咬,狠狠心,把孩子一把抱起来,紧紧的裹在自己宽大的棉袄之中。说来有缘,孩子在这温暖的怀抱之中瞬间停止了哭泣,很快便香甜的睡了。冲着无际的夜空,天赐歇斯底里的喊了几声“抱走娃的是天明镇云溪村的宋天赐,想要随时来取!”喊完这几句,天赐虚脱了一般。
一路上天赐的心突突乱跳,口干的不停的咽着唾沫,往常熟悉的路好似也变得漫长了许多。推开家门,迫不及待的冲着老伴大喊“掌柜的,看我给你抱回来的好宝贝!”短暂的惊讶过后,接过天赐递来的孩子,老板巧仙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嘴里不住的念叨着“老天爷啊!你开眼了,老宋家有后了!”半天不能平复。女人终归是心细些,打开了包裹,把孩子放在床上,细细打量着身上每一个部位。孩子长相富态,五官齐整,并无残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掌柜的,人家会不会来要啊?”巧仙一脸狐疑,一脸不舍。“不能吧!走了这么远,没见一个人影啊!但凡有办法,这么亲的娃谁舍得扔啊?”天赐冷静了许多。“掌柜的,给娃取个名字吧!”巧仙显露出期许的目光。“我早都想的好好的了,猪娃狗娃,猫娃不好听,招弟引弟太绵软,叫来福吧”天赐很坚定。“能行!也敞亮也喜气!就叫来福!”巧仙附议着。当天夜里,谁也不舍得睡觉,唯恐眼一睁孩子就不见了,像刚结婚时候一样,老两口说了许多话。第二天一大早,各自辞了工作,抱上来福,下火车,换汽车,坐三轮,来福进了新家的大门。见来福眉清目秀,吉庆香蕊一眼便喜欢上了,小两口争抢着抱。“你们没意见,这娃咱就养了!你们将来生了,娃是老宋家的人,如果不生,娃也是老宋家人!”天赐耿直,一言九鼎,这事就铁板钉钉了。亲朋好友,街坊四邻纷纷来贺,喜糖发了不少,有人撺掇天赐给孩子过满月,好让大伙也沾沾喜气,考虑孩子是捡来的,天赐没有同意,众人拗他不过,只好作罢。相安无事,一家人沉浸在幸福之中。半年后的一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心明眼亮的喜凤跟一帮女人来串门,她是家里的常客,嗓门大,爱说话,瞅着来福看了半晌,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天赐哥,你抱回来的这娃敢不是憨憨吧?”“凭啥说里?哪不对了?”天赐脸顿时阴沉了下来,接连抛出来几个疑问。“你看啊!娃除了会哭几声,不会笑,也不盯人,我咋瞅咋不对!”喜凤心直口快,话是要说完的。
见喜凤说的有鼻子有眼,天赐也不愿再争辩什么,只顾猛抽着手中的旱烟,众人迅即沉默,悻悻的离开。当天夜里,一家人又是一夜未眠,经过合议,一大早去省城医院看大夫。最终的诊断结果,谁也不愿意接受,孩子是重度脑瘫,活到成人都难,好生照顾,或许能出现奇迹。医生的话进退自如耐人寻味。吉庆耷拉着脑袋,紧搓着双手,一言不发;香蕊剑眉倒竖,坚决不干了,口口声声“要养你们自己养,哪怕以后不生,我们也不能养个瓜瓜娃吧?”天赐抬起头默默看着老伴,疲惫的目光里透着几分求助的意味,巧仙呜呜噎噎,不停地抹着眼泪,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僵持许久之后,天赐跺了跺脚“你们都不养我养,养一天算一天!再瓜也是一条命,难不成活活扔了他?”抱起孩子,径直走出医院的大门,众人拗不过他,紧随其后。天赐捡回来的来福是瓜瓜的事在这个不大的小山村迅速弥散开来,不断发酵,各种版本应运而生。有说来福是个灾星,会让家族蒙难;有说天赐命里无后,强要出头……
吉庆和香蕊不辞而别,再次去了南方打工,不往家里捎钱,好几年也没音信。巧仙打理三口的饮食,没了闲人来串门,倒少了许多是非,偶尔有点头疼眩晕,手麻腿脚不利,撑撑也就过去了,巧仙自己心里想,有年龄了,哪能没点毛病。天赐泥瓦活做的极好,方圆十里八村是有名的,早几年都歇下了,为了孩子的奶粉钱,起的更早了,睡得更晚了,披星戴月出门务工,偷空还要做务自己的庄稼,村里人难得见他一面,朋友心疼他“你和巧仙都五十好几的人了,狠成哪干啥?把身体看重些,钱有啥多少?”言语之中半是责怒半是爱怜。“好伙哩!我这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拾上这娃,虽说不灵醒,经管熟唤了,说是孙子,就跟儿一样了。娃身体底子薄,总不想亏待他,奶粉啥都给他买最好的吃。想积攒些钱,等以后医学发达了,能看尽量给娃看,娃好歹能自理些,也少给吉庆香蕊他们添麻烦!”天赐的话有理有据,朋友便不敢强劝,摇头叹气的走了。
日复一日,往复循环,如是又过了六七年。一天晚上,干活很晚回家的天赐看见老伴满面不悦,关切而又心疼的问“掌柜的,你咋啦?是不舒服吗?还是有啥心事?”巧仙停下手中的针线,一字一顿的说“好几天了,头疼的睡不着啊!吉庆香蕊一去都十多年了,不知他们过的咋样?也不打电话问问家里啥情况,心里八成还在怪咱!你说等咱俩将来老了,来福谁管呀吗?”说罢早已泣不成声。“慢慢熬吧!我相信来福能好!你没看见娃现在会叫爷爷奶奶吗?再坚持几年,我就不干了。听人说吃些营养脑子的药,吸吸氧气,好好锻炼就能好些。我准备下势给娃治疗呀!你觉得身体哪里不美,赶紧就去看医生,几口人吃喝拉撒,让你受累了!吉庆娃不打电话,那是他没良心,我总想着我没干啥错事!”猛吸几口旱烟,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巧仙不知是伤心了,还是被呛到了,腮帮上流淌着长长的泪痕,天赐自己被呛的不住的咳嗽,干涩沙哑的咳嗽好像肺随时会被扯出来一样。来福呆呆地望着爷爷,静静的躺着,不哭不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来福十七岁了,生活虽不能自理,爷爷奶奶两人扶持着可以勉强站立,甚至可以慢慢挪动几步,你说呆傻吧,可他还是有点智力的,除了爷爷奶奶,谁给的东西也不吃,偶尔还会笑笑,有点开心的样子,这件让天赐看到了希望,看来医生的话也不完全靠谱。老两口说说话,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儿子吉庆从广东打来电话,告诉老两口一个石破天惊的好消息,香蕊怀孕了,做B超的医生偷偷告诉她是个男娃,不日子就要生了。听完吉庆的话,巧仙拿着电话的手哆哆嗦嗦,嘴里念叨着“老天爷啊!你终于开眼了!香蕊怀孕了,我们老宋家有后了……”话没等说完,一头重重的栽倒在炕上,片刻功夫昏迷不醒,没能醒转过来。请来村里著名的老中医,号脉量血压,手电照瞳孔,认定为疲劳过度,情绪激动诱发脑出血,病情突然,出血量大,无法抢救,回天乏术,没几天,巧仙驾鹤西游,往生极乐。处理完巧仙的丧事之后,来福的去留再次成为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请来了大队干部,重要亲戚朋友,吉庆香蕊一致同意送去福利院。按孩子们的意见,天赐老了,无力在经管了,民政上也答应联系此事,天赐死活不同意,临了扔下一句话“儿子,为人要讲良心!你俩都结婚十几年了,从来没见娃的影子,如今怀上了,你们就敢说与来福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自去打工挣钱,不要你们麻烦,我只要有一口吃的,就有来福半口!”说完转过身扬长而去。反背着双手,佝偻的背影,步伐沉稳而坚定。众人面面相觑,散场不议。数月后,香蕊诞下一足月男婴,圆润可爱,头发浓密,天赐给其取名来喜。有了自己的娃娃之后,两口子似乎理解了父亲的苦心,伺候来福十分上心,如同己出,来福也活泛起来,好一阵咯咯的笑,走路有多了几步,步伐也利索了不少。民政上给来福办了一级残疾证,每月有几百块钱的生活保障金,都给天赐减轻了不少负担,干完地里的活,天赐背上来福,放到高坡上的草地里,揉搓滚爬,还总结出一套护理残障儿童的心得体会,有同样病患儿童的家长闻听前来讨教学习,天赐总是不厌其烦,倾囊相授,日子虽说清苦,倒也有滋有味。
来喜出生满百天后,吉庆又踏上了打工的路,香蕊和公公天赐在家看门,照料两个孩子。天赐闲不住,有人叫又出去干活了,一天能挣一百多块钱,两个娃娃花着方便,再说儿子也不容易。回来再晚,来福的揉搓锻炼一点也不能减少,雷打不动,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几年后的一天深夜,睡梦中的天赐突然被一阵强烈的抖动惊醒,开灯一看,来福面目扭曲,口吐白沫,牙关紧闭,双拳紧握,身子硬的像钢板一样,掐人中,松衣扣,解皮带,灌热水,折腾了老半天,来福长出一口气,放松下来,屁股底下一摊屎尿,狼藉不堪。天赐估摸来福添病了,看样子像是羊羔疯,后经医生诊断,果然不差,专业诊断是脑瘫继发癫痫,犯病过后的来福浑身瘫软,沉沉的睡了,天赐思前想后,一夜未曾合眼。借钱盖房子的主家要上梁大吉,天赐是全盘负责的把式,活是推不掉的,只好硬着头皮支撑。工程倒也顺利,合龙安全对接,鞭炮声响起,天赐掏出一根旱烟,刚点着火,眼前一黑,双腿发软,一个趔趄栽了下去,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赐发现自己躺在县人民医院骨科的病床上,右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多亏天赐命大,只是跌坏了腿骨。
香蕊打电话叫回了在广东务工的吉庆,托人照看来福来喜,两口子来县医院看望天赐,两口子哭的跟泪人一样,眼睛都肿成了核桃“爸,你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你这么苦自己是为了啥呀?把自己身体弄垮完了。没你了,我们咋活呀?”“瓜娃些,哭啥?爸不是好好的吗?我想人到世上都是有责任的,做好人,干好事,没有啥错!我任务没完,老天爷不会要我的!吉庆,回去把来福用轮椅推来!”天赐不紧不慢恳切的说。都想让老人早点康复,吉庆赶忙接来来福。看到爷爷躺在病床上,来福哇的一声大哭,天赐也悲从心生,泪流满面,爷俩紧紧抱在一起,久别重逢一般。恰逢骨科老主任前来查房,听到这个哀婉动人的故事,动情不已,紧紧拉着天赐的双手,满怀热泪的说“老哥哥,医学是冰冷的,人心是温暖的。你成就了功德,创造了奇迹。了不起啊!好好养病,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伤势不大,天赐性子急,很快就要求出院回家了,又听不得伤筋动骨一百天的老话,早早就下地了,落下了后遗症,走起路来一踮一踮的。
只要来福不发病,锻炼从无间断,走路不稳的天赐扶着蹒跚学步的来福,成为村子里独特的风景线和无言的精神支柱,给人以斗志和力量,树立起生活的勇气和信心。来福二十五岁的时候,香蕊娘又诞下一健康聪明,机灵可人的小女儿,取名来凤。两年后来福病情恶化,癫痫频繁发作,不治身亡,死得安详自若,毫无异状。天赐悲痛欲绝,哭死了好几次,冷静之后,默默打理着一切,在他心里,来福是争气的,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却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这大概是来福来世一遭最好的归宿。“天赐,娃要出殡了,你愣啥里嘛?”邻人一句友善的提醒把天赐从痛苦的回味中拉了回来。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来福!我娃走好!爷给你送行了!”这话像钢刀一样纂刻着每一个人柔弱的内心,众人失声痛哭,气氛凝重。唢呐声呜呜咽咽,送葬的队伍缓缓前行。强娃爷那沧桑悲壮的道情传入耳际,回荡在心房:天赐麟儿全家喜,一门来福四季春。好人自古有好报,只是迟到与早到。奉劝世人多行好,命贱人憨家中宝。
图文来源丨作者供稿
原文作者丨王荣
整理编辑丨华州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