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五回)[中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五回)[中篇]

回目:因抱恙玉姐含酸  为护短金莲泼醋

中篇

春梅终究回到前边,还气狠狠向众人得意宣称,“方才把贼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他还不知我是谁哩!”这句“我爸是李纲”的潜台词很吓唬人,让读者猛然又想起当初骂音乐老师、李娇儿亲戚李铭的那一幕,却不想也伤了另一人。迎春劝说你砍一枝损百枝,郁大姐还在这里。春梅脑子转得快,立马表扬郁大姐识大体,这次也是帮郁大姐抱不平。此话挑起了郁大姐的积郁,“可不怎的,昨日晚夕,大娘叫我唱小曲儿,他就连忙把琵琶夺过去,他要唱。”这里暗示昨晚在月娘房里争唱时落了下风,又说,“你也休怪,他怎知道咱家深浅?他还不知把你当谁人看成。”这是典型的市井闲话,生动而接地气。经众人一番吃酒笑闹相劝,再加郁大姐唱曲,捧得春梅志得意满,俨然主子一般。

西门庆从新河口拜了蔡九知府回来,平安禀报一系列事情:有提刑官何老爹差来答应(官差),说拿了一起贼情审问,请爹明早进衙门审案;有本府胡老爹送来新日历一百本;荆都监老爹差人送了一口鲜猪,一坛豆酒,四封银子,姐夫(陈敬济)收下交到后边了,只没敢与他回帖,晚上还来见爹说话;有乔亲家爹送来帖儿,明日请爹吃酒。日历是一个隐喻,既引接后面乔家日历一事,又暗示了西门庆之死。荆都监送来礼物,无非是打听此前“百石二百两”买官的回信。这些游离在主体情节之外的细节,不谨让叙述跌宕起伏,详略多变,更是补充了西门府这段时间里的生活“空白”,拓宽了小说的叙事空间,展示了西门庆丰富的社会生活面貌,是文学上非常有创意的手法。春鸿看见西门庆走到厅上,连忙报信给春梅众人叫赶紧收拾,春梅不以为然,说爹来家管俺们腿事,没娘在家,他也不会往俺这边来。大家只顾不动身,依旧吃酒顽笑。果然春梅所料不差,西门庆确实没到前边,而是来到了后边上房。大妗子和三个宣佛姑子见西门庆回来,都避到侧屋去了,西门庆由玉箫接待,分付来兴儿定下三十日与宋巡按摆酒的桌席,再定下初一与刘薛二内相和帅府周爷相庆的升官酒。西门庆又教玉箫取来荆都监送来的豆酒,“打开我尝尝,看好不好,”恰来安儿进来禀问去接月娘一事,玉箫使他揭开泥头,倾在钟内,西门庆呷了一呷,碧靛般清,其味深长。

话说来安同排军拿灯笼接回月娘众人,妻妾都穿着皮袄到上房来拜见西门庆,唯雪娥磕头,又向月娘磕头。这一细节表明了孙雪娥的丫鬟出身,地位卑贱。拜完,小妾们都到旁边屋里去拜大妗子与三个姑子,只留下月娘陪西门庆说话,将参加应伯爵家小儿满月酒所见所闻向西门庆说了一遍,“应二嫂见俺们都去,好不喜欢!……养了好个平头大脸的小厮儿。原来他房里春花儿,比旧时黑瘦了好些,只剩下个大驴脸一般的,也不自在哩。……”月娘特意提及应二的这个小厮儿,是为自己怀孕起伏笔,而怀孕生子更为后面与潘金莲的对抉赢得绝对性胜利。见穷鬼帮闲应二都能生个小厮儿,当下富贵双赢的西门庆心中能不伤心否?这都是书中没有透露的心理秘密,需要读者相当的生活经验去读透纸背。但小说中却以笑写泪,表面上,西门庆只拿应伯爵的小妾春花儿开玩笑,说他成精奴才也打扮出来见人?“撒把黑豆只好叫猪拱罢。”这是嘲讽春花儿又黑又丑。当代读者会疑惑应伯爵也能有小妾,没错,应伯爵虽然做的是帮闲职业,貌似游手好闲之徒,实际上任何时代的帮闲都是很吃香的,小说有夸张,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穷吊,更比我们大多数人都有钱——中国现在有几个普通男人养得起老婆,如果不是官商界牛人,更别说还养一个小妾,再生养一个孩子。月娘最听不得这些不正经的话,反讥说“只你家的好,拿掇的,出来见的人!”月娘这话又大有埋伏,暗暗表达了对潘金莲争要皮袄的不满。王经在旁插嘴,把应伯爵打窗眼儿偷看西门庆几个妻妾的滑稽可笑白描了一遍,逗得西门庆笑缝了眼儿。月娘看着西门庆和下人王经说得不三不四,好没身份,便喝骂走了正经。这一大段看似闲笔文字,却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轻松。在整个《金瓶梅》小说中,每每运用这种反差极大的架构,一是生动还原了市俗生活的本相,二是掌控整个小说的节奏,为重大情节的转折起到铺垫烘托的作用。

随后,月娘也过侧屋来拜大妗子并三个师父,问怎的不见申二姐,众人都不作声。大妗子看隐瞒不住,也只有他的身份适宜,便把春梅骂走申二姐一事说了一遍。月娘听了,就有几分恼,责怪春梅骂得没道理,望着金莲,“你也管他管儿,惯的他通没些怕儿。”金莲本来就对这个王六儿派来卧底的盲歌女不满,警惕在心,春梅又是自己犹如姊妹的贴身丫头,骂他不就是自己打脸,丢人现眼——读者应该还记得当初李娇儿丫鬟偷金一事,当时李桂姐告诫的那些话。于是,金莲在旁反笑这个瞎曵磨该骂,“风不摇,树不动。你走千家门,万家户,在人家无非只是唱。……谁叫他拿班儿做势的,他不骂,嫌腥。”所谓打狗看主人,申二姐毕竟是月娘请来的,这不是骂了主儿,月娘气的脸通红,起身走过西门庆这边来。大凡男人对女人这些一地鸡毛的吵闹都不理解,只觉可笑。西门庆听了月娘告状,应该对春梅的辣椒性格也颇欣赏,笑说申二姐不该不唱与他听,又婉转表示明日使小厮送一两银子给申二姐“补伏他”。月娘不服气,也理解不了西门庆笑的什么,而孟玉楼、李娇儿见月娘大不爽,怕引火烧身,都归自己房里去了。西门庆只顾吃酒,月娘良久无语,转进里间摘头饰脱衣裳,见箱上四包银子,问玉箫得知是荆都监用来央求宋巡按,以图升转,月娘告诫既是人家的,还不收进柜里去。一句话的细节,既隐约表达了月娘对金莲在外的防备,同时又非常形象生动地展现了看重钱财的市井性格。

可怜潘金莲,只因今天晚夕要吃薛姑子的生子符药,还得与西门庆行房,为争一席之地传宗接代,所以在外只顾坐等。西门庆是个糊涂鸭,何况哪里知道金莲有如此周密安排,依然吃着他的小酒,享受着妻妾争宠,官商小红人的得意人生。金莲见西门庆不动身,只得掀着帘说我先去了。月娘听说,气不打一处来,待金莲出门,就坚持不让西门庆去他屋里,道:“你两人合穿一条裤子也怎的,巴巴走来我屋里,硬来叫你,没廉耻的货……只你是他老婆,别人不是他老婆……就吃他在前边把拦住了,从东京来,通影边儿不进后边歇一夜儿,叫人怎么不恼你?冷灶着一把火,热灶着一把儿才好。”夹批说不知怎样一把方妙?男子总梦想着妻妾成群,殊不知现实灾难重重,如何冷灶热灶兼顾,确实是一道千古无解的难题,多少男人就死在这阴沟里。月娘不好意思骂了金莲把拦汉子,自已却留下,便把西门庆推给孟玉楼,说孟三姐掉了口冷气,害恶心,回家吃了两钟酒都吐了,“你还不往屋里瞧他瞧去?”

西门庆听了,赶紧教收了吃酒家伙,走到玉楼房中,只见玉楼摘了首饰,和内衣儿歪在炕上,倒着身子呕吐,呻吟不止。西门庆慌问我的儿,怎么来的,明日请人来看你。妇人不言语,只顾呕吐,被西门庆抱起来坐在身边。西门庆见他两手只顾揉胸,又问:我的心肝,你心里怎么,你告诉我。西门庆还有人性,平时对几个妻妾也还真心不错,当下是真慌了,却不知玉楼的病根正是从他在外胡搞,又偏宠潘金莲而来,连生日也没到他房间,由郁闷生出病。玉楼见西门庆的关切,反倒惹起无限心酸,道:我是心里凄凉的慌,你问怎的,干你自己营生去。西门庆说我不知道,刚才上房说我才晓的。玉楼愈发不依,心中苦恼要一吐为快:可知你不晓的,俺每不是你老婆,你疼你那心爱的去罢。玉楼这话很有分量了,昔日亲如姊妹,今天也成了情敌,怪罪西门庆偏袒金莲。对女人的争风吃醋,男人千万不可当真,最好的办法只有后面这一招最管用,西门庆百试不爽。西门庆于是搂过玉楼粉项亲了个嘴,说怪油嘴,就知道奚落我。又叫兰香快顿好苦艳茶儿来,意思是让玉楼心中之苦和苦茶儿一齐喝下,便什么苦都没了,这种打情骂俏是西门庆最拿手的小把戏,女人也最吃这一套。兰香也乖巧,说茶伺候着哩,一面捧上茶来。西门庆亲手拿在玉楼口边儿,玉楼假意拿腔拿调要自己吃,说日头打西出来,稀罕你往俺屋里来,“会那等乔劬劳,旋蒸热卖儿的。”西门庆说这两日七事八事,心不得闲。玉楼道:可知你心不得闲,自有那心爱的扯落着你哩,把俺们这僻时(俗话背时)的货儿都打到赘字号听题去了。玉楼的郁闷已消了大半,自己反倒“旋蒸热卖”,见西门庆嘴揾着自己香腮,满嘴酒气,便叫西门庆过一边去,“人一日黄汤辣水谁尝着来,那里有甚么神思和你两个缠。”西门庆说我也不敢吃了,咱两个收拾睡罢,明早使小厮请任医官来看你。玉楼不要甚么任医官,说叫刘婆子来,吃他服(副)药就好了。西门庆忽然想起昨日刘学官送了十圆广东牛黄蜡丸药,用酒儿吃下极好,便使兰香去问上房拿来。这一段详写西门庆如何委屈求全讨好玉楼,玉楼如何从心病一步步释然的变化,描绘得层次分明,细腻生动,特别是玉楼“旋蒸热卖”的娇嗔,让人既同情又可笑。

不一时,兰香要了两丸来,西门庆看筛热了酒,拿与玉楼吃下,自己也要趁着热酒吃了胡僧药,被玉楼瞅眼骂了一通:你要吃药,往别人房里去吃,你见我不死,来撺掇上路儿来了,亏你也下般的,谁耐烦和你两个只顾涎缠。西门庆陪着笑脸,也不敢再吃药,看着玉楼把药吃了,两个解衣上床。西门庆先是替玉楼按摩酥胸,慢慢便不老实,一边搂其粉项安慰,一边揣摸香乳。闲聊到为宋御史摆酒,为李瓶儿烧纸还愿,以及许多人情的家庭开支账目,便知道西门府是由吴月娘掌管钱财,李瓶儿记账目,西门庆常常与瓶儿私下商量,也能时时从瓶儿私房钱中骗点出来帮衬一下。如今管账人没了,就由玉楼接替,顺便打打这个富婆儿的主意。孟玉楼在钱财方面的性格与其他妻妾不同:月娘对钱财看得重,有机会都在想方设法弄钱;李娇儿妓女进门时有点小钱,也只是真正的小钱,西门庆的新鲜劲一过就成了花瓶,就是想弄钱也没戏,有点心不甘,所以西门庆死后,娇儿是第一个吃里扒外的;孙雪娥是丫头出身,更没戏,只能想着如何不在厨房干活就不错;李瓶儿是真正的富婆,因经历过富贵荣华,能将钱财的中介作用发挥到极致,特别是收买人心,所以有极好的人缘;潘金莲脑子里全是罗曼蒂克的东西,视钱财如粪土,他只要帅哥和爱情;孟玉楼是最现实的,知道自己有钱,也想有点小确辛,但生活并不如愿,只好退守自己的本份。

不想,金莲近来的许多言行触到了玉楼的隐痛,二人渐生隔阂,看来二人的情义只是玉楼平日的迁就而已。此刻既然闲聊到管理帐目,正好让玉楼借势发泄,道:请不请不在我,明日我叫小厮来把帐目算清交给你,随你交付与六姐(金莲),也该叫他管管事儿,像他昨日说的‘甚么打紧处,雕佛眼儿便难,等我管’。西门庆假装骂道:你听那小淫妇儿,他勉强(意思相当于能力不够,说大话儿),着紧处他就慌了,等摆过这酒儿,你交付与他就是。潘金莲何曾有过几个钱财要管理,这方面的经验确实欠缺,后来果然弄出乱七八糟一滩事。其实,玉楼并不是真心想移交,管账目可能有点小麻烦小辛苦,却也可以感受存在感,并且似乎目前唯有她最适合。只是玉楼还在吃醋生气中,听了西门庆这话,找岔讽刺西门庆:我的哥哥,谁养的你凭乖,还说你不护他,摆过酒交与他,俺们是合死的?饶费了心,那个道个是也怎的!西门庆嘴上说“常言当家三年狗也嫌”,心已不在,一面慢慢抬起一只腿儿跨在玉楼胳膊上,将人搂抱在怀里道:我只爱你两只白腿儿,普天下妇人选遍了,也没你这等柔嫩可爱。玉楼道:谁信你那棉花嘴儿,不说俺们皮肉儿粗糙,你拿左话儿右说着哩。二人说着说着,西门庆就把银托子带上了,被玉楼发现,要他除下来,道:你说着乖话就下道儿来了。西门庆也不听,只管那个不停。

再说月娘在上房陪着大妗子和三位师父说话,提到春梅骂得申二姐哭着坐轿而去,大妗子认为是吃酒闹的,月娘依然愤愤不平,责怪金莲管教无方,道:凭不合理的行货子,生生把个丫头惯的恁没大没小,还反怪人家说,传出去好听?说西门庆家那大老婆不知怎么教出来的,这等惯的没些规矩。大妗子劝道:随他去罢,他姑夫不言语,怎好惹气。当夜同归房子歇了。这段貌似闲笔却不闲,颇能帮助刻画人物性格,有市井生活气,又再次细腻铺垫了后面月娘与金莲争吵,以至最后决裂的丰富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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