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谈北魏谭副造像中的塔刹与下昂
谭副造像,断代北魏,来自于2012年在河北临漳北吴庄发现的佛造像窖藏坑。这尊造像是出土的佛像中体型较大的一个,最初碎成数十块,散布于窖藏坑内。后经拼接修复,除主尊面部、右胁侍躯体以及底座外,其它主体部分基本完整复原。
图1:谭副造像官方图片-正面
图2:谭副造像官方图片-左侧面与右侧面
图3:谭副造像官方图片-背面
该造像近年在北京国家博物馆、成都市博物馆等多地展出过。我有幸在成博“映世菩提”特展中与它相遇并反复观察、拍照。下面聊一聊造像背屏建筑图像中的塔刹和下昂。
图4:成都博物馆展出谭副造像-1
图5:成都博物馆展出谭副造像-2
图6:成都博物馆展出谭副造像-3
谭副造像背屏背面上部展现出一座宏伟的建筑。建筑前有主尊交脚弥勒以及大梵天、帝释天等护法诸天。再往下是建筑的踏道和勾栏。弥勒居于中部,因此建筑正面诸多细节无法看到。好在枓栱和屋顶部分有相对完整的表现,给了我们很多观察的空间。
图7:谭副造像背面建筑图像
图8:建筑上部特写
图9:建筑下部特写
塔刹
这座建筑造型奇特,看上去应为一单檐庑殿顶建筑,在建筑顶部立有塔刹。若不假思索,可能会以为这是一座北魏时期的单层木构佛塔。但稍微深究一点,就会发现问题。即如此狭窄的脊部区域如何能立起巨大体量的塔刹呢?因我国地面上相关实物缺乏,故在思考此问题初就开始着手在敦煌壁画中寻找踪迹。敦煌壁画中形似汉地木构建筑之上立起塔刹的佛塔主要有三种类型。
第一类如:莫高窟北魏257窟主室南壁上的佛塔图像。这类佛塔所表现出的形式与谭副造像上的图像较为相似,为一座大型木构建筑,瓦垄、椽头被绘出。最大特点在于塔刹均建立在一座类似庑殿顶的木结构建筑的正脊之上。
图10:莫高窟257窟南壁佛塔-A
第二类如:莫高窟北魏257窟南壁的另一座佛塔图像。图像中佛塔有类似庑殿顶的屋檐,但屋身并未展现出木结构做法。
图11:莫高窟257窟南壁佛塔-B
第三类如:莫高窟盛唐23窟主室内南壁的佛塔图像。图像中所展现的是一座三开间攒尖顶建筑。柱头枓栱、椽子、飞子、勾栏、踏道均绘制清晰,塔刹立于中心位置。
图12:莫高窟23窟南壁佛塔
第一类与第二类图像主要出现在敦煌北魏时期的壁画中,第三类主要出现在盛唐及后世部分壁画中。通过比较可发现,第二类佛塔应是夯土塔身加木质屋檐构成的。也就是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实心塔。第三类塔则是各类图像实物中较常见的单层攒尖顶木构佛塔。建于隋大业年间的济南四门塔与建于唐建中至贞元年间的安阳修定寺塔即是此类型塔的实物,只是非木结构而已。
图13:隋代四门塔
图14:唐代修定寺塔
奈良旧富贵寺罗汉堂是今天能够看到的为数不多的单层四边形木结构佛殿之一。虽然这座建筑严格地说和佛塔无关且是经过历次改造而形成今天的样貌的,但整体和敦煌壁画中的单层木塔较为相似。
图15:旧富贵寺罗汉堂
经过这样的对比,谭副造像中的佛塔形建筑越发显得扑朔迷离。古代建筑图像中尽管有多处相似案例,可仍无法解释内部结构。从工程做法上,其实现性也需打个问号。基于这个状况,我个人认为谭副造像上的佛塔图像在现实中可能有三种可能性。
第一种:此建筑物确实为庑殿顶建筑,而塔刹仅是作为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出现于屋顶之上,象征佛塔。真实建筑中并不存在这种做法,此为工匠的想象。
第二种:建筑图像所表现出的可能是盝顶(四面坡,中间为平顶)。在建筑顶部平台之上建立塔刹,而屋顶之下可能为北魏时期较常见的夯土屋身。塔刹的重量由夯土土体承托,四周包围有木质结构屋檐。也就是说该建筑与上文壁画中类型二的佛塔仍为同一类,只是表现出更明显的木构外檐。
第三种:此塔刹可能并不属于此建筑,它存在于该建筑后部其他附属建筑之上。因后部的建筑被前部建筑所遮挡,因此给人前部庑殿顶建筑上存在塔刹的错觉。
图16:莫高窟257窟南壁佛塔推定复原-1
图17:莫高窟257窟南壁佛塔推定复原-2
2020年10月在洛阳市博物馆举办的龙门、云冈、敦煌三大石窟联展中,展出了这样一个有趣的建筑模型。模型整体是对于莫高窟257窟南壁建筑图像(参考图10)的还原。可以看出建筑前部入口处为汉地殿堂建筑的样貌。背后有佛塔一座。佛塔被水平布置的屋檐分为两部分,下部为中心塔柱,上部为塔刹部分。上下两部分结合在一起看则是一座完整的佛塔。此时倘若从正面看,则容易产生塔刹立于殿堂屋脊上的错觉。这或许是一个很好的解释。
图18:吐鲁番交河故城中的佛寺遗址
在吐鲁番交河古城中就有这样形态的数座佛寺。从上图中能看出佛寺正面空荡无物,或为已经塌毁的木构部分,其余三面为土墙,中间有塔柱。想象佛寺刚建成时应与257窟南壁中的建筑图像极相似。
图19:谭副造像塔刹放大图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塔刹相轮共分七重,但最下一重被遮挡了一部分,不见覆钵或受花。这可能就是塔刹与正脊不在同一垂直平面的证据。工匠在刻画塔刹时,并没有把他当时视角下看不到的结构表现出来,因此才出现了今天看到的结果。
下昂
下面再来看看下昂。“昂”在北魏造像背屏中的出现是一件令人激动且值得思考的事情。记得在谭副造像初次进入大众视野时,就有多篇网文探讨过背屏中的下昂。当时的主要争论点在于图像中明显斜向伸出的构件,是否为昂。
图20:谭副造像中下昂的图像(左侧)
图21:谭副造像中下昂的图像(右侧)
我国目前现存最早的木结构下昂实物来自山西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大陆壁画中最早的下昂图像来自唐韦贵妃墓过洞门楼图、长乐公主墓第二过洞门楼图以及莫高窟初唐205窟北壁建筑。东大殿是九世纪中叶的建筑,而后面的两幅建筑画则是初唐(七世纪中叶)时的。
再看看现藏于国立扶馀博物馆的朝鲜半岛百济青铜佛塔残件。在塔檐下已有明确的下昂构造,较大陆壁画上的图像更加清晰、直接。因年代定为百济,固朝鲜半岛木构建筑上下昂出现的时间不晚于七世纪中叶(相当于初唐)。结合上述案例,再考虑敦煌壁画中建筑图像的滞后性,我们是否可大胆推断下昂在唐以前已经基本成形?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长乐公主墓内的下昂图像疑似为“齐头昂”,显示出较“批竹昂”更古老的风格。笔者仔细查找了能力范围内所能触及到的所有唐墓建筑画,造型与长乐公主墓内下昂做法一致的仅此一例。
图22:韦贵妃墓门楼图中的下昂
图23:长乐公主墓门楼图中的下昂
图24:莫高窟初唐205窟北壁的下昂图像
图25:百济青铜小塔残件
再回到谭副造像。北魏距唐代还有百年时间,在北魏的建筑图像中看到的斜向构件会是昂吗?我认为很有可能。
玉虫厨子是原藏于奈良法隆寺金堂内的木质佛帐(现藏宝物馆内)。厨子的推断制造时间在公元607年左右,为法隆寺第一次建立时就一并制造的庄严具。厨子为仿木构建筑外形,在建筑四周屋檐下皆有出昂,共计10个。607年对应我国的隋代,而法隆寺核心殿宇的建筑样式极有可能间接来自中国南朝这件事已不新鲜。此处再结合前文的推断,笔者认为下昂的形成应不可能晚于南北朝晚期。
图26:玉虫厨子-1
图27:玉虫厨子下昂
下昂出现的准确时间其实并不确定。从已有学术资料看来,其最初的来源是木构建筑中的斜梁或椽子(我个人认为斜梁更加准确)。斜梁是木构建筑发展过程中,在横架尚未成熟前用以支撑整个屋架的斜向梁架。在北方官式建筑的发展过程中,斜梁逐渐被更加成熟的横架抬梁结构取代,以至于今天已不多见。奈良新药师寺本堂中可看到目前现存的奈良时代的斜梁实物。虽部分构件在江户、镰仓时代被替换,但仍保留早期样式。
补充阅读:《不灭的人字大叉手 | 下篇》
图28:奈良新药师寺本堂斜梁
山西省博物院藏北魏宋绍祖墓石椁中可见斜梁的线索。宋绍祖墓石椁为一面阔三间仿木构石屋。柱头枓栱做法为“把头绞项作”,即泥道栱与梁头相绞于栌枓上,梁头伸出部分被砍断。
图29:北魏宋绍祖墓石椁
图30:宋绍祖墓石椁把头绞项作
当我们转移视角观察石椁侧面时可发现所有梁均为斜置,即斜梁。斜梁的倾斜角度基本与屋面斜度一致,这并非匠人的失误,而是有意为之。梁头与栌枓相交处可见某种咬合结构(参考图-32)。若梁为平置,则无需此做法。此外,大同市博物馆藏北魏尉迟定州墓石椁也出现相似做法。
图31:宋绍祖墓斜梁
图32:梁头与枓栱相交处的结构
图33:尉迟定州墓石椁
图34:尉迟定州墓石椁斜梁
我们不妨比较一下,宋绍祖墓石椁的斜置梁架与法隆寺金堂的下昂,其中显然存在某些相似性。这种相似性不仅体现在斜向构件深深插入建筑内部的构造特征,也体现在下昂出现初期梁头直接斩断不做美学处理的朴素手法上。今天日本飞鸟、奈良时代建筑上所见下昂以及后世日本“和样建筑”中的下昂即是对“直接斩断梁头”的做法的延续。
图35:法隆寺金堂的下昂与宋绍祖墓石椁的斜置梁架
谭副造像中出现的类下昂斜向构件也应是可以与上述问题放在一起去讨论的。它的做法更接近法隆寺金堂或玉虫厨子中的下昂,而宋绍祖石椁的斜梁则更倾向于是北朝时期小型建筑的做法,即梁头斩断后不再伸出或制造出跳效果。
因此我们在看待谭副造像中檐下斜向构件时,不用过度纠结其到底是斜梁还是昂。北魏时期,两者想必正处在A向B演化和过度阶段,它们之间的界限势必模糊。如同法隆寺金堂的下昂一样,外跳承担昂的作用,后尾则深入建筑内部,斜梁遗意鲜明。谭副造像做为当时类下昂构件的图像孤例,仍有待后续更多新材料的支撑。本文仅作为作者的个人推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