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战:得陇望蜀(2)凉州南北豪族的本质区别
那位和隗嚣擦身而过的人,叫做窦融,扶风平陵豪族。
窦融来头很大,七世祖窦广国是文帝妻大名鼎鼎黄老培训班校长的窦太后之弟,封章武侯。
窦融家世代为官,到了王莽摄政的时候,窦家成功转舵拥抱新时代。
窦融在不换思想就换人的新组织中,旗帜鲜明,立场坚定,拥护圣人领导,然后作为强弩将军司马,东击反莽义军翟义,以军功封侯。
他妹妹还嫁给了王莽高层,刘秀这辈子的最大贵人王邑当小老婆,结果窦融也非常有幸的在昆阳见识了妹夫神仙般的操作。
王邑窦融败回长安后,王邑又提拔窦融为波水将军,引兵至新丰做阻击。
结果窦融眼看你这条船不行了,马上又带着队伍当股本投降了刘玄的老丈人赵萌,并攀上了这个高枝。
后来刘玄喝酒,赵萌执政,把厨子都封了官的时候,派窦融去巨鹿当太守。
那时候河北是全国知名修罗场,窦融听说当年昆阳城下的男神正在河北灰头土脸,于是很知趣的说那地方不是人呆的,您老要不给我批个去河西的文书吧。
窦融的高祖父是张掖太守,从祖父为护羌校尉,从弟是武威太守,他家托武帝开疆拓土的福成为了第一波河西地区的地头蛇。(这点很重要)
窦融在和兄弟们开家族前途碰头会时说:天下的走向此时根本看不出来,河西殷实,黄河天险,张掖属国有精兵万骑(武帝置“属国都尉”,以主蛮夷降者,管军管民,张掖属国与张掖郡平级,领五城),一旦出事封闭黄河渡口足以自守,这是咱家在这乱世的最好归宿啊!
窦家兄弟们全部认同,窦融也因此拿到了张掖属国都尉的上任书,随后窦家举家迁往河西。
窦家知道哪里有自己的优势(祖上世官河西),有看出天下局势不明确的眼光(天下未可知),并最终靠着自己的判断得出共识去指导家族的未来。
这种关中老干部家庭的眼光与见识,最终决定了凉州南北的相反结局。
窦融前往河西的时机非常好,因为此时隗嚣开始东去长安上班,以天水隗家为主导的凉州第一任主席刚刚辞职走人了。(第一轮眼光差距)
到了河西后,窦融开始各种跑关系,去各豪族拜码头,联络安抚羌人,恢复了当年自家在河西的网络。
后来玄汉政权大乱,隗嚣还在长安搞密谋的时候,窦融的河西内部圈子召开了前途大会。
与会领导有:酒泉太守梁统、酒泉都尉竺曾、金城太守厍钧、张掖都尉史苞和敦煌都尉辛肜等人。
大会上,众人得到共识:天下大乱,前途未知,河西夹在羌胡中间,咱们不同心就不能自守,应当推一人为大将军,号令五郡,以观时局变动。
主题定下来后,各自谦让,最终因为窦家世任河西为吏,所以将窦融推举为了“行河西五郡大将军事”。
开会后,原武威太守马期、张掖太守任仲因为孤立无党,被踢出分红圈;
原酒泉太守梁统调任武威太守,张掖都尉史苞进步为张掖太守,酒泉都尉竺曾进步为酒泉太守,敦煌都尉辛肜进步为敦煌太守;
厍钧和窦融则继续干着原来金城太守和张掖属国都尉的岗。
人家凉州北部在这个时间段,自己成立河西民主共和国了。
以黄河为界,凉州北部此时已经民主独立出去了,人家河西地区的“刘秀”选出来了。
与前面说过的凉州南部豪族单体规模有限和文化见识不高的特点相比,凉州北部豪族展现出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特性。
人家单体规模较大,且文化见识较高。
还是地理决定论的原因。
乌鞘岭作为均高四千米的天险,既保证了河西地区能够随时独立,也使得东亚季风最后那口气吹到这就打住了。
自乌鞘岭往西,降水量就太可怜了,所以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开始出现。
但是,伟大的祁连山脉靠着雪山融雪流淌出了一条条的河流滋养出了山下的一个个绿洲带。
当时河西走廊并非像今天秃的这么厉害,宜农宜牧,有金张掖银武威的说法。
在祁连山脉、北面沙漠以及乌鞘岭断南北的包围下,河西地区这片狭长的绿洲带内部连成一片而且产粮产马实力可观。
因为内部无险阻,土壤较肥沃,所以河西地区内部相对来说很容易出现几个大规模的豪族,而不是陇西高原上那种一沟一壑一老大的情况。
而且由于河西走廊直到武帝时代才纳入中华版图,这也导致了这个地区豪族的第二个特点,文化和见识高。
这片土地的豪族并非原生性萌发的,全是当年中央空降过去的官员,居民也是各地征调过去的倒霉蛋和服役军人。
这也就导致了这个地区的豪族和中央的政策连接更紧密,政治觉悟更高,眼界也更开阔。
所以人家在开会是能说出“今天下扰乱,未知所归。河西斗绝在羌湖中,不同心戮力则不能自守;权钧力齐,复无以相率。当推一人为大将军,共全五郡,观时变动”的主题观点。
人家没有早早的政治表态去什么“辅汉”,人家只说了“今天下扰乱,未知所归”;
人家早早的专注于自身的内部情况提出了“不同心戮力则不能自守;权钧力齐,复无以相率”。
人家很明白的提出了未来的发展规划纲要:“观时变动”。
凉州南北的分裂,某种意义上,是一群明白人放弃了另一群看不明白的人。
隗嚣去长安大梦一场回来后,留给他的蛋糕,只剩下了凉州南部三郡。
刘玄被赤眉推翻后,关中成为炼狱,隗嚣的天水成为了乐土,再加上隗嚣素有谦恭爱士之名,大量关中的士大夫们开始投奔隗嚣寻求庇护。
随后在隗嚣搭建的班子中,成分构成很有意思:“前王莽平河大尹长安谷恭为掌野大夫,平陵范逡为师友,赵秉、苏衡、郑兴为祭酒,申屠刚、杜林为持书,杨广、王遵、周宗及平襄人行巡、阿阳人王捷、长陵人王元为大将军,杜陵、金丹之属为宾客”
总体上来讲,文官系统大部分是关中人,武将系统大部分是陇西人。
武将系统好理解,陇西各地的入股豪族,人家这帮是枪杆子。
但文官系统中,是大量的外地人帮隗嚣出谋划策。
这种奇葩班子结构的产生,是因为陇西本土实在难找出几个能高屋建瓴跟隗嚣商量大事的人才。
一旦本土无法出参谋与智囊,本土发展要靠外地人去支招时,这个地方被人家卖了的机率就被该无限放大了。
隗嚣回天水后,当时有刘秀、刘永、刘盆子、公孙述四个人称帝,隗嚣对于南部割据两川的公孙述进行了考察。
派的考察团团长比较牛,这个人的后世之名成为了这个时代的将领之光。
马革裹尸的精神创造者,马援。
还记得长平之战中,我们说过赵括他爹赵奢被封马服君吗?后来他们这一支就姓马了,再后来赵括他妈知子莫若母在他出战前为全家上了免责保险,马姓得以流传下来。
马援的先祖,在汉代为官很多代,曾祖父马通参加过巫蛊之乱后的刺杀武帝,结果被金日磾慧眼发现,当场拿下,后来马通被杀,马家开始被打入谷底。
马援的爷爷马实在宣帝时又当上了小官。
后来马实生了马仲,官职再度有些起色了,做了玄武司马。
到了马援这辈儿时,马家就已经再度抖起来了,马仲生了四个儿子,马援是老儿子,马援的三个哥哥全都干上了两千石的官位。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家族跃迁史,马援他爹的官职并不算高,祖辈又有着谋反的黑历史,咋会三个儿子全都窜上了两千石的高位呢?
这个时代比较特殊,此时王莽正要篡汉。
在此先埋下一伏笔。
马援自小有大志,三个大官哥哥对这个弟弟的评价是“汝大才,当晚成”,十二岁时父亲去世,小马援守孝,没有多久,长兄马况也去世了,马援又为兄长守孝,马援的青春期就是在丁忧守孝中过去的。
马援是个大孝子,敬寡嫂,振家门,年纪轻轻的马援为自己积了大阴德,随后的人生,老天开始慢慢给他兑现奖励。
马援后来当官因私纵囚犯而逃亡北地郡,等到天下大赦后,马援在北地郡当起了农场主,成为了养羊能手,时间一久,很多人开始来依附马庄主,但马庄主志向比较大,对于物质上的东西很不当回事,所有的家财挣多少散多少,自己过得很清淡。
后来王莽末年,四方兵起,马援被选拔为新城大尹(汉中太守)。
这个时候,史书上写的就比较明确了,马援能够一跃成为太守高官,是因为走了王莽从弟卫将军王林的门路(莽从弟卫将军林广招雄俊,乃辟援为掾,荐之于莽)
通过在王莽篡汉时代背景以及马家突然崛起的一门四高官,可以大致猜测出来,这家子的政治嗅觉和判断,绝对不简单。
24年,王莽灭亡,马援和哥哥马员逃至凉州避难。
25年,马援被西北老大隗嚣看中,任命为绥德将军,参与隗嚣的军政方针。
这一年,隗嚣开始与刘秀集团有交集,但同时,蜀地公孙述也称帝了,隗嚣听说马援曾和公孙述是老乡,于是派马援去公孙述处验验成色。
马援到了成都,发现公孙述摆足了谱,大摆仪仗队,举手投足全是爷现在混出来的姿态,这让马援觉得这位爷应该混不长久。
公孙述对马援很是不薄,开出了高待遇,又要封侯,又要授大将军的,结果马援没领情,回到了天水,对隗嚣说出了鉴定报告:不咋地,天下还没分出胜负,他不吐哺迎接国士谋图成败,却井底之蛙,妄自尊大,不如专心臣服东方(不如专意东方)。
一般来讲,人们看到这段历史时总会把公孙述的自我感觉良好当做失败的前兆。
但其实马援这话后面是有背景的。
当初马援的兄长马员是上郡太守,和他同避于凉州,刘秀继位后马员就先去洛阳要求官复原职去了,而马援留在了陇西继续待价而沽并成功挤进了隗嚣的决策圈。
他此时根本没见过剩下那几位皇帝,就因为公孙述没光脚丫子跑来接见他就说该力挺东方?
从他后面对刘秀的一系列态度以及他的一生来看,此人城府极深,而且思路极其明确。
他确确实实如他哥哥所说“有大志”,他对于眼前的蝇头小利和物质享受根本不当回事,他能够散尽家财不贪图,公孙述给他封侯拜将他都不当回事。
他哥哥的那句“当晚成”,并非说他得一把年起才会混出来,而是自己的这位弟弟是个投巨资,设大局的人,他的眼光在立功业,传后世。
这种志向并非是他们哥仨这个两千石就能满足的了。
马援这位关中的扶风茂陵豪族,这位兄弟四人全部登上过高层台面的人,在26年这个关键的时间段对隗嚣的这次影响非常关键。
从这个时候开始,马援这位外地人就已经开始朝对自己和家族有利的方向去影响隗嚣这支陇西大船的走向了。
兄长马员在刘秀称帝,邓禹光复上郡后第一时间就回去投诚去接收老地盘了,马援则继续留在隗嚣那待价而沽,而且人家马援对隗嚣说的很艺术,“不如专意东方”。
此时刘秀和刘永一个河北帝,一个梁帝,人家可没明确表态“意”哪个“东方”哦。
马援通过自己的见识和判断,早早就框定了未来的投诚合作对象。
选择关东的刘氏王族,而并非没有底蕴的公孙述。
他这位军师的影响力,很大程度上又最终决定了隗嚣的决策。
公孙述后来即便给出了王位的编制,隗嚣仍然去帮刘秀去打公孙述,这是明显不合陇西发展的决定。
隗嚣作为陇西豪族,文化见识有限的这个局限性在这个波云诡谲的混乱迷雾中劣势尽显,他根本看不清历史的走向和自己的预期。
摆在面前无非三条路:
要么开拓进取拿下关中参与争霸;
要么裂土为王割陇西自治;
要么早早投诚换个好前程。
如果说自己想在乱世也称帝,那么你就应该在冯异后来打败赤眉赶走延岑极度虚弱时拿下关中。
因为你此时集团里有大量的关中人士,你可以用关中新地盘去安抚团结他们。
如果说你想裂土封王割陇西自治,那你就根本没必要后面因为刘秀的几封信就去帮冯异打北上的公孙述。
因为局面越混乱,你这个陇西王的位置越稳固。
如果说你想早早投诚换个前程那就应该在冯异定鼎关中后就应该像人家耿家一样,带着陇西人马去参加刘秀的定关东之战。
结果隗嚣在后面的所有选项中表现的云里雾里,拿不准主意。
当年关中人方望让他辅汉建庙,他就组织起大伙去发毒誓。
关中人马援去了趟四川他就堵死了跟公孙述的关系。
河南人刘秀实在东西一点没给,一通忽悠他就不辞辛苦的给刘秀当上了西大门保安。
在每一次的选择之时,他都不能跳出圈子去站在高处审视此时的状况,到底怎样做才是对自己的陇西集团最有利的。
而是自始至终被非陇西的人忽忽悠悠的牵着走。
结果就是,他回到陇西的这三年中,地盘一点没扩大,而人家刘秀平刘永邓奉,剿秦丰田戎,定张步董宪,灭彭宠李宪,天下十三州,已经拿下十个半了。
对手只还剩下益州的公孙述,共分凉州的隗嚣、窦融,以及占据并州少部分的卢芳。
留给他拿不准的时间,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