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不配位,位不保宅

中外都有凶宅的说法,凶宅在许多情况下也是美宅。据明代笔记《万历野获编》,北京东城大街石大人胡同有一处府第,从建成之日起,先后做过忠国公石亨、咸宁侯仇鸾、内阁首辅严嵩的府第,结果石亨、仇鸾和严嵩之子严世蕃均因罪被杀,而这座豪宅也三度籍没入官。作者据此认为:“地理吉凶,时亦有验”,“信乎形家之说不诬”。的确,这座豪宅从落成起就弥漫着一种不祥之气,如果说它是凶宅,那么它首先是一座豪宅,而敢于住进去的三位大人物均非正人君子。

石亨因拥戴英宗复辟,即有所谓“夺门”之功,英宗命有司为他营宅,落成后壮丽逾制。何以见得?英宗登翔凤楼,望见一片豪宅,问是谁家所居。近侍吴瑾说:“此必王府。”英宗说不是。吴瑾说:“非王府,谁敢僭逾若此?”(《明史》)英宗点头。由此可见,正是这座豪宅的壮丽逾制,为石亨的覆灭埋下了伏笔。英宗很可能是明知故问,而吴瑾也很可能是装傻,他们对石亨的僭越心照不宣。石亨恃“夺门”功,势焰熏灼,权侔人主,构陷大臣,培植私党,蓄材官猛士,中外将帅半出其门,已让英宗无可容忍,终因图谋不轨而以谋叛罪被杀。继石亨之后的仇鸾,本已贪虐革职,加之冒功讳败,因私结严嵩父子而东山再起,居于大将军的高位,也因与严嵩争宠失和而下狱忧死,身后正法枭斩,其祸有甚于石亨。严嵩与其子严世蕃专擅国事,排斥异己,吞没军饷,废弛战备,致使国家遭受东南倭寇与北方俺答之患,内帑空虚,财政枯竭,几不能支。他们的覆灭都不是偶然的,而他们住进这座豪宅也不偶然,若非专横跋扈之人,也不敢住壮丽逾制之宅。在这个意义上,凶宅之凶也正在于其美。

美宅可能不利其主,对此古人可以作出神秘解释,如“土木胜”之类;但剔除其神秘因素,同样可以成立。《周易》有“慢藏诲盗,冶容诲淫”之说,“冶容”的效果无非是美一些,而被“慢藏”的东西也可能是美的。美的东西谁都喜欢,容易被人看在眼里,惦记在心,所以最好深藏不露。但房子却不能像珠宝那样藏起来,于是就需要保护——如今房子的产权受法律保护,古代也不是没有产权,只是禁不住巧取豪夺,所以既有美宅,就得有能力保护,这也就是为什么住房应与其权力和地位相适应。如果拥有美宅却无力保护,那么不仅美宅保不住,还会给它的主人带来灾难,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据张岱《西湖梦寻》,西湖孤山有陆宣公祠,是自称唐宰相陆贽后人的陆炳所创。陆炳是嘉靖皇帝乳母之子,依仗势焰,揽权怙宠,“见有美产,即思攫夺”。陆宣公祠旁有故锦衣王佐别墅,颇壮丽,而其子不肖,陆炳于是罗织其罪,勒以献产,以致捕及其母。结果如何姑且不论,事情到这一步,正好可以作为“室美为人灾”的注脚。故锦衣王佐活着时,美宅受到他的保护,甚至可能是他巧取豪夺而来,所以他的未亡人指着陆炳的座位对其子说:“而父坐此非一日,作此等事亦非一日,而生汝不肖子,天道也,汝死犹晚。”传到其子手里,已失去了保护伞,因而其美宅反倒会给他和家人带来灾难。

美宅往往不利其主,更多的情况是那房子来路不正。北宋徽宗宣和年间,英州人郑良“仕至右文殿修撰、广南东西路转运使,累赀为岭表冠。既奉使两路,遂于英(今广东英德)筑大第,垩以丹碧,穷工极丽,南州未之有也”(《夷坚志》)。值得注意之处,一是“累赀为岭表冠”,也就是郑家成为广南首富,是在郑良任广南东西两路转运使期间;二是“南州未之有也”,即郑良所筑大第是岭南第一豪宅,从郑家败后三分为天庆观、州学和驿舍,可见其规模之大。郑良既以职权聚集了大量财富,他那岭南第一豪宅就形同“摆在闹市的腐败”,十分抢眼。所以,有人弹劾其府邸宏丽过于朝廷,朝廷于是派遣直龙图阁陈述前往勘查。郑良被逮下狱,穷治其赃,严刑拷问,出狱一日死。郑良的美宅给他带来的是祸不是福,“室美为人灾”,信然!

(作者简介:焦加,原某报高级编辑、高级评论员。从事编辑工作34年,任评论员26年。所编栏目获首届中央主要新闻单位名专栏奖、首届中国新闻名专栏奖,个人获第二届韬奋新闻奖提名奖。所撰评论在全国性评奖中获奖数十次。编辑出版该报杂文系列近20种,写作出版杂文集《亲自读书》等4种,其中《亲自读书》一文入选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张志公主编初中第六册《语文》课本。近年致力于系列文史随笔写作,出版了《我眼中的风景——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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