辋川田园交响曲
王维一生写诗无数,绘画无数,但摒弃应酬、应制、应考送别、酬唱,真正潜心主题性创作的诗歌绘画,并不多。
而真正体现他自己本心、代表他艺术水准的重大题材的鸿篇巨制,当属《辋川集》和《辋川图》。
那时,他人到中年,人生阅历丰富、思想水平成熟、艺术造诣高超、创作精力旺盛,是巅峰时期的典范作品。
他的辋川别业、《辋川集》《辋川图》,代表了盛唐园林建造、诗歌创作、山水绘画的最高峰,被称为辋川三绝。历来研究者、模仿者绵延不绝。韩愈模仿其辋川诗意,创作了《奉和虢州刘给事使君三堂新题二十一咏》,苏东坡也仿照《辋川集》写了《次韵子由岐下诗并序》二十一首。北宋的郭忠恕、元代的赵孟頫、明代董其昌等绘画大家都临摹过王维的《辋川图》。清代皇家园林圆明园建造时,还特意模仿辋川别业修建了“北远山庄”。
在我看来,这三绝,其实是一绝,它们是一部浑然一体的“田园交响曲”,而不是三个独立的“单曲”。
在王维的总体构思中,诗歌、绘画、园林,互相依存、互为表里,是他心中诗意栖居的“桃花源”。
一
唐开元二十八年。王维四十岁。
这一年二月,举荐重用王维的老宰相张九龄在荆州去世。王维的政治偶像倒塌,王维的政治理想也几近幻灭。
这一年冬季,朝廷派他去桂州出差“知南选”。以殿中侍御史的身份去参与南部几个州的干部选拔。一路上好山好水,滋养了王维的才情,也更促成了他归隐林下的决心。
北归途中,在南京江宁县瓦官寺,王维又拜见了高僧睿禅师元崇。谈经论道,心有戚戚然。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王维从二十一岁中进士,满怀热情进入官场,期望展现才能,实现抱负,博取功名。磕磕绊绊到如今,已经看透官场,也看清自己了。
他在诗里,反思自己:“少年识事浅,强学干名利。徒闻跃马年,苦无出人智。即事岂徒言,累官非不试。既寡遂性欢,恐招负时累。”
“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艺术和田园,才是自己的归宿,政治和官场,自己只是个无能为力的摆设或者“花瓶”。
他开始思考谋划自己的人生下半场怎么玩。
第二年回到长安,他在终南山搞了个“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好像和裴迪、崔兴宗、张五烟、贾生等组团隐居。
一年后,朝廷征招他回朝担任左补阙,又成为“驂御臣”。这时,他身在朝廷,心在林泉。他开始留心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用自己的艺术才华,按照自己的理想,打造一个自己的“桃花源”。
这时候,唐玄宗痴迷道教,他下令各州州城都要兴建一座道观,命令画师描绘老子李耳的容貌,分送各州的道观悬挂。
唐玄宗还特别迷信“灵异”“祥瑞”,他的儿子陈王李珪府中有个“参军事”叫田同秀,上疏报告:我在大明宫的丹凤门看见玄元皇帝李耳半空中告诉我“我把灵符藏在尹喜旧宅”。唐玄宗派使节到桃林县函谷关尹喜纪念台旁找到。
文武百官立马联名上书:旧函谷关发现的灵符,暗中应验“灵宝”年号,建议陛下尊号之上应加“天宝”二字。
唐玄宗欣然同意。并把桃林县改名为灵宝县,同时还把田同秀从正八品的“参军事”提拔为从五品的“朝散大夫”。
从此大唐已经不是靠自己开创盛世的“开元”时代,而是进入依赖上天保佑的“天宝”时代。
大约唐天宝二年,王维购买了宋之问的蓝田山庄,开始营造自己的“辋川别业”。
这一年,王维四十三岁,在门下省担任左补阙。
二
王维从十五岁就开始在长安、洛阳两大都会,遍访名门豪族,宁王、薛王、岐王视之为“师友”。各类皇家园林、私人别业,他都见识过,并以诗歌绘画描述过。
对园林艺术,王维自有其独到见解。对自己的辋川别业,王维当然有自己的独特构思。
他要把自然山水内在的魅力挖掘、点亮、生化,园林的匠心要掩藏在“不事雕琢”中。
他要把山水田园的诗意,用自己独到的眼光发现和独特诗歌表达,成为园林的一个独有的亮点和特色。
他要把山水田园的丰富多彩,用自己高超的绘画技巧,高度浓缩、精心提炼,绘为一图,让人一览无余,过目难忘。
辋川别业,没有大兴土木,破坏生态。而是保持原有的山水田园自然状态和开放状态,以辋川别业为中心,在周边精心营造二十个精彩景观,并用写意式的方式进行“点化”。所有人工建筑能少则少,所用建筑材料也是就地取材,与周围自然景观协调统一。比如,鹿柴,就是原有的养鹿场,扎上有艺术味道的“栅栏”;文杏馆,“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
辋川别业,没有搬迁移民,圈地造园,而是保持原有生态的开放性,除私人住宅外,所有园林景观,都是共有共赏的开放布置。而且原有的农家农舍农田、炊烟牧童浣女,都成为园林的美妙组成。
辋川别业,也没有破坏文物,刘裕留下来的“思乡城”,虽破败不堪,既没有修旧如旧,也没有拆除了事,而是让“古木余衰柳”延续文脉,叹息古今。
辋川别业完成后,辋川似乎没有改变什么,辋川却美丽了许多,精彩了许多;辋川居民也舒服了许多,文明了许多。
专家们称辋川别业为“写意式私家山水园林”。我倒觉得,它是写意式园林,但不是私家,套用一个现代概念,它应该是一个开放共享的“田园综合体”。
这里,山水环绕、亭阁相望、花影重重、翠竹婆娑,景致绝佳。
这里,幽篁弹琴、月夜长啸、水边浣纱、灯下焚香,趣味高雅。
这里,泛舟往来、吟诗作赋、亭台对弈、阁楼听雨,绝代风华。
一个充满诗意禅趣的生活空间营造完成,一群志同道合、意趣相投的文人雅士闻风而来。
一个自由自在的世外桃源,一个高雅风流的艺术天地,必然产生伟大作品。
三
辋川别业建造初期,王维就邀请道友和诗人裴迪一起,踏遍辋川的山山水水,寻找发现特色景观,策划营造亮点,针对每一个景点每人各写一首五言绝句,让诗歌和景观互为依托、融为一体。同时,也使景点插上翅膀,飞跃时空,流传更远、更久。
曾有论者疑惑:王维当时怎么不把这四十首诗,一一对照景点,刻石竖碑,为景点注释增色?
如果那样,就不是王维,而是乾隆爷了。那就破坏了园林的总体美学范式,因“挂相”而“破相”。
《辋川集》是王维第一次创作主题性的“大型山水组诗”,而且还是和裴迪联袂“二重唱”。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亦或艺术水平,都是空前的。
《辋川集》也是王维生前自己亲自编辑成册的唯一一本诗歌集。可见在王维心目中的地位。
《辋川集》是王维山水田园诗的经典,也是中国山水田园诗歌的一座丰碑。对中国诗歌的历史发展,产生重大长远的影响。
《辋川集》也是王维在西方影响最大的作品之一,隐逸幽静的田园题材、简朴自然的形式、空静沉默的禅宗气质,被西方诗歌美学界推崇。尤其是宾纳和韦利翻译的英文版《辋川集》,对美国新诗运动的美学趣味和诗学追求, 产生很大影响。
《辋川集》及其辋川系列诗歌,给人最大的阅读享受,是情景交融的自然美、生态美、空灵美、妙悟美。确实能让人忘却尘世烦恼,心灵净化,灵魂升华。
诗人创造意境的如椽妙笔,常常隐藏于无心无意、平淡如水的文字中;诗中深涵奥妙的意境,常常给人以会心一笑的滋润;诗人深藏不露的高人风度,常常穿行于山水田园、清风明月的字里行间。
读《辋川集》和与辋川有关的王维诗歌,能读到王维的心声,能看到他对山水田园的痴情,甚至于沉醉。但也能体察到他沉溺于山水之乐的同时,内心深处的一丝丝不平和骚动、梦想和渴望。 他虽然对政治失望、对仕途失落,但对人生还没有幻灭。
比如《孟城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的叹息;《华子冈》的“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的惆怅;《文杏馆》的“不知栋云里,去作人间雨”的渴望;《漆园》“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的自嘲。都是在自然自在的状态中的“心底微澜”。
即或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享受孤独,也能感受到诗人那颗跳动的心是需要“明月来相照”的。
《辋川集》的意象丰富,言近旨远,不同的人阅读,会有不同的体验和认同。如果和裴迪的诗对照看,更能体会王维的高深、朦胧、乃至于混沌。
但通盘看,《辋川集》给人的并非万念俱灰的“死寂”,而是跃动着勃勃生机的自然之美和心灵释放。讴歌辋川的山水田园,抒发自己的云水襟怀,展现人和自然和谐相处的“大自在”!
《辋川集》创造的这种“范式”,成为一种标杆,使后世诗人纷纷效法。
在众多仿品中,最有名的是韩愈的《奉和虢州刘给事使君三堂新题二十一咏》和苏轼的《次韵子由岐下诗并序》。
韩愈虽然也模拟空灵澄澈的审美趣味和诗歌风格,二十一首诗,也达到了清绮的境界,但他内心的淡定和审美的超逸,还没有达到王维的地步,所以有论者说他是“淡泊而时现焦躁,偏于理性,情多于韵”,王维是“境随心转”,而韩愈则“心随物动”
苏轼创作的组诗《岐下诗》,最接近《辋川集》的风度,洒脱、灵动、有趣,有深深的苏轼烙印,又有宋诗'以文为诗'的新变。
四
王维的音乐才能来自于祖父,王维的绘画才能继承于母亲崔氏。
王维营造辋川别业的初心,是让年轻守寡、笃信佛教的母亲有一个静心修行之所。
宋之问原有的蓝田山庄,虽处于辋川的孟城下、欹湖边,景色绝佳,但不够清净。
所以这次造园,王维特别堪舆,选定飞云岭下一块宝地,营造草堂精舍,专供母亲清净修佛。
这是体现王维“孝心”、体现王维“佛心”的核心建筑。所以除了禅宗自然古朴的建筑风格外,王维特意设计一幅壁画《辋川图》,把辋川的山水田园和生活图景,浓缩展示,表达对母亲教育自己学画的感激,同时也是整个辋川别业园林建造的点睛之笔。
王维少年跟随母亲学画,长大后博采众长,转益多师,开创了水墨山水画和文人画的流派。
到辋川时,正值盛年,多年历练,积累成熟,又恰遇辋川的大好河山,加上自己匠心独具的辋川别墅,使他的绘画创作登上高峰。
依据辋川别墅园林景色创作的《辋川图》,一经问世,便在唐代画坛轰动一时,争相观赏临摹者,络绎不绝。
据唐张彦远《历代名画录》记载“清源寺壁上画辋川,笔力雄壮……余曾见泼墨山水,笔迹劲爽”。可见《辋川图》当时就有壁画版本和绢质版本两种,且用笔方式和绘画风格,也有差异。
有论者说,原本只有绢质的《辋川图》,后来因为慕名前来观赏和临摹的人太多,王维就在墙壁上又画一幅,供大家观赏临摹。
其实,这是一种误解。
王维在创作壁画时,肯定先画底稿,必然有不少绢质的蓝本。最终作品肯定是壁画《辋川图》。
随着时间的推移,壁画侵蚀损毁无存。绢质本《辋川图》便成为正宗,广泛流传。
历来被画家誉为“神品”“妙品”,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书法一样,传为神话。
北宋词人宋方回有诗写到:“右军兰亭未足夸,摩詰辋川焉可拟”。
只可惜越是好的宝贝,越消失得快。到了宋代《辋川图》真迹已无法看到。宋徽宗酷爱绘画,皇家收藏的王维真迹一百二十六件,但恰恰就没有《辋川图》。
在唐代就有许多仿品出现,唐以后仿品已泛滥。
现存最好的《辋川图》是北宋郭忠恕的模本,保存于美国西雅图。还有元代赵孟頫临摹的《辋川图》,保存于大英博物馆。另有元代商琦模本《辋川图》,保存于日本圣福寺。董其昌、文征明、郭启元等名家,也都临摹过王维的《辋川图》。台湾故宫博物院藏有文征明的摹本《辋川图》。
值得庆幸的是,蓝田县有几位县令,有文化、有情怀,也懂艺术。在任时,设法刻制《辋川图》石刻,留存至今使我们得以看到《辋川图》的大概。
明嘉靖九年县令韩瓒刻制《辋川四景图》(规格长74厘米、宽56厘米)。明万历三十一年县令王帮才刻制《辋川图》(规格长126厘米、宽92厘米)。明万历四十五年县令沈国华刻制《辋川图》(规格长104厘米,宽30厘米)。清道光十七年县令胡元瑛刻制《辋川图》(规格长80厘米、宽60厘米)。
这四次刻制的《辋川图》石刻,如今都保存在蓝田文物馆。
最珍贵的是万历四十五年沈国华的刻本。石刻共六块,每一块长104厘米,宽30厘米。是沈国华苦心寻找到郭忠恕的临本,又从自己家乡找来高级刻工郭世元,刻制而成。专家认为,这是最接近王维《辋川图》原貌的石刻。
仔细看这一组石刻,辋川二十景,只有十九景,缺少“辛夷坞”。县令沈国华在《题郭淑六重摹辋川图后》说:“按辋川景目有辛夷坞,纠题頞却脱漏,遍寻绎俱涉影响,故仍阙之。今图景近处,有母塔坟、鹿苑寺,山树更葱蒨可爱,乃右丞未之写,写当在其母未恙、宅未施寺之日也,也不敢僭为之补,以贻貂续之诮云。”
从流传下来的摹本,可以看出,画面以别墅为主体与中心,向外徐徐展开,形成长480.7厘米、高29.9厘米的长卷。构图采用中国画的散点透视法,居高俯瞰的视角,把层层深入的别墅、精舍及错落山水之间的辋川二十景,完全地呈现在观者目前。别墅内,楼阁刻画精细;别墅外,云水流肆,舟楫往还,游人、渔夫逸然自乐。
整个画的意境,神韵淡远,悠然超尘,画思入神,绘功精巧,天机所到,学者不及。
《辋川图》里的人物,幅巾杖履,或棋奕茗饮,或赋诗自娱,人人儒冠羽衣,个个意态萧然,与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那种盛况迥然不同,是一种闲云野鹤的雅聚状态。
《辋川图》精彩呈现了王维心中的山居生活理想状态,叙事性的连景处理手法,使静止的画面出现流动的韵律感,合乎人们流连山水的心里节奏,创造了一种新的山水画形式。
宋代苏东坡、秦观、辛弃疾、黄庭坚、欧阳修等都在诗词中赞扬《辋川图》或者引用《辋川图》为典故。秦观曾记录自己观看《辋川图》治病的故事。
《辋川图》在日本、韩国美术界影响也很大,被奉为中国山水画的正宗。尤其是韩国,评价山水画的最高标准就是拿《辋川图》坐标尺。
五
王维十九岁时,就倾慕陶渊明,并写了《桃源行》,畅想“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的“宜居”天地。
如今,他终于按自己的理想营造了一个“桃花源”。他无比的自豪、无比的得意、也无比的享受。
他在给朋友裴迪的信中,很是嘚瑟了一阵: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
他因公务离开辋川一段,便思念心切,归心似箭:
不到东山向一年,
归来才及种春田。
雨中草色绿堪染,
水上桃花红欲然。
优娄比丘经论学,
伛偻丈人乡里贤。
披衣倒屣且相见,
相欢语笑衡门前。
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王维在辋川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安逸的“亦官亦隐”的日子。也是他诗歌绘画创作的丰收期。除了《辋川集》《辋川图》外,他还创作了大量山水诗,山水画,都堪称精品。
安史之乱,王维陷贼,受尽屈辱,又被迫担任“伪职”,成为一生“噩梦”。
平叛后虽得到皇帝宽宥,最后还逐步升职,成为“德高望重的老干部”。但“人生几许伤心事,不想空门何处寻”,王维彻底皈依佛门,把自己精心营造的辋川别业,“舍庄为寺”。
“辋川田园交响曲”,余音绕梁。
佛教的“清源寺”,在辋川的山水中晨钟暮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