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衡 || 我与收藏的故事 · 吴昌硕卷

编者按

韩天衡的名字,在近半个世纪的中国艺坛上一直是响亮的。可以说,他的艺术视野遍及篆刻、书法、绘画、鉴赏、收藏、教育、公益等诸多领域。起步之早、范围之广、影响之远,在当代艺坛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

而且,作为一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大家,他的篆刻奇崛、瑰丽、多姿,早在20 世纪70年代就被赞誉“为现代印学开辟一新境界”,是公认的当代印坛一面高举的旗帜。其书法、绘画皆能深入传统、相互融通、变化气质,又极见个性创新。他理性思考、精于思辨,对篆刻史、书法史、绘画史皆有自己的见地与发想,并将这些经验与心得转化为“传道授业”的教化能量,春风桃李,泽被四方。

韩先生从年轻时就致力于书画、杂件艺术品的收藏。非以“增值”想,只是出于热爱、学习的初衷。而这些当年用工资、津贴一点一点购得的“旧物”,在今天已成为难得一见的“国宝”。难能可贵的是在2011 年,他又将1136 件书画和古董连同自己的200余件力作无私地捐献给了国家。丹心一片,义薄云天,体现了一位艺术家自觉的历史担当和崇高的责任感。

韩先生学养深厚、平易近人,多年来,其奖掖后学之功更是响彻艺林,并以自己的广泛影响力在世界各地弘扬、流布中国文化与中国艺术精神,极见赤诚。而今坐落在嘉定、以他名字命名的“韩天衡美术馆”也正在发挥它巨大的文化影响力,并渐至成为海上文化与人文上海的“新坐标”。

2018年伊始,承蒙韩先生不弃,我们将他近年在微信朋友圈上的日常断片文字与图片一并整理,并于本刊专辟栏目分期连载。在这些篇什里,记录了他与老一代文人艺术家的因缘和人生际会。谈艺术、说收藏、道人生,为我们勾勒出了一段二十世纪中叶、艺坛耆旧间的轶事与趣闻。丹青翰墨,烟云供养,尽显人间高谊。

王登科/文

摘自《艺术品》期刊

本章节为韩先生众多收藏中的

《书法篇》——清·吴昌硕卷

(选自韩天衡《藏杂.杂说》)

韩天衡,1940年生于上海,祖籍江苏苏州,号豆庐、近墨者、味闲,别署百乐斋、味闲草堂,三百芙蓉斋,善书法、国画、篆刻、美术理论及书画印鉴赏。

现任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名誉院长、上海中国画院顾问(原副院长)、国家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上海市书法家协会首席顾问、西泠印社副社长、上海韩天衡文化艺术基金会理事长、韩天衡艺术教育基地校长、上海吴昌硕艺术研究会会长、吴昌硕纪念馆馆长、中国石雕博物馆馆长、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上海交通大学、华东政法大学等高校教授。

我与收藏的故事

书法篇

(清·吴昌硕卷)

〈清〉·吴昌硕撰书

《元盖寓庐诗存》

吴昌硕是诗、书、画、印四绝一通的艺术大师。他不同于某些大师,好把自己的“四 项全能”去排列先后,弄出许多近似炒作的动静来,体现了清醒、清淡的传统文人的本色。
缶翁在诗学上是下过苦功的,杨见山评:“诗学摩诘能神肖,至粗豪处又肖韩苏不止摩诘矣。近日吾乡诗人推君首出。佩服之至。”于诗他一贯谦恭好学,不耻下问,若拥 有他一百二十方砚铭的沈公周就是切磋推敲的 小诗友。我曾藏有他催促沈氏把他的诗润色好后速寄回的信笺,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搬家时丢了。
对缶翁的诗稿,我见到过西泠印社藏的 暮年稿两本,他文孙长邺先生的残稿,刘汉麟原藏的几开,日本青山杉雨先生及梅舒适藏的残页。此是缶翁壬午至甲申三年里所作,全册八十四页,存诗一百二十四首,不同于未定草的稿本,故署《元盖寓庐诗存》。元盖寓庐是 他中年时寄寓苏州时的一个斋号。其小字法书宗魏锺繇,洒脱而古茂。册前有杨岘序及徐康观款等,后有方还、吴旸、韩熙等跋记。一百多年里多次倒手转卖,“文革”时幸运地被发配到上海图书馆,故有馆藏印蜕两,“文革”结束后,落实政策退返藏家,身世曲 折。一九九六年得于拍场,当时真不算贵,庆 幸。缶翁与我大有缘,他当初使用的晩清香槟式大画案、高背藤椅(今藏孤山观乐楼)与我 如今使用着的也正巧是一对呢。巧伐!

〈清〉吴昌硕篆书联

一九九五年,上海友谊商店办书画展销会,友人邀我看看,我说已是最后一天,不会有好东西了,友执意拖我一观,不妨聊作散步。进展场,迎面就是 这副缶翁的对联,且是颇佳之作,标价一千五百元。彼时他的楹联应在二万五千元左右,也许是标价太低,恐作品有诈,故无人敢于购买,我促友人购下。店里员工与我面熟,一见是我看中的,怕是标价出错,进去翻了账本,见明明白白地写着四位数,才放心地开票给货。回家告妻:今天捡漏了,妻问东西呐,我称让友人拿了。几月后友人称用钱,能否出手,要价二万二千元,我几天后付款,说是给别的朋友,其实是我自留了。不久,这副对子幸运地被中国书协的百年展借去,先去法国,又赴日本,远游了吴昌硕先生生前都没机会去过的外国,堪称幸运。

〈清〉吴昌硕散氏盘大楹联

艺术家除了有真本事,遇到“贵人”是异常地重要。父亲在我小时候就告 诫:“人啊,可以七分本事三分捧,切不可三分本事七分捧。”捧过了头拿今天的话 说,叫炒作,炒作的往往会昙花一现,事与愿违,这方面的故事是多之又多的。

吴昌硕是真才实学的天才人物,回顾 历史,不能不承认王一亭是他的贵人。尤其是二十世纪初叶,书画印艺术能走出闭 关锁国的国门,尤其是对日本,产生深远 巨大影响的无过于缶翁,绝无仅有,天下 一人。妒忌不得,心悦诚服。其间,谦恭 真诚的“中介”人物王氏是功不可没的。

一九一九年,王一亭的新居梓园落成,吴昌硕研吴大澂赠其的藏墨,用喜庆 红彤的珊瑚飞金蜡笺,并以有别于往常石鼓文的散氏盘书风,撰写了这副八尺大楹联,这在缶庐的对子里堪称是巨幛了,这 背后我们能悟到两心相悦、无需明言的四 个字——知遇之恩。

〈清〉—吴昌硕书纨扇

洪丕谟兄与我同庚,精医术、擅书法、通易学、好收藏,博学多才,年轻时我俩也有交际。记得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上海书法展,他的一件作品落选,写了一封信给我,辞颇激愤,还祝愿我能“飞黄腾 达”。明人不做暗事,我电话询其何出此言,他也爽快,听人说是我执意将他作品拉下马的。其实那天我并不在场,心结顿解,释嫌。足见天下事真诚相待,讲开了拨云见日,比窝在心里好。中国人多,视角更多,舌头本就是用来说话的,好事者信口雌黄,无事生非,是见怪不怪的。若信奉王阳明的“我心光明”,做人清 白,坦荡直面,则往往可化“生事”为无事矣。此后我俩反倒多了交流、信任。他新夫人说喜欢我的《月下游 鸭》,画了随即寄去,皆大欢喜。

时他已调入华东政法学院任教授,一日,相约去他府上,出示了不少藏品览赏,其中就有这件吴氏的纨 扇。录自撰诗四首,且楷、行、草兼用,章法也变幻有致。赞叹之际,他善解人意,说:四千元刚买来,喜欢就拿去。我也就领情易来。记得那天是和儿子无极骑自行车去的,知他好古,还取了一件战国绳纹小陶罐送 他。这是一九九八年的往事了。不几年,学生告我,他忽地走了,花甲年华,太意外了。我知道这位饱学之士 抄录积累了几大箱书画印、医卜星、文史哲的卡片,他有着庞大宏伟的写作计划,夙愿未竟,于他于社稷,都是颇大的损失。古人悼念那些才人,总说“丰其才而吝其寿”,丕谟兄怎地就进了这行列呢?真的惋惜哉。

〈清〉吴昌硕篆书挂轴

这是缶翁八十一岁时所书的挂轴。自 缶庐与王一亭相识,由于王氏兼日本洋行买办的关系,尤其是王氏对他的敬仰和推介,日本对缶翁的书画艺术的认知和需求 也急遽上升。这挂幅“蚊子咬铁牛”应是 日本谚语,装裱也是日本式的,是日本人挂在“床”的中壁的。

恐君不明白,发一张图纸,了解一下一般日本家庭里“榻榻米”一室兼客 厅、茶室乃至卧房的布局。图一、茶道 口;二、床柱;三、横梁;四、挂轴; 五、床框;六、主人席。这挂轴是唯一 的陈设,郑重而显著,体现了主人的品 味、意趣。室内汱尽桌子、板凳等杂 物,空无一物,饶有禅意。不过我等坐惯 椅子的,盘腿蹲它五分钟,还能惬意地品茗,也算是颇见耐力和功力的了。

〈清〉吴昌硕临

《汉嵩岳少室石阙铭》

吴昌硕的书艺以篆书尤为世所重。其篆以周石鼓入,变其形而攫其神,自出机杼,妙在左右揖让,取势盘礴,折股屈 铁,笔厚墨醇,纯属借古开今,戛戛独造者。借古则不取皮相,开新则古意在骨,真正的大师必具此特征。

缶翁平生作汉篆不多见,抑或是见佳拓兴起偶为。汉篆虽呈圆势,而多趋方 整,缶翁称节临,而不为所缚,参以己意,纵笔为之,金铁烟云,风致在周汉之间。兼带说一小秘密,缶翁书篆之笔为羊毫,书后墨积却不洗,笔颖干后上端石硬,每作篆前,多以牙嚼复手掰,令锋颖 部分松软后始濡笔。故所书篆,笔道粗细 基本划一。此与清代钱十兰辈以细线裹捆 锋颖以上之腰根部位,有不似之似。

缶翁书汉篆,百不一见,此轴于 一九九六年所得,价三万一千元。

〈清〉—吴昌硕隶书小轴

本人孤陋寡闻,虽先后读过缶庐的书 画远不止千件,而此高三十多厘米的隶书小 轴,似为仅见。事情还得从日本镰仓庙会说 起,儿子说可以去逛逛。古董店设摊的颇 多,大多日本货,不合口味。见一摊,有古 紫檀提箱和清季荣宝斋古书型的帖盒,以及 丁辅之所绘鲜果扇一把,不贵,均由儿子购 下。摊主对儿子说,他店里、家里有中国的好 东西,绘声绘色地,我不懂日语也感受到他一副邀去淘宝的热情。

隔日,瓢泼大雨,无妨,有古董好淘的人都有一股敢在枪林弹雨里冲锋的骁勇。那天,妻、子和我三人,三把伞,转了两趟高 铁,用了两个多小时,到了这叫不上名字的城市。找到了店,里头成堆的东西,没一件看得上眼的。不甘心,又折转到他家里,出示一张张瑞图的大轴,伪品。出示一张虚 谷,伪品。最后取来这张小轴,吴昌硕八十三 岁书隶的“河水清”,老到而清润,袖珍奇 品。要买,说这张是传家宝,不卖的。我叫儿子翻译:我们三个都衣衫湿透,成“落汤鸡”了,是你邀来的,哪有不卖之理?“苦 肉计”管用,磨蹭多时,终于三十万日元成交。归途中念叨着:为了这张“河水清”,泡了一整天的雨水,毕竟物为我得,也值。青眼 向天,缶老当笑我好一个热血的痴人!

吴昌硕砚铭

二十年前,上海的东台路是繁华的古玩市场,国内外好古者视为游沪必到之地,到周日淘宝者更是摩肩接踵。一日我在东台路古玩市场见吴昌硕铭刻砚一方,文、书、刻俱佳。审其字,当是七十岁前之书。吴氏铭砚为沈石友先后作一百二十方,后皆去扶桑,国内所存者无多。此为可庐所铭,书法屈铁蟠龙,气象雄迈。然遭“文革”之厄,砚面残破近半,砚侧萧蜕庵铭也削去大半,大有见美人毁容,不忍侧目之慨。然放弃又复不忍,以五千元购归。盘玩之际,击声如木而隐悲戚之音,思忖有日,决定平其砚面而保其背之铭,请高手杨君留海整修,且以瘿木、红木制作成精妙砚屏,令一度残破之物复成完美之器。缶翁有知,当引我为知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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