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三门地区传统民居窗户小考
这篇文章是笔者近期参与项目中的一小部分内容,希望能通过对当地窗户探究的过程,对近期的一些思考作一些梳理。
今年6月开始笔者随着导师开始加入一个浙江台州三门县的乡镇规划,我们的调研内容中有一部分是关于当地民居形态的调研,因为本身规划地块内的老村在63年时几乎毁于一场大火,我们将调研范围扩大到周边几个村落,虽然当地大部分民居都破坏殆尽,但仍有保存着一些比较完整的院落。
最早测绘的对象是一栋两层的四合院,外墙以青砖为主,底部为石砌基础,内部为木构架,因土改分家等历史原因,该座宅院在外墙部分新开了许多拱形门窗,在和导师讨论的期间,他引导我们去关注当地外墙拱形开口的形成原因,并由此为切入点,从建造层面去理解当地民居。
疑惑
随着记录样本的增多,不单单是我们测绘的这个房子,这个地区的传统民居的外墙门洞都有着大量的拱形开口,通过对这些拱形开口的记录,带来了以下两个疑惑:
1. 为何在该地区传统民居中的砖墙上出现大量的拱形开口?(如下左图)
2.这些拱形开口并未一直延伸到室内,在靠近室内的部分,用一根木梁作为开口过梁,且这种做法在当地非常普遍,为什么拱形开口分成了内外两个部分?(如下中、右图)
这里先需要解释一下为什么会产生上面两个疑问。
首先拱区别于梁作为一种取得开口的结构形式有着两种目的,一个是为了取得更长的跨度,二是为了承受更多的重量。一般砖墙民居外墙中(如下左图),拱形开口用在门洞口较多,窗洞开口不如门洞大,而且作为砖墙民居,可采用空斗的形式来减轻洞口上方的重量,用木梁即可解决,所以一般为平窗,这样窗扇也容易安装。一根木横梁即可解决,但这里却用费事的砖拱来取得开口,而且在耕地资源贫瘠的三门地区,烧砖意味着对耕地的破坏,也不太符合民居建造中的“趋利避害”的原则。 第二个问题则涉及到建造层面的一些疑惑,如果需要在墙体上取得开口,一般会在洞口上方设置一种结构构件作为过梁即可,当地却在一个开口中设置了砖拱和木梁两种形式的过梁,同时为了木梁上方的石材或砖墙搭建交接方便,还在木梁上用较为规则的砌块重新砌筑起一个拱形(如下右图),这样增加了不少施工步骤,增加施工难度。
我们同时注意到当地也存在着大量的砖石混合和石构的民居,因而我们预先推测这种拱形开口与当地的石砌墙体会有一定的关系,并以此为假设开始探究这两个问题的原因。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拱?
从大的地理时空背景因素入手:
从大的地理位置和建造工艺分布来看,三门地区处在宁绍平原与温州山地区域的交界处(如上图)。三门以北的宁波地区基本以砖构为主,留有部分石构的痕迹,以宁波慈城为例(如下左图),在民居中运用了整块石材板作为窗槛下墙,这种做法也见于三门、天台地区。三门以南的温州地区民居墙体做法中石材所占比例增大,如楠溪江地区(如下右图),多用河溪的卵石堆砌,且石工平整有序。
从小的地理范围上来看,三门地区山多地少,砖的制造(取土、烧制等)存在着对土地资源的索取,石材则成为优选的材料。另一个佐证是,63年大火被毁后,老村内的一批新建建筑皆以石构为主,作为极端情况下需快速建设的需求下,寻求廉价可得,且能够熟练建造的材料成为第一优选,就是石材,因而可以推测石材应是该地区第一优先选择的材料。但从文化交流上看,三门地区与宁绍地区在地理位置上更为接近(历史上也曾被分为宁海管辖),推测宁绍地区的建造文化和材料对于该地区也有着不小的影响。
在材料方面,有个背景知识是关于青砖的推广。我们所见的传统建筑中大量使用青砖始于明清时期,在此之前以土石为主,因而砖在民居中的推广是有一个过程,也会反映在当地不同时期和不同空间分布的民居建造中。同时在传统建造中,砖和石都属于砌体材料,两者在建造中可以互相补充使用(如下图),这些也可以从当地很多例子中见到。
以上大的背景上能解释出该地的传统民居在青砖推广前主要建材以石材为主,且为何当地出现了大量砖石混合的民居,但这也仅仅提供了一种合理的背景解释,我们需要深入到对于石材在建筑类型和建造上使用的分析来进一步佐证。
对现有情况的分析:
我们在记录了一定量的样本之后,对现有的石材在建筑外墙上的使用情况进行了一种分类,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种:1.全石材;2.一层石材,二层青砖;3.石材至一层窗起拱位置;4.石材至一层窗台或仅墙裙为石材(如下图)。从目前调研的几个村子来看,这种石材和砖的混合使用呈现以下的规律,靠近传统集镇区及河谷平原地区的民居青砖所占比例较多,多为3、4类型;山区内部的则石材所占比例增多,多为2类型,局部有些1类型。这种初步的分布规律可以推测出青砖在该地的空间发展趋势,由发达地区往不发达地区,或交通便利的河谷平原地区往山区逐步减少。
而另外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特征是,在单体上砖所运用的部位。当地民居外墙砖的位置呈现出一种由上至下的变化规律,尤其在二层和墙体转角、门窗周边(特别是起拱处)使用青砖。同时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特征是,拱所在的位置一般集中在一层,二层的位置则以直接开在檐下的平窗为主。(见下图)
初步推测:
结合以上两个背景知识和现有情况的分析,笔者在这里对石材和砖在当地的使用做个初步的推测:
1.从大的背景上来讲,传统建造中青砖相较自然石材来说是一种相对标准化的砌体材料,材料标准化的推广是为了降低对人工技术上的要求,石材的砌筑,特别是类似当地的乱石砌筑需要建立在工匠丰富的经验上才能保证不同规格的石料之间的有序组合。因而在当地,交通便利或土地资源较为丰富的地区,青砖的运用较多,山区由于交通及土地资源稀少的原因,采用石材较多,转而对人工的要求提高。
2.在单体的建造上,随着建筑高度的增加,大块石材的搬运与建造越不如砖来的方便,采用上砖下石的方式在建造上有利于施工;在关键部位,比如起拱,用规格材也比较容易控制。另外一点,石材作为当地相对容易获得的建材,在材料的获取和加工上具有一定的成本优势,但换而言之也是廉价的材料,砖虽然不易获得,但也是某种城镇化的材料代表,所以砖的使用位置就显得尤为重要,在关键部位(比如高的地方)使用砖成为一种“炫富”的方式。
3.上面的推测,基本可以确定当地在青砖推广之前该地区应是以石材作为主要材料,同时,随着采样的增多,在一座民居的边院发现一堵比较关键的墙体(如下左图、中图),在这堵墙体构造中,这里的砖墙虽然表面为空斗砌,但实际上在内部墙体仍然保持了石材的运用,这种无眠砖的空斗砌法,砖更多起到一种面层以及内部配合砂浆作为石材拉结的作用(如下右图),可以说当地的墙体在本质上还是一种石构墙体。
以上三点推测基本解释当地为何在砖墙上出现拱形门洞。在青砖推广之前,当地应该是以石材作为建筑外墙的一种主材,如果从石砌墙体的角度去理解,墙体窗洞上方承受更大的压力,需要用拱形结构来取得开口,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拱窗集中在一层;在建造技术上,该地的外墙本质上还是一种石砌墙体,因而在建造上的做法也延续了石砌墙体拱形开口的做法。不过砖在这里作为面层的原因则不能单从建造的因素上去看,这是材料限制之下的一种妥协,也可能也是一种建造文化上的需求,文化交流的影响或者符号这些都有可能对这种拱形开口做出解释。
第二个问题:拱为什么这么做?
在解释了为什么有拱之后,我们才能开始讨论这个拱为什么这么做。由于调研的时间有限,笔者未能访谈到当地的工匠,也未收集到足够的量化数据,所以只能由现场的照片做一个初步的推测,如有不周之处烦请指出讨论。
在传统建造体系中,外墙一般是一种自承重的体系,可以脱离内部的木框架的结构体系。同时区别于现当代的框架体系先做框架后填充砌体的做法,无论是夯土、石砌、砖砌都是一种由下至上一圈圈升高的方式进行建造。这种结构和建造方式,决定了其不能如当代框架建筑般在立面上进行自由的开口,开口需要在建造的时候即预留出来,比如南靖地区的夯土墙在夯筑过程中需在预留开窗的地方预埋木梁(如下左图),到后期开窗时在这个位置将该处的夯土清理做开口。
同时区别于现当代建筑中的窗户,将作为结构构件的过梁独立于建筑构件的窗框、窗扇存在,在该地区的建造中,洞口的木过梁同时也是窗户的窗框,并未有明显的结构构件和建筑构件的区分(如上右图)。拱后预留的木梁看似让建造变得复杂,但这种设计也带来门窗相对良好的密闭性,让开口上部大部分的受力集中于拱,而非门窗之上。
如果以现代建造的思路来看,我们在设计的时候会习惯性的将构件的功能单一化,比如将门窗细分为过梁、洞口、窗框、窗扇等,同时由不同的施工团队负责,这种细分会带来建造和分工上的效率,但某种程度上也会限制设计的语言。这里想起博塔的在Ransila 1 Guilding中对于窗台的一个处理(如下图),为了防止雨水尿墙,将过窗台与滴水进行结合设计,形成有组织的排水。这点可能能给自己在设计中一些启发,将设计构件的功能复合化在解决问题的同时,也能带来更丰富的设计语言。
结语
由于时间限制,这些只是我们调研工作中很小的一部分,目前只是一个初步的推测,还缺乏一定的实证证据,但笔者想要说的是对于这个探究过程中的一些思考。
对于形式形成的原因是多样的,我们无法单一的从建造的角度去做出其完全合理性的解释,但作为建筑师的我们,从建造材料物质性的角度切入去了解当地建造,是我们擅长的,如果在此基础上增加一些对于人文地理上的了解,将更快帮助我们理解这些形式形成的原因。
但也有人会问为什么需要对这种形式执着?在现当代,建造材料飞速发展,探究这种形式形成原因的意义在哪?而更深层次隐含的问题是“对于历史研究的意义在哪?”,这也是笔者近段时间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这大半年笔者随着导师开始做当地的规划研究,我们调研了大量的历史资料,包括历史地图、宗教历史、族谱等等,一开始笔者抱着同样的疑惑,但导师经常重复一句话,“我们讨论的问题无非都是有关时间和空间……如果要知道他们未来怎么走,就需要先搞清楚以前怎么来的”,随着项目的逐渐明朗,这些历史调研也开始发挥在设计方面的作用,这种作用可以叫做“价值判断”。
人对于事物是否有“价值”是没有概念的,任何事物中,我们希冀着寻找到一些什么来作为事物价值的衡量标准,金钱就是典型的一种被建构起来的衡量标准。如果在一个设计中,我们需要为自己的设计寻找一些参照点或者坐标系,而建立这个坐标系的过程其实就是在建立自己的价值判断的依据,通过这个依据来判断一个事物或者设计动作的好坏。
比如在一个历史建筑的改造中,设计师是全面恢复成什么年代的样子还是恢复局部,取决于设计师的判断,可能全然不动不现实,但全部拆毁重建也不现实,我们需要在这之中找到一个平衡点,这个时候就需要研究这个建筑怎么来的,怎么建的,历史上作为什么用处,产生了哪些空间,在研究的过程中会对这个历史建筑建构起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对于其未来的发展就会形成一个参照点,再由设计师来判断哪些可以恢复,哪些可以保留,哪些可以重建,这些取舍之间就是一种设计,这种取舍也就是前面说的“价值判断”。回到导师的那句话,我的理解就是历史是时间的坐标轴,而建筑师则擅长用空间的语言去创造时间轴上未来的价值。如此回看前面的探究,我们对于当地这种形式探究或许就可以衍生出“当地传统民居现代化”的命题,而民居体系的现代化则是一个深刻而复杂的命题。
偶和朋友的聊天,他们问起,“对于现在研究生时期做的研究的现实意义是什么?”,我当时的回答是对内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对外学会研究问题的方法,力所能及的用自己的专业去解决问题。前段时间再去当地调研的时候,和当地居民的聊天中,当地的一位女居士怀念起小时候那种石头房子,或许这样看来,我们的研究也算有些意义。
(图中未注明出处的图,皆为笔者自摄自绘或已取得拍摄者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