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伤逝》
涓生-黎安 子君-沈昳丽
一张桌,两只条凳,台角处一盏街灯,当涓生在舞台上蜷缩成一团时,忽然觉得,六百年昆曲,与百年前的鲁迅,竟有着难以言说的合宜。
鲁迅先生唯一的爱情小说《伤逝》,成稿于1925年,上海昆剧院于2003年改编搬上昆曲舞台,2020年12月,再度上演于南京大华大戏院群剧场。新编剧,立意是根本,据说鲁迅先生写这篇小说的立意是“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上世纪初的背景里,涓生是接受了中国传统教育与西方新文化影响的,能写作,能翻译,能教读,子君是殷实人家女儿,纯真,无畏,着迷于才子的言辞举动,而且她骄傲——“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昆曲表现两人最初的才子佳人你浓我浓不难,难的是素来宛转谦抑的昆曲,如何表达爱情的幻灭,与极致的痛苦。昆曲《伤逝》循的路径,是籍着昆曲擅言情长细腻,让细节与情绪渐起渐强,涓生初陷爱情时的患得患失,子君一再确认最初的告白,涓生为生计压抑时烦燥自怜,子君寄情于小狗“阿随”引出各种对峙……房东太太算是一面外部照进两人世界的镜子,传统观念对私奔者的不齿,金钱社会对失业者的不屑,老女人对年轻女子的隐约妒意。这些来自外部的种种力量,回荡在台上一生一旦的情感互动里,爱情的AB面,从最初的浓情蜜意,到细细碎碎的磨折,争执与爆发,最终当涓生生出退意,他吼向子君那一句:“你不是你自己的吗?!”击碎的,何止是情感,更是子君的信念。
昆曲《伤逝》
涓生-黎安
一出戏能站得住,也赖得演员阵容强。这是有难度的表演,没有传统昆曲的化妆、服装、水袖,演员以本来面目,着民国初期的生活装扮。谁说昆曲只适合古装,好演员以表演形成了说服力,三位演员,既有昆曲名家的技艺娴熟,也有着对角色的深刻理解所形成的表演特质。沈昳丽扮演的子君,一嗔一笑,明朗如清泉,有点任性有点“作”,她演出的人物个性与情感起伏,让所有女性观众“心有戚戚”。房东太太扮演者是丑角胡刚,市井又闹腾,大波浪再顶个发卷扭着出来,身上小戏横生,鲜活了舞台。涓生的扮演者黎安,戏份最重,一袭素袍,长身修立,白色的长围巾是点睛之笔,一则如传统昆曲的水袖,构成身段变化,二则是道具,在男女主角的情感渐进中,或喜悦共舞,或争执丢弃。黎安的表演一如既往地细腻,当是借鉴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风格,角色即演员,投入了极重感情。有一幕,涓生一唱一叹,行至路灯下,当灯光打上面容之时,泪水滑落,如同电影镜头般精准定格。最后一幕,涓生独角戏,得知子君死讯,涓生椎心泣血的唱念,最终跌倒蜷缩于舞台中央,扮演者高度投入的情感与准确的肢体语言,观众无不动容。昆曲《伤逝》,以传统昆曲演绎的,其实是一个穿越百年至今无解的谜题,这谜题在不同年代、于不同的人,均不同解。上海昆剧院的这场小剧场昆曲,以改编者、表演者的满心诚意捧出,引得所有观众屏息静气,得触动,更生出敬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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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孙芸
图片 | @昆曲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