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咏丨中篇小说《随风起舞》连载之三

美帝的温柔体贴无与伦比。即使在把我由一个清纯的女孩儿变成成熟女人的那个神圣的时刻,他也象童话故事中的白马王子一样轻柔得如一缕微风,一滴朝露,一丝流岚,或者一团朦胧的薄雾,让我在最甜蜜的快乐中暂时忘却了锥心锥肺的创痛。当我们抱着女儿米兰去领取那张鲜血般殷红的结婚证书时,美帝发自内心的啜泣使我在一刹那间决定了此生此世再也不去想那只小老鼠再也不去想米。虽然,是那只小老鼠青玉雕成的小老鼠伴我度过了艰难坎坷危机四伏的妊娠之路。

心灵的承诺总是需要一定的外力支撑才能长青不败的。我的承诺只持续了不到两个半钟头,就象遇到了特大洪水冲击的古老城墙,轰然倒坍在我决心此生此世永恒守护的那片语言的大地上。

在抱着女儿在回家的路上,美帝说,妞妞不象我也不象你,别不是我的女儿吧。

也许他是无心的,可我有心。而且,我有的是一颗曾经被人深深划过一刀的心。我本来以为那伤痕已经结疤,已经结疤,想不到,它还那么脆弱,脆弱得经不起一句并不特别的话语。

我病倒了,医生说病因不明。

美帝象一位天使化妆成的羔羊,日夜守护在我跟前,用被擦碗布和尿片螫得泛黄起皱的双手,在我和女儿的头顶撑起了一片艳丽无比温馨无比的绿伞。在那绿伞遮蔽成的一片清纯透明的绿荫中,米兰数着那只小老鼠越来越长的胡子一天天长大起来。

美帝和米兰成了我眼前一道可以涵盖一切世间美好的风景。每一个早晨,每一个黄昏,我总是想方设法和它们呆在一起,尽量多呆一点时间,一个小时,十分钟,五分钟,一分钟,甚至,哪怕仅仅多呆在一起一秒钟,也使我无比的激动。无边无际的幸福感在充溢我全副身心的同时也象一杯浓郁而芳香的西湖龙井或张爱玲选手7笔下那盏茉莉香片,深深地滋润着它们两父女的心灵。

米很久很久没有来了。象一抹印倒了灵魂最深处的孤峰远影,他在我心中好象已经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

看见米兰 专心致志地与小老鼠在一起玩耍嬉戏时,我的心还会疼,剧烈地疼。为此,我原谅了自己对米的,怎么说呢?背叛吧——我实在不想写出这个字眼儿。凄清而又苦痛,甘美而又伤感,如大海波翻浪涌后转如沉静流转似的余波,我充分的甚或可说是激动而贪婪地独自一个人悄悄品尝着这份矛盾的美好。

我对自己说,我不是忘了米。我无语, 我躲避(也许还说不上是躲避而只不过是不敢直面罢了),只因为我在把对米的思念一点一点地往心中积聚,等待着有一天喷发而出。我要追寻那灿烂的辉煌,哪怕那辉煌只不过一瞬而逝,却也能长留于我的记忆深处,千年万年,永不褪色。

我一直相信,我对米的惦念是这个世界上最强韧最执着最真挚最深情的,因此它不可能会消失。它怎么可能消失呢?那时,只要我一闭上眼睛,他就如约而来,击水为拍踏土作歌如约而来。略微有点驼背的身形,仿佛踩在云朵上虚浮飘摇的脚步,稍宽的肩膀,骨节强硬的胳膊、手肘。整个一个活生生的米一步步向我走来。那时,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别人。只有我们,只剩下我们两个,我和米。云烟般行走不绝的旅人,蜂拥潮起般熙攘的车辆,周围此起被伏的叫卖声,甚至美帝、甚至米兰都似乎不存在了。只有米,只有我的米,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所有的风景都被抹去。那一刻我忽然对两曾经深信不疑的诗句产生了深刻至极的绝望。那是美帝写给我的一封信中的两句:

一个人,毕竟

站不成一道美丽的风景

可现在,米正象远海上的一叶孤舟,在似乎并不强劲的海风吹拂下,渐行渐远,渐行渐远。看不见了,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

十一

米兰一周岁生日那天,阳光灿烂的那个十月的午后,我收了摊子,推着小摇车里的米兰去了城里一家新开的照相馆。我是冲着它的名字去的。

那家照相馆的名字叫米兰。

在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了米有一个弟弟。

米的弟弟叫梅,一个很女孩儿化的名字。他就在照相馆搞摄像或者准确点说,他就是照相馆的主人。

那天,我已经说过,阳光很灿烂。在灿烂的阳光透过浅绿色的百叶窗柔柔的洒在我和米兰身上的时候,梅走了过来。

梅象见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好朋友,两眼死死地盯着我,盯着我怀里的米兰。很久很久,也许有一个世纪了吧,他突然说,你是兰儿,对不?说完双眼又静静地死死地盯到我们身上。

我没有见过他,我敢肯定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可他却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叫兰儿。显然他已经认准了我是兰儿。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惊奇又惊讶,因而说不出一句话甚至一个字。我只能望着他,象一个长年漂泊的旅人望着突然出现在远处视界尽头的一片绿洲,或者一片海市蜃楼

你的表情告诉我我没有认错人,兰儿。

是的我是兰儿。可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叫兰儿。我叫梅。米是我哥哥。我是米的弟弟。

呵米,米。他是米的弟弟。

我象一叶在风和日丽的海面上突然遇见了涌浪的扁舟,一下子失去了平时常常自诩为很坚强的自控能力,揪心揪肺地颠簸起来。

我哥说他对不起你。

什么?

象似走在喧闹的大街上突然看见了一个身上插满了天线导管之类什物的外星人的无知的孩子,我这次惊骇更甚,一下子张大了嘴巴,半天半天合不拢来。

我哥,米,他活着时曾对我说过,他说他只对我一个人说了,他对不起你。

你胡说,胡说!

我无力地垂下头,轻吻突然间受到了惊吓的米兰的额头。那一刻,我不知道我还能够做些什么。

是真的。他说他这一生一直追求一种完美与崇高,却最终失败在自己的感情失衡上。他说由于他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结果本来象造就一个天才的女孩儿的却最终毁掉了她。他说,那个女孩儿,就是你。

不,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呼喊,在争辩。却一个子叶没有能够冲出咬紧的牙齿所组成的铁一般坚硬牢固的栅栏。也许是无意中双手用力掐痛了怀里的米兰,她突然间哇哇大哭起来,怎么也哄不住。

我知道你可能不相信。要我也可能不会相信。可,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真的。这里有一封我哥活着时写给我的信,你看看吧,看了以后,也许你会明白一些事一些过去不明白不清楚的事你看看吧。

下沉。下沉。下沉。

千万里之外空蒙的海面上突然吹来一阵阵腥甜腥甜的熏风。我在这轻轻旋转流动的风中似一枚小小的轻飘的陀螺,一点一点,向下面千万里深处遥不可知的地方沉落,沉落。随着这轻飘飘的下沉,米兰的哭声如一缕来自天国的梵唱,围绕着我仿佛已经全部赤裸的肉体,许久许久,拂之不开,挥之不去。

这是我当兵三年当中受到的唯一一封米的信。

在下沉的旋转的风中,梅的声音似一支来自乞力马扎罗山顶云中的响箭,刹那间划亮了我黑暗幽深的意识。我睁开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把米兰递给梅,接过了那封因时间久远(是久远,甚至,已经地老天荒)而变得核桃皮一般皱皱巴巴的信。

米兰这会儿很乖,任梅抱着消失在米兰照相馆的粉色门帘外面 。

的确是米的笔迹。那最后的签名,那象他的双眼一般朦胧迷离而又亮如点漆的一点一画我一辈子也忘不掉。永远也不可能忘掉。

梅:

你当兵一年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有一件事,我无处   诉说,又不能不说。只希望读了这封信以后,你不会把我想象成为将来别人议论的   那样。那个日子很快就要到来,也许,在你接到这封信时,它已经开始了行动。

在你的印象中,也许包括在咱们所有亲属的印象中,我是一个十分冷漠的人。   是的,我只关心自己的,说什么好呢?就说是所谓的事业吧。是的,你们看到的我,永远在为自己的工作忙乱、烦恼,甚至废寝忘食。 可是你们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的骨子里,有一盆火,甚至可以说是一盆冲天大火。我不知道我这样的表述   是不是准确,我想不到别的表述方法。在我的意识深处,我常常把它表述为灵魂。是的,在我的灵魂深处,始终有一个十分强烈的意念,是的,我要追求一种纯粹的、神圣的崇高。我对这种崇高的理解就是竭尽自己所能,爱一切人,帮助一切    人,让他们成为应该成为的那样优秀的,甚至是完美的人。

是的,在爱别人、帮助别人的过程中我得到了极大的快乐。我以为我的快乐就   是幸福的证明,然而我错了,无可挽回的,错了。快乐并不等于幸福。我说这句话时,心灵还象被钝刀切割一般剧烈地疼痛着,但我不能不说,不能不说。现在,每当回忆起那每一个快乐的时刻,我得到的都不是快乐抑或,幸福,而是,深深地惆   怅与失落。我试图把这种快乐永久地存留于灵魂之中,让它们成为我的生活中磨不灭刮不掉的一层意义 ,从而丰富我的整个人生画面。然而,我只好到了代表失败与沮丧的一片无意义的空白或说空虚与寂寥。

这一切,都是因为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女孩子一个原本不该在此时此地出   现的女孩子。

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

(兰儿抬起头,泪水重又模糊了她的双眼。没有人进来,门虚掩着。梅出去时拉亮了日光灯,现在只有它在咝咝地响着,象是《卡萨布兰卡》中那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吟唱那支充满凄怆与哀怨的歌子。歌声如痴如醉,如昏暗的苍穹下牧羊人细软而悠长的羊角号,乱针一般刺进兰儿张开着的每一个汗湿津津的毛孔。极短暂极短暂的一瞬间,兰儿虚脱般感到浑身发软,便抓起旁边茶几上的杯子,猛喝了两口半温不热的白开水。)

是的,我的生活中突然间出现了一个女孩子,这个清风一般突如其来的女孩子   一下子改变了我的一切。是的,就是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孩子使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所有的一切:童年时代为了想弄明白水中究竟有什么怪物而一头扎进咱们村边的池塘里;在初雪过后斑斑驳驳的黄河滩涂上苍凉孤寂茫无目的的寻觅;长城八达岭烽火台上穿越千年历史烟云的极目远望;八平米的蜗居书房里堆积如山又乱如猪窝(这是她的说法)的藏书和正在读正准备读的书——所有这一切的意义忽然象紧闭   的天宫在我面前打开了一道门,一下子都明明白白地展现到了我的面前。象离家多年的游子猛然间看见了母亲门前那株躯干苍然枝叶茂盛的千年老槐的影子,我一下子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就在半个月前,不,要远,要远,也许是在亿万年之前已经开始,她向我走    来,向我走来。她长发飘飘,仿佛御风而行的天使,是的就象一位御风而行的天使。她的双眼中迷迷蒙蒙,幻着一层——也许应该说是一帘——流光溢彩的水雾。那是来自天国的水雾,我在人世间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神秘、奇幻的云雾,甚至在梦中,在幻想中,也从来没有见过。那里面,蕴藏着那么多的伤感,那么多的孤寂,那么多的迷茫,那么多的疑虑。呵,一位上帝送来的使者,一只温顺善良的迷途羔   羊,一颗划空而来的流星,一缕袅袅娜娜飘摇而来的馨香。

最让我难以自已的,是她唇边那粒葡萄一般鲜艳、娇嫩、微微颤动着的黑痣。   那是一个充满爱的渴望的灵魂的悄声细语,是一颗躁动不安而又无所依傍的心灵的无言的诉说。

我象一位刚刚在睡梦中做着志得意满的王子的乞丐被警察忽然用警棒敲了一下   子激灵醒了过来,重又看到了意识到了周围残酷的现实和自己卑微的身份木头人跌   进了绝望的深渊。整整一个下午,我坐立不安,思绪如野马尘埃,飘忽不定,捉摸   不定。我对自己说我要死了,要死了,我的生活已经没有意义,没有任何意义,没   有了,所有的意义都没有了。那一刻,我真的已经亲吻到了死神那冰冷的鼻尖儿,滑滑的,腻腻的,象我小时候在老屋后的瓦砾堆里抓到的那条花纹美丽的小蛇的肌肤,真的。

不,不要。这不可能!

我在心里高喊,高喊。

没有回音。只有日光灯那安魂曲般的咝咝声充满着整个世界。

我不敢再读下去,不敢再读下去,不敢再读下去了。我两手攥起,抓住了这只可怕的野兽。我要把它撕碎,撕碎,撕碎!

野兽在我的双手中一动不动,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我的双手的力量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消逝了,消逝了。我无法抗拒这不抵抗的抵抗。

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恐惧”暂时救了我。

长久以来,我对“恐惧”这个双音节词一直抱着一种敌视、鄙夷的态度,总觉   得那是懦夫才抱着不放的一个名词。事实上我错了。

我曾经花费无数心力,想抹去恐惧带给我们的一切阴影。而且,在一段时间    内,恐惧似乎也因为怯于我的鄙夷而离我远去了。我为此感到万分骄傲。却没有想到,它还在我灵魂的某个角落里躲藏着,躲藏着,躲得那么隐秘,那么机巧,不露一点痕迹,象影子淹埋了永恒的黑暗。最终,是它救了我,让我又苟延残喘了十几个日出日落。当时我就问自己,恐惧之于我,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无法回答, 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回答,尽管我好象已经有了答案。现在,呵现在,说出来还 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既然有了这个念头,就说出来吧。如果我有时间,那时我想,我一定要写一篇文章,专门论述恐惧在人们日常生活尤其是精神生活中的作用。的确,经过这次经历(也可以算是一次经历吧),我对恐惧的认识已经由原来的单色调变成了一种复杂的多色调。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堕落抑或是进步。

是恐惧救了我。而且,我始终以为也是恐惧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以一种我不   知道的方式支配着我的思维,让我作出了后来那样的选择。

我直到此刻还感到奇怪,恐惧本是一个为我所不齿的词语,为什么却有那么大   的魔力,能够在一瞬间把一个同不少世俗之人一样懦弱可鄙的我变成了一个充满大智慧大洞见大善心的圣者。那一瞬间,我以一个圣者的面孔出现,把自己内心深处的迷惘、困惑、渴望、幻想卑鄙地转移到了那个女孩子身上。然后,又把自己的虚幻的解脱的构想展示给她……

魔鬼!魔——鬼!

我不由自主的一阵心寒,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

是的,我哥说他是魔鬼,不过,他说他是一个本意善良的魔鬼。

不知什么时候梅回来了,他怀里的米兰手里握着半块巧克力,已经睡熟了,安详的象一个天使。

我哥哥即便是魔鬼,也是一个善良的,善良的,也许应该说是一个可怜的魔鬼。因为,他太看重他自己内心那种虚无缥缈的幻想所带给他的同样虚无缥缈的拯救世道人心的所谓责任。

听到梅的声音,我不由抬起了沉重无比的头。

梅正用一块皱皱巴巴的手绢擦去眼角的泪水。

我的心已无法平静。可,还得看下去。为了我自己,也为了,米,可怜的魔鬼。

上面说的,只是如今的感觉。那时侯,我是怀着一种十分神圣、十分崇高的心   绪那样做的。事实上,她确实如我所说的,迷惘,困惑,带有某种梦幻般的,强烈的,对于,对于幸福生活的渴望,是对于幸福生活的渴望。我以为自己具有能够拯救她的神力,那便是理想,或者说就是崇高。我想用她拯救一个迷失的灵魂。就是那样,是的,的的确确就是那样。

想不到的是,我没能使她得救,却先把自己迷失了。

我再也离不开她,无时无刻,再也离不开她。

我找遍了所有的理由,说我没有爱上她,没有爱上她。我只是想要帮助她解除   滚滚红尘茫茫浊世加之于她的魔障。此外的一切都是梦幻,都是呓语都是,无明与虚妄。我在一切语言的空间之内寻觅探求,之希望能够听到一个声音,说我正在经   历的只是一个怪诞的梦境,或者,说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我的确之是想帮助她拉她一把,帮助她解除茫茫浊世滚滚红尘加于她身上的无名魔障。

我没有听到那个声音,一直没有听到。我之听到一些毫不相干的、陌生的舌头   在相互触探,相互抚摩,好象鱼在黑暗的水底相互喋喋不休。那些声音如一个力量   强大无比的高压磁力场,一点一点,一步一步的把我拉进了永恒的黑暗。

是的,我再也离不开她。我不得不承认,哪怕只有几个小时看不见那颗迷人    的、总是象受了惊的小兔宝宝一样颤动不已的黑珍珠似的美人痣,我就象失了魂一般坐立不安,躁动不宁。信仰、规条、理想、事业,所有那些在我的一生中闪耀着   夺目的光彩的事物,全部消逝不见了,全部。眼中心上,心上眼中,甚至,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只剩下了那颗小小的、受了惊的小兔宝宝一样颤动不已的迷人的黑 珍珠。始料不及。我只有以极端的方式解决。

我对不起她,不能使她得救。而且,我非常清楚,我永远,永远无法偿还这一   生对她的亏负。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只有,孤身走我路。

我不想走,一点也不想。然而,走已成定局,无可改变。追求崇高与精神救赎   的思想多年来已在我的头脑中扎根,生芽, 开花,结果,甚至可说已经成为了我大   脑组织的一部分,我无法抛开它,也不想把它抛开。毕竟,是它让我得到了过去二   十多年中从未体验过的人世间的许多快乐和荣耀。

现在,此刻,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的思想正开始脱离我的肉体。它即将象   一缕轻烟一般飘逸而去,到现实空间以外的某个地方。不是我之所来的那个地方,   我不想再回到的那个地方,(不用解释,对你无用,而她会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不,我不明白!不明白!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那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去处啊。从那里望出去,一片空暝,一片苍茫。空间向我   敞开,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敞开了。感官中空间与时间的无限性为一片超越于无限之上的苍茫与混沌所替代。在这一片混沌与苍茫之中,是一种我追求了整整一生,也许还不止整整一生的神秘的寂静。无边的寂静之外,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正以超越人类感觉的述度与力量,款款向我走来。

那是高贵优雅的死神宇宙的永恒的主宰上帝耶和华的声音。他要接引我到他的   身边。那里,我已经看见了我的位置,就在死神的旁边,一张质朴无华的普通靠背   木椅。

我真的要去了。真的。她就要来了,我们约好,去看一场电影。《走出非     洲》。对,就是这个名字。一个充满野性与蛮荒的想象的名字。

不必回信,不必。因为已没有用。只希望,你能理解,真正理解这封信。

另,不要告诉妈妈,她老人家辛苦一生,受不起这种过于明白的打击,就让她   以为我是事故死亡吧。

我去了。

哥字

1995·10·25

10月25 日,10月25日,10 月25 日。刻骨铭心的日子。肝肠寸断的日子。遗恨终生的日子。不,不,不堪回首的日子堕入深渊的日子。

可是,我在哪!为什么不跟我说句话,只一句,哪怕只一句,或者,一个字,就一个字,就只一个字。为什么?

我无法表述自己的心情,只是望着那个日子,那个日子,那几个代表那个日子的数字,10月25 日,发愣。梅走过来,轻轻敲了敲我身前的茶几。

下边,还有几句话。

梅的声音象从一口古老的深井里传上来,闷闷的,沉沉的,郁郁的。我不敢抬头看他的脸,怕眼中的泪水引出他的泪水。我不知道,此刻他的泪水早已经模糊了世间的一切。

又及:

忘了告诉你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她叫兰儿。

你们将有一面之缘,三年后,今天,一定有一面之缘。那时,请你把这封信交   给她。然后,告诉她说我对不起她。也许这有点残酷,可这是我最后的请求,最后的。别让我失望。我的眼睛在你们看不见的某个地方,看着你们,看着你们。

我在部队学会了摄影。去年复员回来,就借了一笔钱在这儿开了这个照相馆。我一直等着你。总算等来了。你看,我一大早就在门外挂上了这块牌子。

的确,梅手里提着的那块小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四个黑体大字:

整 理 内 务

我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

米兰还在酣睡,我紧紧地搂着她,让两行滚烫的泪水无声的滴落在她红萍果一般鲜嫩娇艳的脸颊上。我的女儿,我的米兰,我的永远。(未完待续)

(图片来自画家;墨池)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李少咏,逍遥镇人,洛阳师范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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