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林绪丨村长（小说）
早就听说白鹿原上有个能人，名叫高寒生，如今已是两届的村长，是乡领导和村民心中的传奇人物。可我还真有些不服气。想我柳天成在神禾村方圆也算个“不小的角儿”呢，四届村长连任就是证明，虽然免不了花些钱，但效果却是如愿以偿的。想想这些年的自己，能让每一任的乡长书记都一个个拜在我的‘石榴裙’下，没有几把真刷子能做得到吗。平日里如果我柳天成想在乡上那个部门办个事，那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虽然我们柳家村并不算大，在这里只要我柳天成一声吼，这八万多平米的土地也会抖三抖的。我就不信你高寒生的本事还能有多大。莫非还长了三头六臂不成。找机会，我非得亲自见识一下不可。
一大早，媳妇早早的就去取牛奶买早点了，等我安排好一个自愿来家无偿为儿子装修婚房的工队后，媳妇已经弄好吃的在客厅等着我了。 用餐其间 不知怎的，我竟又想起了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来，可能是打小就养成爱较真的习惯吧。看着天气还不错，想想村上一些闲杂事情一直都是交给支书和几个委员弄着，反正自己也闲着没事，便驱车驶向了白鹿原。目的自然是为了却心愿，去会一会那个我内心颇有些不服气的高寒生。
一路上，风和日丽天高云淡的。我的心情十分的愉悦。车子的音响里一首接一首的播放着激扬活力的摇滚乐曲，伴随着曲中那富有节奏的鼓点，我也惬意地吹着口哨，不算太远的十五六里地，只一会儿功夫也就到了。走到村口，正准备找人询问一下去高寒生家的路，恰遇一老者正坐在朝阳下的场坝上剥包谷。所谓剥包谷，就是把从田间搬回来的玉米穗儿扒掉外壳后，挂在太阳下晾晒，像晒衣服一样，等到差不多七八成干的时候再把颗粒剥下来。而最后这个去颗粒的流程就叫剥包谷。回忆过去，我曾经也是村里有名的种庄稼的好手。每逢春秋播种的时候，家里总会来去一拨又一拨的乡邻们，有的咨询今年该买什么籽种，有的想听听我在使用化肥上的建议。那场面既嘈杂却又十分的享受，没办法呀，大家都是冲着他们心目中的这个青年才俊来的。回想起那年买剥包谷机的经历，至今我还记忆犹新。起初村子里家家都是手工剥包谷，打下的玉米常常得一两个月才能剥完，人们手都被磨出了血泡。因此每当这个季节来临时，人们就开始发熬煎。这一年由于雨水跟的上，包谷长得格外的好。望着满目青翠茁壮待收的庄稼，乡亲们是又喜又愁。看到这种情况我心里就在琢磨，假如到那里能买一台替代人工剥玉米的机械那该有多好。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些异想天开，但自从有了这个想法后就再也坐不住了。我试探的乘车到处打听，谁料还真心想事成的在外地的一家农械厂里找到并买回了一台玉米脱粒机。至此我不仅解决了自家的后顾之忧，同时还能向村里人租赁挣钱，真是一举两得。乡亲们个个夸我说，人家柳天成的脑子就是不一样。也正是从这一年起，我被村民推选成了村长。尽管说，脱粒机大大提高了效率，但致命的不足，就是烂粒太多糟蹋太大，这一点让许多人感到可惜，可在大多数人眼里，我依然是他们所崇拜的人。时光走过了这么多年，说实话现如今我的工作重点早已从农村，土地，转移到了村委会办公室，转移到了农家乐一次次对上面领导以及乡领导的周全接待上，忙碌中的柳成林再也没有时间也不想同泥土打交道了，自然也就没必要再去关心过去的那些烂七八糟的事了。这些年的官场经验告诉我，要想保住你的前程只要把持住两点就一定万事大吉，一是要下得去手舍得把顶头上司打点好，时时多留一手。这样，无论有个大事小情，上头定会有人竭力为你兜着，这就叫大树底下好乘凉。所以这一点是仕途上的重中之重；二是每次换届前努力打好两张牌。该吓唬的人手腕一定要硬；还花钱的人绝对要舍得银子。也就是凭着这屡试屡爽的生活结晶，才使我一直都立于不败之地。而此时当我偶然看到眼前这位老者使用的一套剥玉米机器时，却做梦般勾起了我多年前的记忆。主要是这个机器的装置让我耳目一新。它是把一个手工制作的简易的玉米脱粒器，同自行车飞轮处用链条连接在一起，剥包谷时，无论是用脚蹬还是用手搅动脚踏板，都可以高速带动脱粒器，使籽粒哗哗的从出粮口涌流而出。并且快慢完全由操作者自行掌握，最关键的是没有烂粒还特别的干净。这的确是一套极具想象力的装置啊。出于本能的好奇心，我立刻把车子撑在场边，饶有兴趣的想近前看个究竟。瞅着有生人向他这边走来，老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脸上露出微笑。“叔啊，我想知道，您这个机子是在哪儿买的呀”？我边走边热情的打着招呼。等我到了跟前老人拍着机子说：“这个呀没有卖的，是自个做的”。“做的？是您做的吗”，我惊讶的追问道。老人乐的直摇头，“呵，呵，呵！我那有这个本事呀，这是我们村上的‘十二能’高寒生做的。过去，我们村很穷，穷得在全乡都出了名的。那年秋天，高寒生解散了自己正风生水起的印务公司回到村里当上了村长，他发誓要改变这落后面貌。他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看到大家还在用手剥包谷，便当即琢磨着绘起图纸来，然后他对着绘好的图，用了三天三夜时间做成了这套机子。当试验成功后又连续做了三套，然后交给乡邻们说：以后大伙互相拿去用吧，用坏了他再做新的。紧接着他又自己掏钱买回了搅拌机，钢模板等设备成立起了高家河建筑公司，带领村上上百号青壮劳力外出承包工程，用挣来的钱和他自己贴进的，贯通了村里所有的水泥路面……嗨！这个后生呀，人品真是没得说喽”。听完老人介绍，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这个高寒生还当真是个德才兼备的人了？就拿面前的脱粒机来说，虽然看似简单，构思却真不一般，不过，这真是他亲手做的吗。我取出香烟，递给大叔一支并点上火，依然半信半疑的问老人道：“大叔，这个包谷机真是高寒生自个做的？”我把‘自个’两个字咬的很重，分明带有挑战和不信任的意思。老人有点不悦的白了我一眼“嘿，嘿，嘿！看你这年轻人咋说话呢，这还能有假呀？！
说起来，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也是这样的秋天，高寒生作为年青的建筑队长，带领我们给市里的航空发动机厂建库房。这是一个国防工厂，厂里有四台几十吨的大锅炉，每台锅炉都有一个三十多米高的大烟囱。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大伙有的在玩扑克，有的躺在床上聊天说闲话。这时高寒生走了进来。看见大家都在，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写着‘高薪悬赏’内容的红纸给大家看，并风趣的说，他刚出去揭了个‘皇榜’，决定应征承接厂里的三号炉烟囱灰清洗任务。看有谁愿意配合他一块干。末了他特别提醒道，洗一个烟囱六千五百块钱，弄完了二一添作五平分。你说那时候的六千块钱该是多么诱人的天文数字呀。可结果却是一片齐刷刷的反对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都纷纷觉得他这是在用生命开玩笑。其实，大家说的真没错，毕竟是几十米高的烟囱，要全靠手扒着鑲钳在外墙上的钢筋扶手一下一下的爬到烟囱顶端去，就这第一步都比登天还难，更别说还得清理里头的烟灰了。要不然为啥那张红榜都贴出去半个月了，报酬又那么高，却始终也没人揭呢。可结果呢，任凭大伙好说歹说把嘴皮磨破，这个犟驴他硬是一句都听不进去。还胸有成竹的说，他已经想好了，危险的活由他来干，其他人只需要配合他跑跑腿就行了。你看看，这是什么话嘛，好像他的命就是捡来的不成。经过一阵争吵之后，大伙见还是阻止不了他，便都坐着不再吭声了，但反正就是没人陪他去‘送死’。就这样僵持了有半个小时吧，最后他把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这小子的性格我再清楚不过了，只要他认定的路，那是十头牛也别想拉回来。罢，罢，罢，我只能跟着去了，总不能眼看着他一个人去赌命吧。我陪着去是打算一但有个危险啦啥的，就是撕破脸我也要阻止他。来到现场，他掏了一百块钱塞在我手里说，你去家禽市场买十只母鸡回来，不要买老的，快去快回。我问他买鸡做甚？他说，回来就知道了。你说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半道上，我忽然想明白了，一定是他‘十二能’也有后怕后悔的时候，这会儿他揭了人家榜却想反悔，但一是顾及面子，二又觉得不好给厂领导交待，所以就想着用送礼这一招息事宁人呗。反正这小子鬼点子多的是。想到这儿，我心里反倒踏实多了，就像一块悬在空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我如释重负的买了鸡返回了厂里，却见他已经在烟囱下面等着我了，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好多人。最主要的是在他的旁边还停着一辆类似消防队用的云梯车。我迷茫的走到跟前，寒生他伸手抓过我手中的鸡迅速的跳上车，几下便上到云梯顶端的护栏里，接着朝司机做了个向上的手势。汽车马达声便响了起来，我望着云梯在缓慢地升起。五米，十米，二十米……当护栏的高度与烟囱持平的时候，只见高寒生提起那十只鸡置于烟囱口中央，另一只手从腰间掏出一把刀子，蹭的一下，割断了绑在鸡腿上的绳子，这些鸡瞬间连飞带叫着从烟囱口落下去发出了扑腾扑腾闷雷般的声响，不一会儿，烟囱里便冒出了浓浓的烟雾。到这了会儿，我才恍然明白了一切，难怪这小子始终那么自信的，原来是这样啊。当时，在场的人们都在为他鼓掌。厂里负责这项工作的后勤处长，更是惊喜的连声叫好并当即吩咐身旁的宣传科干事，一定要把这个能人能事写成报道在厂里的广播上宣传，在报纸上宣传。至于那十只母鸡，完事后，寒生又派人把它们从烟囱底取了回来，做了一顿庆功的大餐。而当厂里把那笔悬赏金送给寒生后，他先是留给职工灶上二千让改善大伙生活，又给了我五百说是你拿去给婶子治疗风湿病吧，其余的钱他一分都没要，全部交给采购小组为队里添置了新设备。
老人激动的讲完了这个故事。接着他意犹未尽的说，从那件事以后，由于厂里的大力宣传，‘能人高寒生’这个名字就迅速在外头传开了，加上他又精通焊工，车工和机械修理。因而经常会被其他厂子和四邻八村的请去，帮助大家解决了许多的难题。听完叙述我最终沉默了……两个村长，两种活法，究竟孰对孰错我实在难以取舍。但不得不承认他的所作所为还是让我充满了敬佩。稍许我问老人：大叔，既然我来了，您能带我见见这个能人吗？我话音刚落，忽见老人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忙站起身说：“哎呀！瞧我这记性，这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他今天给邻村拆水塔呢，走我带你看看去”。行，我赶紧答应着随着老人一起出发了。路上我有点不解的问道：“大叔，这拆水塔有什么好看的”？老人一面急着赶路一面对我说：“奥，是这样的，要说这个事呀，也是好多人看了都认为干不成的，安全是一方面主要是工程量太大，而按照对方出的工价基本就挣不到啥钱”。那可以再和他们协商嘛，没有利润谁会去干呢。我插了一句嘴。老人接住我的话茬说：“那当然也协商了，可甲方说，这是他们跑了几个月才争取到的县惠民工程，主要是村上没有多少钱，他们除了修水塔还想给村民硬化一个健身广场。所以就根本拿不出更多的来。就这样，已经都扯了十多天了还是弄不成。这不，昨天那边村长又专门来找寒生，想听听他的看法。谁料这小子竟一口答应自己接下这个活，并且知道对方很着急，他居然还承诺人家，保证一天内给人家拆掉，而且工钱只要三分之一就够了。这，这你说他不是疯了是什么”？说实话，听到这，我也觉得这个高寒生就是个疯子，既然那么多人都觉得弄不成，就一定有他们的道理，毕竟工程量在哪儿放着嘛。你以为自己是哪咤转世还是孙悟空投胎啊，……唉！还是看看再说吧，毕竟他是干过别人都认为干不成的事的。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施工现场。这个水塔在村子的中间，西面和南面全是住户，东面是一所学校，只有北面是一片麦子地。我看见水塔四周用绳子隔成一圈警戒线，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那场面就像一个站满了戏迷的露天剧场。我们俩慢慢的分开人群，艰难的挤到了最前面的地方。老人指着水塔下那个正在锯木头的中年男子对我说，他就是高寒生。只见他中等个显得很精干，穿着一身深灰色运动装，平头，整个人看着特别精神，干活时手下脚下非常干爽麻利。此时只见他把一根约有二十公分粗的圆木，分别截成了六个一尺多长的小木墩。接着只见他拉开一旁的提包，抽出一捆用布条拧成的绳索，每条绳索大约有五六米长，他用这些布绳分别上下左右的把那六个木墩认真裹包了一遍。与此同时他指挥着另外一个人用电锤在水塔的北侧底部按照他画的标志，也凿开了六个与包裹好的木桩同样大小的空洞，洞与洞之间大约间隔有二十公分左右。洞穴凿好后高寒生把那些木桩分别镶嵌进去，并用提前锯好的木楔子塞实砸紧，接着他亲自开起电锤一个个小心地凿掉了洞穴间留着的砖头格挡。至此这个二十米高的水塔底部有大约一半的重量都全靠着六个木墩支撑着了。做完了这一切，高寒生让那个凿洞人收拾完工具离开了现场，而自己重新作最后的检查，当确认一切都完美无缺后，他吩咐村长指挥执勤人员进一步疏远了围观的人群，然后自己提着一桶柴油均匀的泼洒到了那六个木墩上并掏出打火机点上了火。火立刻烧了起来，烈火中木头冒着黑烟劈啪作响，此时的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所有围观的人都把目光聚集在这火光中。火势由小变大，再由大逐渐变小，当六个木墩被燃尽的那一瞬间，这座高大的建筑终于失去了支撑在滚滚的浓烟中朝着北边这个空旷的地方轰然倒下了……
此时整个 现场都沸腾了，掌声欢呼声响成了一片。我看见那位老人热泪盈眶的喊着寒生的名字朝着他跌跌拌拌跑了过去，村长也提着一瓶酒跑过去了，围观的人流也都潮水般涌过去了。而我看见已经被烟灰熏得脸上油黑油黑的高寒生则淡静地抽下搭在肩上的毛巾，一边擦着汗水一面微笑着朝着老人跑来的方向大步流星迎了上去。
作 者 简 介
魏林绪，曾经的部队新闻报道员，军旅作者。共在各类省级以上报刊发表包括通讯，消息，报告文学以及小说，散文等作品一百七十多篇。曾获军区报新闻写作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