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潮丨贼道(小说)

逃学是因为要偷玉米,偷玉米是因为饿肚子。

上罢第二节课,刘泉和席让去厕所。撒着尿,刘泉向席让挤挤眼,席让点点头。等到厕所里的同学们都走了,刘泉在前,席让在后,从厕所后边的围墙上翻过。一人多高的围墙,一窜,按着墙头上的青砖,身子一纵,两人便逃离了那个不想去又不得不去,去了,又急于逃离的磨道圈。刘泉把学校称作磨道圈。意思是象驴上磨一样,被蒙着眼驱赶着走永远也走不完的路。磨道圈之外是自由的。太阳,坐在老远处,被风抬着一点点移动,根本不看他们。一群麻雀在树丛里喳喳叫着,寻找吃的。围墙外边是一条大路,刘泉站在路上,从缀满补丁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摊开手掌对着席让笑。席让也笑。

刘泉把火柴握在手里头前走,席让跟着。一直到西坪地,瞅瞅四下没人,两人猫腰窜进玉米地。撕开玉米包皮掰下,坐在地上就啃。白色的嫩玉米正在灌浆,白白胖胖,吃进嘴里,又甜又香。吃了,两人又捡合适的掰了几穗插进裤腰带里。两人下了西河沟。沟里,铺满苍翠的芦苇,中间一条小河静静地流淌。四五块列石坐在河里,供人们过往。沟北头,有一孔看苇园的窑洞。现在芦苇刚放出青青的芦花,不用看管。小窑远离村庄,僻静、隐秘。

“快去拾柴火,烧玉米吃。”刘泉从裤带里抽出七八穗嫩玉米扔在地上。

“好家伙,你弄恁多?我这裤带短。”席让只掏出五穗。

“赶紧去拾柴火,我饿的头晕。”刘泉哗哗剥着玉米包皮。

席让跑出去,拾来干树叶、干草,扔下又跑出去拾干柴。小窑里冒出浓烟。

真正的饿肚子,是从去年冬天。麦季半收,秋季也是半收。冬季开始剥榆树皮吃,后来是草籽、玉米包皮。这些猪都不吃的东西都被人们磨成面,填进肚子。春天,野菜、树叶成了主食。

席让发现了这孔小窑。去年冬天,他上学路上看到后沟里冒烟,他跑去,老远就闻到了香气。群发叔正在啃吃着什么,满脸黑灰。

席让嗨地一声,把群发叔吓了一跳。看见是他,嘴一呲,露出白牙:“乖呀,你咋跑来了?”

席让说:“我上学,见这里冒烟,来看看。叔你吃的啥,恁香?”

群发叔从火堆里拉出来半只鸡说:“老鹰抓一只鸡,叫我撵到这儿,撵掉了,烧烧吃。给,吃吧。”

半生不熟的半只鸡被席让啃得净光,连骨头都咯嘣咯嘣嚼嚼咽了。

席让没有问老鹰的事。他记住了这个地方。后来,他在村里捡到前年大炼钢铁时扔掉的一片锅铁,不到一个锅的三分之一。他把这个锅片子带到小窑里,扒点土埋上。

他和刘泉用弹弓打了小鸟,在地里掏了老鼠,都到这里烧了吃。夏天,他们逮了小鱼、螃蟹,在这里烧了或煮了吃。三块石头支起锅片子,把麦子、玉米、大豆放在锅片子上烤了吃。为了填饱肚子,他们经常逃学,想尽一切办法弄吃的。席让说想弄一只鸡吃。“你不知道,那鸡,烧烤了吃,真香。”

刘泉说:“谁家养只鸡都不容易。偷集体的不偷个人的,偷远处的,不偷近处的。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规矩。”

啃着烧熟的玉米,席让说:“霞老师向我爹告状,说我上课捣蛋、逃学,夜儿黑地,我爹拿一根磨辊,撵着我在村里跑了好几圈儿。”

刘泉噗嗤一声笑了:“打着没有?”

“没有。我在群发叔喂牛窑里睡了一夜,没敢回去。”席让啃着玉米说。

刘泉把啃了一半的玉米放下,退下裤子说:“你看看我这屁股,我爹把鞭杆都打折了。”刘泉的屁股上一道道黑紫色的肉条子鼓起老高,有处还渗出血水。

席让伸手去摸:“妈呀,打恁狠,疼不?”

刘泉拉上裤子,呲着牙说:“翻墙头时不疼,偷玉米时也不疼,刚才跑出了汗,有点疼。”

席让说:“你咋不跑哩?挨死打?”

刘泉拾起刚才放下的半穗玉米啃着:“正吃饭,被他按在了锅屋里。打折了鞭杆,他又去找物件,我才跑了。”

“这个霞老师,整治不了咱们,就会告状。”席让说的霞老师,叫何霞,是三年级的班主任。霞老师不到二十岁,比刘泉高不了多少,长着一张娃娃脸。圆脸上一双大眼总是在笑。课堂上也是笑的很甜。但刘泉看不惯霞老师。看不惯霞老师的美丽灿烂,看不惯霞老师的整齐干净,看不惯霞老师圆润嘹亮的嗓音。还看不惯霞老师是他的老师。他对霞老师是仇视的、敌对的。他用各种恶作剧表示他对霞老师的蔑视。他的行为还带动了席让。席让也莫名地仇恨着霞老师。

“得整治她一下,要她不敢再告状。”刘泉擦着嘴说。

“看你那脸!”席让指着刘泉的脸说。刘泉的脸上黑一道子,白一道子,都是黑灰。

刘泉一笑:“不用看,咱俩一样。”说着撩起黑粗布上衣擦脸。席让也用衣裳襟擦了脸。

两人吃饱了,躺在土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刘泉比席让大一岁,十三岁。上了六年学,还是三年级。席让驻在西河村,和庙洼村只隔著一道沟,沟西是西河村,沟东是苗洼村,同属庙洼大队。西河村没有学校,从一年级就在庙洼学校上学,老一年级时,两人成了一班。席让钦佩刘泉,刘泉不怕霞老师。他敢把弹弓和打下的小鸟带到课堂上,并在霞老师眼皮底下玩他的鸟。他的玩具被霞老师没收了,第二天就会有更多的玩具。那天下雨,刘泉把一个鸡蛋形泥蛋子放在讲坛的桌子上,霞老师进来上课,首先发现那个泥蛋子。抓住泥蛋子就往外扔,很臭。原来泥蛋子里包了一包猪屎。刘泉在雨水里站了一晌。差一点被开除。刘泉他爹给学校说尽了好话,又狠狠地打了他一顿。席让还服气刘泉弹弓打得特别好。正在飞着的小鸟,刘泉一弹弓打上去,小鸟落地。席让也制造了一个弹弓,见天练,终于也能打下小鸟了。刘泉不用弹弓了,扔石头。他那石头仍的又远又准。比他大四五岁的大孩子没有他扔得远。对拐(提起一条腿,用单腿膝盖对碰,双腿着地为输),没有人能对过刘泉。 刘泉还会逮泥鳅、抓螃蟹、掏鸟蛋。跟着刘泉,他学不完的本事。愿意和刘泉一块玩的不少,刘泉看不上,他只和席让玩。席让挨了打不哭,被老师提溜到操场嗮太阳,脊背被嗮脱一层皮,两眼还是瞪着老师,眨都不眨一下。

席让坐起来说:“霞老师的厕所在后院,把那块石头底下掏空,弄她一身屎尿。”

这是刘泉最为欣赏席让的。脑子转得快,门道多。

霞老师跌了一身屎。她怀疑刘泉和席让,学校也怀疑,苦于没有证据。

刘泉还是被学校开除了。因为他看了霞老师捣蒜,不仅看了,他还到处说,绘声绘色的描述霞老师捣蒜。

霞老师是公办教师,学校毕业分来的。她在村子里吃派饭。她的爱人叶老师在离这里十五里地的莲花镇学校教书。

星期下午,叶老师来这里看望霞老师。两人刚刚结婚,正是情意缠绵之时。他们在霞老师的办公室里支起案板做饭,吃了饭也不出门,就呆在在屋里。刘泉看叶老师不顺眼。不顺眼叶老师浑身上下穿着不打折的洋布衣服,不顺眼叶老师白净的脸和他昂头走路的派头,不顺眼叶老师是个老师,不顺眼叶老师和霞老师的亲近。

他们成天躲在屋里干啥?席让问刘泉。刘泉说:“他们在偷吃东西,一定是偷了生产队的玉米。你看她那屋里冒烟了。”

“抓住她,报告队长,叫她游街。”席让说。

刘泉坏坏的笑:“等她屋子再冒烟,咱们去抓小偷。”

星期日中午,刘泉和席让爬在学校外边的高处,看着围墙里边的霞老师和叶老师。“冒烟了,去吧。”席让说。“别急,再等等。”刘泉一直到两人关了门,才对席让说:“快了,一会儿去肯定抓住他们。”席让有点激动,就要跳墙过去。刘泉还是笑着说等等。

“你先到窗户下边,把窗户纸弄个洞,看看他们在干啥。”刘泉话音刚落,席让就翻墙跳到了学校院子。没多会儿,席让红着脸回来了。刘泉笑着问:“看见啥了?”

席让不吭气。老半天才说:“白屁股在打夯。”刘泉大笑,席让说:“笑啥笑,像打夯一样。”

刘泉还是笑:“不对,是在捣蒜。”

席让问:“你咋知道?你见了?”

刘泉说:“见了,上星期天,他们也是大白天关住门捣蒜。你听见霞老师哭没有?”

席让说:“没有,像鬼叫。”

霞老师找校长,哭着一定要调走。她和叶老师捣蒜的事被刘泉传出去,她嫌丢人。

刘泉被学校开除。也逃离了磨道圈。这年冬天,刘泉的爹死了。肺病,咳嗽,加上没钱医治。刘泉上有两个姐姐,一个已经出门,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家,被刘泉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扛起。

刘泉到生产队放羊。羊圈在离村子二里多地的西山头。把羊圈放在这里是因为生产队的地都在这一带,往地里送羊粪近。社员们都不愿意放羊,因为离村子远,多数人怕鬼、怕狼,怕狼咬死了羊赔不起。队里把放羊的公分提到最高,还是没人愿意放羊,队长正发愁。刘泉说:“我去放羊。”队长看着这个半大娃子说:“你不怕狼把你吃了?”刘泉说:“你看我把狼打光,你就等着吃狼肉吧。”

刘泉放羊,拿一根牛皮鞭子,前边是狗皮鞭稍。他用鞭子训练头羊。刘泉把头羊捆在树上,鞭子扬起,在头顶挽一个花,摔在头羊身上,啪地一声,鞭声响处,头羊身上一道血痕。随着鞭声,刘泉喊:“回来。”每一次,刘泉都把头羊打得半死。打的多了 头羊听见刘泉喊一声“回来”,就赶快跑到刘泉身边。晴天,刘泉把羊赶上清凉山,他就在清凉山上甩鞭子。鞭子甩在地上,啪的一声,四面山谷回应,啪——,啪——,啪——。羊跑的远了,随着鞭声,他喊一声:“回来!”羊群随着头羊,跑回他的身边,然后再慢慢啃着草向远处去。

刘泉的鞭子后边,是一个甩石头的叉子,三根绿豆铅丝做成的。刘泉放羊,溜着地边走,庄稼就在羊嘴边,哪只羊贪吃,把嘴伸进庄稼地的同时,一块石头准确的打在羊嘴上。那只羊摇头甩嘴跳高高,半晌吃不成草。刘泉给他的羊都起有名字。黑秃、四眼儿、花狸胡,当他喊到哪只羊的名字时,那只羊准得挨揍。挨了揍,就长了记性,也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刘泉放羊,把一群羊训练成一群能听懂人话的羊。有人说:“这家伙天生就是放羊的。羊在他手里比人还听说。”

放羊免不了死羊,冻死的、摔死的、或者害病死的。羊死了,羊肉分给社员,羊皮钉在墙上。刘泉去找回民老孙学熟皮子。老孙姓白,单门独户,开玩笑的人多。这里的方言,白、伯同音,人们不愿叫老伯,就叫他老孙。叫的人多了,老白就成了老孙。老白也就默认了自己是老孙。刘泉跟着老孙学会了熟皮子,学会了杀羊、杀牛。一只羊在刘泉手上,十来分钟就成了一架羊骨和一堆羊肉。

刘泉家里有一支线抢(猎枪,也叫土装),是刘泉他爹打野兔用的。刘泉白天放羊,晚上就睡在羊圈里。羊圈面朝南,前半截露天,垒着七尺高的围墙,后边是一孔大窑。夏天,羊在露天处睡卧,冬天,睡卧在窑里。半截露天圈里,面向西打一孔小窑,小窑里南墙边打着一个炕窑,刘泉晚上就睡在炕窑里。身边放着装了火药、散弹的线抢。

狼吃羊,都在半夜以后,前半夜,狼不来。那天晚上,一阵撒土声把刘泉惊醒。从窑脑往下撒土。羊群轰地一声都跑到窑里去了。刘泉翻身坐起,顺手拿起线抢,抠开扳机。还在撒土,停一会儿,撒一回土。刘泉赤脚蹲在门后,把枪对准墙头。月光铺洒在大地,朦胧而皎洁。田野里清静、安谧。天底下,只剩刘泉和狼瞪着眼睛,当然,谁也看不见谁。连续三次之后,一只狼从窑脑跳下,站在墙头上向下看。动作轻的几乎没有声音。羊群紧紧地挤成一团,外边的还在往里挤,挤不进去的就把头钻在别的羊肚子下边。墙头只有一尺来宽,上边长着细长的狗尾巴草。狼爬卧在墙头上,两只眼睛发出蓝色的光芒。“这家伙,真精!”刘泉想着,端枪瞄准。看到羊圈里没有动静,狼轻轻一跳,窜下墙头。一团火光,狼可能没有听到那一声枪响,就一头栽倒在窑门口。

刘泉赶快装火药,散弹,按上纸火,等待着。窑脑,几只狼呜呜叫着,有长声,有短声,像哭,又像嚎。嚎叫一会儿,再向羊圈里撒土。狼群嚎叫了一夜,也没有敢跳进羊圈。刘泉端着线枪,一直等到天亮。那头被打死的狼,剥了二十多斤肉,生产队里每家分一点。有人说,狼肉不好吃,又酸又腥。有人说好吃,很香。狼群和刘泉对峙了十几个夜晚,队长说再给你派个人作伴吧。刘泉说,不用,你就等着吃狼肉吧。刘泉立了功,生产队奖励他一只羊娃。

那天晚上,刘泉去席让家玩,两人谝闲话。席让说,他也想放羊,但是他们生产队没有羊,要不,他就不上学了。刘泉说,生产队没有你自己家养。你买两只羊,我给你弄两只羊娃,明年就是一小群。席让说:“你去哪给我弄羊娃?”刘泉说:“我放着恁大一群羊,还缺你两只羊娃?”

席让就给他爹说,养几只羊,能攒粪,还能卖钱。反正上学也上不进去。他爹说,买羊得要钱,没钱买。席让从学校搬回了小板凳和一个空书包,然后对他爹说,你给我二十块钱,明年我还你二百块。

这一回,他爹没有打他。打皮了,没有用。他爹买了两只羊,刘泉说话算话,从羊群里给他逮了两只羊娃。

清凉山上,多了一条鞭子。席让的鞭子也甩的啪啪响时,刘泉已经是左右开弓,双手甩鞭了。席让气得想哭,他总玩不过刘泉。冬春天,刘泉背着线抢打兔子,打野鸡、打獾。他好像知道兔子、野鸡的窝在哪里。一天总要打几只兔子或野鸡。清凉山上,放羊的有七八个。放羊的把羊放在山上,就聚在一起闲谝,烤兔子肉、野鸡肉吃。席让也弄了一支猎枪,和刘泉一起打猎,打的多了,也找到一些门道,生活,被野味改善。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贪心,或许就永远这样平淡着。

席让的几只羊,攒了羊粪交给生产队,上了羊粪的地,庄稼长得格外好。西河村的队长说:“怪不得庙洼五队的地长势好,打粮多。他们有一群羊。羊粪长庄稼,羊能卖钱,是个副业收入。咱也买羊!”

西河村生产队买了十五只羊,交给席让放。加上席让家的五只,一小群。羊,是在北山买的。买羊时,席让去了,山里,家家户户都有羊,每个生产队都有上百只。席让回来和刘全说北山羊如何多。刘泉说:“咱去赶一群回来。”

“赶?咋赶?都是有家的。”席让说。

“你不是说,大群的是生产队的嘛?就赶生产队的。”刘泉说。

席让瞪大眼睛看着刘泉,半天才说:“羊能听你的话?赶着就走?”

刘泉笑了:“羊,都有通性,你放羊时间短,还没入路。你带路就是。”

天刚黑,刘全和席让在小树林里看着放羊老汉锁上羊圈门回家吃饭,刘泉说:“走吧,一会儿月亮就上来了。”按照他们商量的方案,刘泉拿出虎头钳,夹断了羊圈门上的铁丝门鼻,刘全进了羊圈。他一眼就认出了头羊。他抓住头羊摆治了一会儿,拉着头羊出来,羊群瞪着眼看着头羊。“轰着走。”刘泉说。

头羊在前摇甩着脑袋走,羊一只接一只出来,跟着头羊走。刘泉把羊圈门关死,重新用铁丝拧了。

头羊歪着脑袋在前一路小跑,羊群跟在头羊后边小跑。夜色朦胧,月光明亮,两人都跑出了汗。

天快亮时,羊群被赶到了清凉山。“你在这儿等着,把头羊耳朵里的石子儿弄出来,我回去把羊赶来合群。”刘泉回去赶羊了。

席让一路迷惑不解,头羊咋就一声不响,一个劲的跑呢?解开头羊耳朵上的绳子,席让大呼:“啊呀你个刘泉,真是神了。”

刘泉在头羊一只耳朵里塞了一个小石子儿,绳子扎紧了耳孔。头羊一跑,小石子儿在耳朵里晃动。它越想把耳朵里的石子儿倒出来,就越跑得快。二十六只羊被头羊带着,全都跑的一身汗,呼呼哧哧喘粗气。

公安局没费多大劲儿就把刘泉逮住了,像刘泉“赶羊”一样直接。一只大狼狗一直跑到刘全的羊圈,后边是公安局的侦查员。二十七只羊又被山里的放羊老汉赶回去了。“天爷呀,一黑底跑七八十里,他是咋弄回来的?”放羊老汉一路走一路想,一直到家也没有想明白。

侦查员也惊异,这个孩子是怎么把一群羊弄回来的?侦查员们轮流审问了七天,刘泉只说,赶着回来的。没有任何细节,没有任何同伙。刘全十五岁,不够判刑的年龄。公安局把他弄到一个砖瓦窑上,劳动教育了半年,把放他回来了。放他回家时,公安局的赵侦查员对他说:“你这双眼睛,当侦查兵绝对是个好材料。我估计,咱们还会打交道的,还有你那个同伙,但愿我的判断失误。”

刘泉被放回来了。

队长说:“你走了,狼进了羊圈,一夜咬死了十来只羊,第二天夜里又咬死了五六只,队里把羊全部卖了。你跟着生产队干活吧。”

刘泉不放羊了,席让也不放羊了。没有刘泉作伴,他放羊没意思。两个人离不开。他们又有了新的乐趣。

粮食不够吃,人们都想尽办法弄粮食。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下夜。

下夜,就是晚上出去偷庄稼。除了偷庄稼之外,也有偷其它东西的,都叫下夜。下夜很普遍,男人下夜,女人也下夜。大人下夜,娃娃们也下夜。胆大的背一袋子的叫下夜,胆小的偷几穗玉米揣在怀里也叫下夜。生产队派人看庄稼,逮住了下夜的,就游街,脖子上挂着自己偷的东西,自己敲锣吆喝:“哐,哐——,我不要脸,我偷了队里的庄稼,哐——。”也有被公安特派员带到公社劳动改造的。但是,肚子还是比脸皮重要,下夜屡禁不止。

刘泉和席让也下夜。他们偷庄稼,还偷生产队的仓库。有时跑出去几十里,偷羊,还偷牛。然后卖给老孙。老孙杀牛时,对着流泪的牛说:“不怨你,不怨我,只怨有人卖给我。”说完再下刀。刘泉在一旁听着,觉得不对劲儿,他也对牛说:“不怨你,不怨我,只怨老孙手里有家伙。”

刘泉十九岁了,长条身个,膀宽腰细。他妈要给他说媳妇,提了几家,刘泉都不如意。他妈生气说:“我给你说的都不中,有本事你自己说一个。”刘泉笑笑,不说话。

秋天,队长派他看棉花。棉花地在乱葬坟。离苗洼村三里多地,离南边的范村一里多。清凉山西南边的洼地里,除了埋着清凉寺的一群和尚外,那地方还是个乱葬坟。附近村子里死的人,没有进入自家老坟的,都在那里寄埋着,特别是年轻男人和年轻媳妇,死了都埋在那里。几十个坟头上,长满了灌木和杂草。棉花地就在乱葬坟的地堰上边。清凉山上还经常看到狼,有单独的,还有成双成对的。没有人愿意看棉花,害怕。队长说:“刘泉,你去看棉花吧?”刘泉说:“咋看?”队长说:“别的地一夜三分,看棉花,一夜四分。”刘泉说:“你给我五分,我一个人包了。”队长很高兴,答应了。刘泉也很高兴,一个劳力一天十个工分。睡一夜就挣半个工。

刘泉抱了一捆玉米秆,把被窝按在乱坟堆里的树下边,一是可以减少秋夜的露水,再者,这里低洼,从低洼处向上看还能看得清楚些。刘泉身边放着一把镰刀。生产队发的手电筒放在被窝里。月亮还没有上来,星光暗淡而悠远,四周的蛐蛐儿叫声一片。刘泉看了一会儿星星就睡着了。

半夜,刘泉被轻微的声音惊醒。小半个月亮刚刚爬上东山头。给大地洒上一层朦胧的微光。从地堰下向上望去,棉花地里,隐隐约约有两个人影在晃动,是在偷棉花。刘泉从地堰下绕到两人的背后,突然按亮电灯:“谁?”

“妈呀”一声女人的惊叫。刘泉看到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女人在打颤。两个竹篮扔在一边。刘泉看到两条粗大的辫子和另一个女人的脸,“范大辫,”刘泉想起,范洼有个姑娘叫范大辫。范大辫是他们村割草娃子们给她起的名。范大辫以漂亮著称,最有名得是她那两条一直搭到腰际,黑油油的大辫子,她脸上的漂亮,被两条辫子概括。附近村里的小伙子们叫她“范大辫”。刘全以前见过,是在远处,被人指着看过几眼。和范大辫抱在一起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手电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用一只手遮着灯光,探着头极力想看清对面的人。

“呵,你们胆大呀,敢来这儿偷花。”刘泉说。

四十来岁的的女人抖抖索索地说:“她叔,你放了我们吧,我们是头一回来,想着……,想着没人看。”

刘泉按灭了手电问:“你们是哪里的?叫啥?你男人叫啥?她是你啥人?”

女人说:“我们是范洼的,头一回来。她叔,我男人叫狗秃,你们肯定认识。这是我闺女,她还小,害怕,你可不敢吓唬她。她叔,咱到那边说话吧。白巧,你在这等着,我给你叔到那边说说话。她叔,她叔,我们真是头一回来。你,你过来。”女人推开紧抱着她的女儿,试探着摸住了刘泉的手,一手抓着刘泉的手勃,另一只手指头在刘泉的手心里轻饶着。

刘泉知道,女人偷庄稼被抓住,会以身体为代价,取得逃脱。有的还先勾引男人上钩,然后就大胆地偷。这种事刘泉听到过,今天是头一回碰到。从狗秃媳妇嘴里,他知道范大辩叫白巧。白巧捂着脸弯腰站着,背上的大辫子对着他。狗秃媳妇还在笑着拉他,他像是不懂她的意思,拨开狗秃媳妇的手说:“你们幸运,遇上了我,要是别人看花,一定把你们交到生产队,让你们敲锣游街,或者交到公社劳动改造。”

狗秃媳妇赶紧说:“就是就是,我知道她叔叔是好人,明天你去家,嫂子给你擀大面叶荷包鸡蛋吃。啊,你可得去!”

刘泉把一只反扣在地上的竹篮拾起说:“官有官路,贼有贼道,我这人要的是说的清楚,偷的明白,摘花吧,篮子摘满,明黑底还是我看花,你们再来。”

弯刀似的月亮向这边移动着,走得很慢。刘泉想仔细看看范大辫到底有多美,洼里的凉气禁得他搭了个冷颤。他不想再等,转身进乱葬坟睡觉去了。俩女人真的摘满篮子走了。

早听说范大辫长得好看,她先是爬在她妈怀里,后来又捂着脸背对着他,没看清。明天再来,得好好看看。明天她们还会来不会?来了怎么办?刘泉想着,自己笑了。

第二天晚上,她们没来。刘泉想:她们不会来了。第三天晚上,她们来了。见了刘泉,狗秃媳妇很大方地说:“她叔,我给你带了一个烧红薯,你趁热吃吧。”

白巧紧紧靠着她妈,一只手拉着她妈的后衣襟,脸扭向一边。刘泉没接烧红薯,按亮手灯在白巧的脸上照了一下。白巧马上用手遮住脸。狗秃媳妇说:“她叔,照啥照?闺女家怕丑,都是老熟人了。我们摘花吧?”

刘泉扑哧一笑说:“你知道我是谁?她叔她叔的,你家闺女叫啥?多大了?”

狗秃媳妇笑着说:“还能是谁?庙洼她叔叔嘛,咱闺女叫白巧,十七了。她叔,我们少摘点就走。”

刘泉笑:“白巧,早听说过,范村的一朵花嘛。外号范大辫。狗秃家的,我给咱闺女说个婆家中吧?”

狗秃媳妇急着摘花,顺嘴说:“咋不中,你说吧,说成了请你吃八碗四的席面。”

刘全说:“说话算数,你们摘吧,我明天去说媒。”

刘泉睡在乱葬坟里想着明天如何去说媒。两女人啥时间走的,他不知道。

刘泉来到狗秃家。狗秃媳妇正在刷锅,见一个人直接走进院子,她手里拿着刷锅刷子问:“你是谁,来我家干啥?”

刘泉哈哈一笑:“不是你叫我来吃八碗四的席面哩嘛,忘了?”虽说见了两次,都是灰朦朦的夜里,听得清声音,看不清面目。刘全一说话,狗秃媳妇听出来了。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儿,支乍着两只胳膊不知道说啥好。刘泉还是笑着。院子里的椿树上,拴着一条半大黑狗,看见刘泉,跳蹦着叫。

“啊——,你是她,她叔。快,屋里坐。”狗秃媳妇扔下刷子,吆喝着狗,带着刘泉进屋。干干净净的院子里,一棵椿树下垛着一堆柴火,靠北一孔窑,前边三间旧房子。土坯垒成的院墙上,安着一个篱笆门。屋子里收拾得很整齐,也很空,没有什么家具。看到窑底后边的苇席上晾着棉花,另一张苇席上,摊着几斤白豆,刘泉又笑了。

“她叔,你,你,你坐……”狗秃媳妇支吾着。

“婶子,我才十九岁,比白巧大两岁,要叫,她只能叫我哥。”刘全说着坐在床沿上。

“啊,啊,她。她哥,你,你说啥吧,她爹不在家,你看,屋里连根烟也没有,你等等,我叫白巧给你买烟去。”狗秃媳妇说着,不停地瞄着刘泉。

“不用,我带的有烟,婶子,我叫刘泉,庙洼五队的。我想——”

“啊,知道知道,会甩鞭子的刘泉。你在清凉山上甩鞭子,我们村里听得清清楚楚。经常听人家说刘泉刘泉的,就是你啊。刘泉你可是好人。你狗秃、狗秃叔经常说你是好人。放羊放的好。”狗秃媳妇会说,也好说话。刘泉已经打听清楚,狗秃老实,全靠媳妇当家。孩子多,光景过的急,狗秃媳妇常常为了几斤粮食或一点小便宜去勾引男人。看来得先把这个风流丈母娘拿下。

刘泉笑着说:“婶子,咱队里啥样,一年能分多少粮食?够吃不够?”

狗秃媳妇把手一怕说:“屁的粮食,今年一口人分了六十二斤麦子,连秋庄稼一块,一口人不到二百斤,你说我家一群娃子,都是正能吃的货,咋能够吃?”

刘泉说:“那也太少了。婶子,粮食不够吃言一声,没多有少,总不能叫饿着肚子吧。”

狗秃媳妇眼睛里闪着光,直盯着刘泉说:“你说啥,谁家有粮食?他能帮补我?”

刘泉笑着说:“那当然,只要婶子你言一声,三五百斤粮食还不是现成的。要不,明天我先给你送一装(大布袋,约一百五十斤)麦子?”

狗秃媳妇一拍大腿:“妈呀,一装?我的天爷,真的?”

刘泉说:“哄谁,我还能哄你呀婶子,明天我给你送来。”

狗秃媳妇拍着衣襟说:“你看看,我这没成色人,也不知道你吃饭了没有,我去给你荷包几个鸡蛋去。”说着就要往外走。

刘泉拦着说:“不用了婶子,我刚吃过饭。”他又向院里瞄看了几眼,不见白巧,也不见其他人。就问:“婶子,白巧哩,我来给她说婆家来了,得问问她愿意不愿意。”

狗秃媳妇说:“你说的是谁家?哪村的?叫啥?总得看看人样。”

刘泉笑着说:“婶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来给我说媳妇的。你看吧。

……”狗秃媳妇沉下脸来。

刘泉还是笑,他看着苇席上摊着的棉花说:“咋没有,我这不是自己来了嘛?婶子,人,你也见了,也说话了,你再打听打听,你和我叔愿意,我就托媒人来提亲,你们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一装麦子,明天我给你送来,成不成,你吃了就是。回来你和我叔商量一下,给我个回话。”刘泉站起来往外走。狗秃媳妇干笑着送刘泉出门。

刘泉找到席让说:“想办法给我弄一装麦子。”

席让说:“干啥?去哪弄?”

刘泉说:“说媳妇。明天就要。”

席让诧异地看着刘泉:“说媳妇?哪里的?去哪弄麦子?”

刘泉说:“范村的白巧,她妈要一装麦子。”

席让说:“范大辫?你疯了吧?她妈是有名的破筐,和她睡过的男人有一汽车。你说她?”

刘泉说:“我是说她闺女又不是说她妈?管他拉一火车哩。咋弄?下夜吧?”

席让说:“下夜也得先踩踩路,冒里咕咚去哪下夜?”

刘泉说:“太急了,没法踩路,你们队仓库咋样?”生产队的仓库,在过去的关爷庙里,席让经常进去。麦子在哪里,豆子在哪里,他都很清楚。门上一把大铁锁,两个保管各拿一把钥匙,两把钥匙一起开才能打开门。两人密谋了一天,踩了路,准备了工具。

天黑时,刘泉背着被子卷,到队长家给队长说:“棉花该摘了,白腾腾一地,明天赶紧派人摘花。”队长说:“已经安排了,你再看一夜。”刘泉答应着走了。

下半夜,席让用一根撬棍把仓库后墙的泥皮剜下,掏出几块土坯,钻进去用小布袋往外转,刘泉在外边接。出来,又把土坯插进去。仓库后墙不远是一道地堰,平时很少有人去。

天不明,席让扛着粮食来到狗秃家门前。他抬开篱笆门进了院子。一条狗叫着向他扑过来。按照刘泉的事先安排,席让把一块馍扔出去。狗跑去闻闻,叼上馍跑一边去了。屋里狗秃大声问:“谁?干啥的?谁呀?”窑门打开,狗秃和他媳妇扣着扣子,站在窑门口向外看。席让放下粮食说:“叔,这是庙洼送来的麦子,赶紧弄回去。”席让一溜没影了。

麦子还没有扛进屋,范五来了。范五是范村放羊的,狗秃应该叫他五叔的。范五说:“狗秃啊,麦子可不是白吃的。刘泉托我当媒人,想说咱家白巧,你们要同意,这一装麦子就是定亲的见面礼。要是不同意,还是人家的麦子。”

狗秃看着媳妇。狗秃媳妇看着眼前实实在在的一装麦子,两眼笑成了一条缝,她忍住笑说:“五叔,要说白巧也十七了,也该说婆家了,你看刘泉这娃子啥样,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范五说:“人是没啥说的,刘泉这娃子能干、勤勤。光景也过得去。你和狗秃商量一下,有意这门亲事,过几天你和白巧去他家看看,愿意呢,这事就算定下了,不同意,趁早别吃人家这麦子。你们商量好了,给我回个话。”

定亲以前女方到男方家里去看,主要是看这家人的家当。这是男方炫耀家中富有的机会,也是女方同意不同意的前提。为了把白巧娶到家,刘泉和席让忙乎了好几天。

狗秃媳妇带着白巧到刘泉家看了,刘泉家住着土改时分的三间大瓦房,家里还放着土改时分的上箱下柜的大箱柜,暗红色的油漆能照见人影。屋子里,还有两口大缸和一排瓦罐。没人时,狗秃媳妇掀开缸盖,用手一抓,光滑、圆润的麦子在手指间流动,流动的麦子痒痒着狗秃媳妇的手指,一直痒痒到心里。另一口大缸里装着黄灿灿的玉米,金黄色的玉米,耀的她眼晕。她再掀开一排瓦罐看,麦子面、豆面、小米,或满罐,或半罐。墙角上,一个苇席编制的席圈里装着满满的红薯片。狗秃媳妇两只眼不够用,半张着嘴东瞅西看。她摸着大箱柜对白巧说:“看看,看看,这么多东西,过了门,这些都是你的了。你看刘泉,多能干的小伙,你说说,愿意不愿意?”

白巧十七岁,对于婚姻还有些朦胧,她只是感到,她和她妈偷花被刘泉抓住,刘泉没有把她们交到生产队去让她们敲锣游街。也没有像其他看庄稼的,逮住了就和她妈到一旁去“说话”。而是让她们把篮子摘满,刘泉是个好人。相貌上刘泉一双笑眼,细腰宽肩的很中看。再看看一屋子满满当当的粮食,和自己家空荡荡的屋子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想到以后这些都将成了她的,这个地方就要成为她自己的家,她虽然还没有清晰地认识,但是从心里感到满意。只说:“妈看着好就好。”

亲事定了下来。以后就是刘泉一回一回的送他该送的东西。为了弄这些东西,他和席让一夜能跑百十里地。

席让他们生产队发现丢了麦子,已经是十天以后了。队长到公社去报了案,公安特派员来破案,下了一场雨,现场没有任何痕迹。调查了半个月,没有任何线索。把保管员撤了,席让当上了保管。

白巧过门以后,没有看到盛着麦子和玉米的大缸,她问刘泉:“咱那两大缸粮食呢?”

刘泉一笑:“粮食?连缸都是借的。五十斤麦子,五十斤玉米装了两大缸,下边是麦糠。除了那一圈红薯片儿是咱自己的。”

白巧知道上了刘泉的当。埋怨自己瞎了眼。刘泉说:“哪一家说媳妇不是东挪西借装门面?再说了,给你家送去的可真是白花花的麦子,还有那么多的玉米、豆子。”

席让来了,和刘泉商量下夜,刘泉指着席让说:“给你家送麦子的就是他。”

白巧说:“俩贼!”

刘泉笑了:“是俩贼,你是咋来的?”

白巧说:“男人没胆,稀屎一滩,胆子太大了,也会撑死的。”

果然叫白巧说准了。犯事是在三年以后。那年春天,刘泉和席让去西安贩卖粉条回来,下了火车,天已经黑了,两人往家赶。路过槐树沟村,一个牛圈里,两头牛正在吃草,没有人。他俩顺手牵了一头牛,当夜卖给了老孙。老孙往回民饭店送牛肉时,被公安局盘问。老孙如实说是刘泉和席让卖给他的。

侦查员老赵已经当了侦察股长。抓刘泉时,他说:“我说过,咱们还会打交道的,这一次,你还真是带来了你的同伙。”

刘泉、席让和老孙都被判了刑。

刘泉住了三年监狱,白巧在家受的罪就多了。一个人要担水、拾柴,磨面碾米,还要去地挣工分,里里外外,天晴下雨,白巧觉得自己命苦,就盼着刘泉回来,安安生生过日子。

刘泉走时,孩子宝刚一岁,还不会走路。刘泉释放回家时,看到瘦小的儿子满脸黑灰,身上有些宽大的黑色粗布棉袄补丁摞补丁,棉裤的屁股上露出一团灰色的破棉絮。唯一让刘泉满意的是,宝钢黑漆一样的瞳仁里发射出炯炯亮光,这一点太像他了。“这是一双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刘泉疼爱地抱起宝钢亲了又亲。白巧的长辫子没有了,剪成了剪发头,一身粗布衣服补着好几个大补丁,黑瘦的脸上满是憔悴。刘泉流着泪抱起孩子:“孩子吃苦了,白巧你吃苦了。”

白巧擦着泪说:“回来了,收收心,别再干那些偷偷摸摸的事了。吃自己挣下的好歹都安心,穿自己做下的好歹都高兴。平平安安、团团圆圆比啥都好。”

刘泉说:“好好干,好好干,再不叫你们受罪了。”

话是那样说,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空空荡荡的米面瓦罐,看着瘦弱的儿子和妻子,刘泉的心情很复杂。

席让比刘泉早回来一年。听说刘全回来了,席让来了。席让吸着烟说:“老孙个狗日的害了咱们。”

刘泉一笑:“我见老孙了,老孙还埋怨是咱害得他住了一年监狱。”

白巧在一边说:“操点正心,干点正事,别再干那些歪门邪道了。丢人不说,受不尽的罪。”

席让觉得没趣,坐一会儿对刘泉挤挤眼走了。

刘泉再见席让时,席让说家里没粮食。“总不能老是饿肚子吧。有老有小的。”

刘泉说:“是得弄点粮食,我家那小宝明显的营养不良。家里的粮食吃不到过年。”两人商定,各自寻找目标。

来了个游乡先生。游乡先生瘦高个,长脸上长着一双明亮的双眼。说话带笑,衣着整齐,手里拿着一支铅笔,说话时手里的铅笔在空中比划着。先生擅长相面,逢人就说,逢人就唱,你弟兄几个,排行老几,父母、妻子情况,何年有灾,何年有病,祖坟朝向,所埋何人,周边景物。游乡先生所说,就像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即使是当事人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他都能说的清清楚楚。相面,是游乡先生的绝招,但他不靠这个绝招挣钱。他靠“破法”挣钱。有多年不生的妇女,他一眼就能看穿,然后就说,这个毛病他能治。如何治法,只有当事人知道,花多少钱,也是秘密。有人家或有病人,或打官事,或家庭不和,或凶事连连,他都能看穿,当面唱出来,并且说他能破。他就挣这个“破法钱。”

刘泉看到山墙下围了一群人,就去观看。一眼就被游乡先生看见了。游乡先生老远就看着他说:“这位老弟不简单,火眼金睛斗大胆,可怜兄弟单一个,两姐一妹不相干。十五岁上老父死,挑起重担一少年。要说灾难可真多,刚刚度过三年满。我说兄弟,三年连阴雨,今朝才放晴。我说的对不对?”周围十几个人既惊奇,又想笑。都说:“真是活神仙,一点不差。”

刘泉红着脸说:“也对,你说说我的以后会咋样。”

游乡先生拉着刘泉走向没人的地方,低声说:“你问灾难从何起,原因就在你老坟。艮山有路是贼道,代代都会出盗贼。兄弟,你家老坟东北不出三丈远,有一条东南西北向的小路,有没有?”

刘泉惊奇地问:“你咋知道?”

游乡先生一笑:“兄弟,人的面相就是个小宇宙,你的一切信息全都长在你的脸上。不是这条道,你住不了监狱,就是这条道,你还有受不完的灾,你说你愿不愿意‘破’?”

游乡先生说得刘泉一惊一乍,他想,做贼是因为饿肚子,这和父亲的坟有啥关系?但是,这个先生说的又似乎有道理,父亲的坟东北上确实有一条东南西北向的小路,莫非真的与此有关?刘泉是个执拗性子,从来不相信相面算卦之类的空话,也没有他怕过的东西。但是此时刘泉害怕了,他害怕这个先生的料事如神,把他的主要信息说的一点不差,他害怕真的如先生说的代代出盗贼。难道自己的儿子也是个小盗贼,将来也要住监?他想起宝钢那双黑漆一样的眼睛和倔强的光芒,想起自己偷庄稼、偷羊、偷牛、偷粮食,偷一切可以偷回的东西,想到赵股长说他绝对是一双当侦察兵的好眼睛的话,他想让儿子宝钢当侦察兵而不想让再他当贼。想到此,刘泉说:“咋破?迁坟?”

游乡先生一直微笑着看着刘泉,他知道刘泉此时在想什么,看到刘泉动了心事,他才说:“不用修路,不用迁坟。你要相信我,我用个破法,包你一生平安,再不想做盗贼。当然,你不愿意破我不强迫。”

刘泉挠着头说:“破,得多少钱?”

游乡先生说:“兄弟,钱是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情义值千金。我观你面相,是个有情有义的真男子,就是那一条贼道害了你。老兄我愿意高攀,和你做个知心朋友,迟早走到你的地面上有碗饭吃,不知老弟愿不愿意和我做个朋友?”

刘泉说:“咋不中?中!走,回家。”

游乡先生伸手拦住刘泉:“有话说透是朋友,咱们先丑后不丑,既然是破法,你多少要有所表示,一毛钱不少,一块钱不多。于我图个吉利,于你,图个免灾。中不?”

刘泉拉着游乡先生说:“回家说,回家说。”

山墙下一群人看着两人说笑着去了刘泉家。有人说:“他能把贼道破了?”

作 者 简 介

张海潮:1957年生:退休工人:写过诗:写不好:仍了:写过散文:写不好仍了:写小说还写不好:准备仍:没有文采:跟着朋友瞎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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