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奚啸伯谈戏(上)
作者简介:章共鸣先生(1925年-2018.11.1),祖籍浙江黄岩,1945年在北京朝阳大学读书时,经梨园报社介绍,师从奚啸伯先生学习京剧。章先生酷爱京剧,且经过奚啸伯先生几年悉心指点,艺术上已颇有成就,于1948年一毕业就加入了奚先生的班社——“裕善社”(解放后改为“奚啸伯京剧团”)。从此,章先生随奚先生身旁,旅演于全国各地,边学戏,边做文牍工作,整理奚先生演出剧目,同时参加演出。直到1957年,章先生整理奚派演出剧目一百多出。
前言:奚啸伯先生是一位特殊的人。所谓特殊:
首先:是出身在一个显赫的门第。他是清末“入阁拜相”,人称“裕中堂”裕德先生的孙子。父亲熙明先生(后改奚明),曾任清末度支部侍郎。奚先生自幼熟读许多“经”、“书”,由于家庭的熏陶,奉行“孝弟忠恕”的格言。他是个孝子,恭敬长辈,对同辈亲友处于诚信,对子辈待以仁慈,不仅文化蕴底深厚,而且德艺兼备。
其次,在事业上恪守“干到老,学到老”的准则,只有“盖棺定论”,才能终止学习、研究。这个准则对我们每一个工作的、学习的人都有很好的启示。
第三:在艺术上他主张“心正艺正”。他认为:品德的修养和艺术的修养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要想艺术达到较高的境界,必须有待于人格自身不断去完成。演员首先要对观众负责,从心正道艺正提高自己的修身。
奚先生的一生,是学习的一生,是敬业的一生,并与时俱进。建国以来,他在郭沫若先生的帮助下,第一个编演历史剧《屈原》,凭吊纪念我国古代的爱国诗人2300周年的屈原;在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指导下,他第一个建议民主评分制的新型剧团——北京市啸声京剧团,打破了传统的“班社制”。为了演好戏,他对与戏中人物有关的书籍,如《列国》,《三国》、《前后汉书》、《隋唐》、《水浒》、《杨家将》、《岳传》、《儒林外史》等等,无一不读。在他长期研究和实践中,对音韵(包括言派的“四声”,余派的“三才韵”、“三级韵”)、科学发声、以气催声、以情带声、以字行腔、以腔救字、以静制动、以少到多从多到少、演员如何驾驭舞台……等等,都有很大的创新和开拓,确立成为一个独立、完整的基本概念,并上升到理论系列。这是众口皆碑,人所共知。他在艺术上的成功,独树一帜,真不愧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京剧表演大师。
他的艺术系列理论,是我国京剧宝库中珍贵的一部分,应该加以总结,留予后人参考和学习,共同缅怀,共同感悟,也是理所当然!
一、你可学我,不要像我;
学我早期的嗓,中期的腔,晚期的神。
1、既然可以学,又不要学得像,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其实一点也不矛盾。可以学,是要学基础,学前人的规范。这是京剧两百多年来传承下来铁的规则。我们必须知道,任何领域,任何一项工程都有它的基础。没有基础是不可能有升华的效果。比如:要造一座高楼,若没有坚固、厚实的基础,就禁不起风雨,这座高楼必然坍塌。同样,失却规范,也就没有方圆。所以说,我们学艺术,就要学的瓷实,把基础打好。
2、为什么不要像我?
因为每个人的音质、音色、音量是各各不同的。从生理学上看,每个人的发声与共鸣的生理结构总有或大或小的差异;而从物理学上看,每个人的音带也不完全相同,故而发声的“频率”和“振幅”也各有差异。这两者的结合,决定了个人的音质、音色和音量的特点。因此就音质、音色而言,模仿别人而至于惟妙惟肖,是很难的。要想学的一模一样,更是不可能的。反过来说,你要学像,即使学像了又将如何?削足适履,不考虑本身的条件,硬要学像,充其量也不过是啃别人吃剩下的“馍”而已。保守循旧,不求发展,原地徘徊,如何升华?国画大师齐白石先生说:“学我者生,像我者死。”梅兰芳先生也曾说过此话。所以,我们应以各各不同的体质和生理,学好基础和规范,广采博览,融会贯通,结合自己的条件是至关重要的。如何扬长避短,特别是补短,才有光明的前途,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心在自身。”
3、早期的嗓怎么学?
一般说来,嗓子的发声是音带的振动和共鸣,而音带是天赋生成的。怎么办?当然不是学什么黄钟大吕、高亢嘹亮,也不是什么纤巧俏丽、古朴轻灵,而是依据自身能动性的条件,学正确的,科学的发声。奚先生说:“没有正确的、科学的发声,任何的好嗓子都唱不出醇正的美声来,也不能持久的用嗓。”
一个京剧演员,在舞台上表演,唱念靠的是嗓子这是个常识无须多谈。如何使观众听到悦耳称心的美声是不可或缺的。演员的发声有两个关键:一是声带的振动。声带振动时有一个揉搓的过程,如果发声不得当或过火,在揉搓时产生损伤。二是声道的共鸣。合理地应用声道的共鸣也是保护嗓音一个重要的技巧。但是发音的部位不同,声也不同。如用胸腔共鸣的,谓之“膛音”,优点能“打远”,缺点是不够“挂味”;单用口腔共鸣的谓“虎音”,可又“不大远”。那么,怎样的用嗓是正确的、科学的发声?奚先生经过长期的研究和实践,又请教了有关的专家,认为提丹田之气,通过胸腔(有时也用胸腔共鸣),把气提到脑腔,利用头部三腔(脑腔、鼻腔、口腔)共鸣(谓之“脑后音”),并从音带的中锋发声,这才是科学的。这样的发声是久唱不败的。为什么?它的声音是竖着唱,不是横的。若是嗓子发声横了,逢高就上不去,即使勉强上去,嗓音必然有“嘶哗”或“冒号”的现象。这样的唱法,容易使音带受到损伤,甚至发病,久而久之唱坏了嗓子。
当然,我们舞台上,有些演员不用中锋,而靠前或靠后,靠前靠后都有他的特殊性。靠前唱的比较轻松、省劲,但不够醇厚,而靠后的则缺乏高音,只能在中低音区旋徊。也有一些长期练成的“功夫”嗓,也有“倒仓”之后,逐渐恢复的“变形”嗓。这是各人的体质和天赋不同,形成差异,不可强求。也有些演员不经唱或未老先衰,这和发声的科学与否有关。总之,讲究正确的、科学的发声是极其重要的。
4、为什么着重中年的腔?
演员到了中年,已经过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是在舞台上滚打过来的,积累了丰富的舞台经验。嗓子也“老道了”,也掌握了一定数量的剧目。如何用嗓,怎样行腔都有一定的准则。如何以气催声,以字行腔,以腔救字,以情带声,也具备了一定造诣。对于频率的运用,如阴阳、收放、顿挫等也有序有度。对演员来说,这个中期是一个“黄金时段”。
我们知道,唱腔是以气催声的,不是用力的。在咬字、喷口、行腔上用刚劲有力的唱法,要“刚而不薄,劲而不悍”,使人感觉到我们的唱法有一种极为柔韧的弹性,表现出“刚出而柔外”,听起来既“清刚醇厚”,又“韵味四溢”的艺术特征。要使“高音要稳,中音要稳,低音要沉而不衰”,还要把唱腔中的词意(喜怒哀乐)感情表达出来而产生灵感。但也要注意行腔时气息要均匀,而如何保持平衡气息和力度至关重要,大则过火,小则无力(听不清、打不远)。唱腔不是“为唱而唱”,既非刻意用腔,更不能有意卖弄,那是低级的,也是失掉艺术的本质。因此,唱腔是把技巧作为抒发人物感情的首要艺术手段,才能发挥效果。
这个时期是宝贵的,虽不是登峰造极,但确是“以少到多”转向“从多到少”的关键时期。
5、晚期的神
演员到了晚期,舞台经验几乎炉火纯青。随着年龄的增长,避高求稳,以静代动,以神代形。俗话说:“表演,一身在于脸,全脸集中于眼,而眼在于神。”行家言过,凡是演员的过程都是“以少到多,从多到少”,从量变到质变的精益求精。也就是说,到了晚期的演员,他的表演都集中一点——“神”。
“神”不是空幻的,是实实在在的,有丰富的内涵。这内涵就是演员在脸上显露的人物内心的活动。内心活动可不是空穴来风,但不固守既成的模型,也不囿于成规戒律,而对人物内心需求进行创造和发展。创造和发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要具备一定的条件:首先,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其次,有丰富的舞台经验;第三,有丰富的想象力。否则就聚不了精,也会不了神,何来创造和发展。“神”是表演艺术的最高境界,凡是好演员都必须掌握之。 综上所述,“嗓、腔、神”是演员表演艺术总体中极其重要的三个方面,但在演员成长的过程中是阶段性的,各有侧重,不可能齐头并进具备的。如何把它结合在一起,这是艺术上一个工程。(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