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想吃碗热豆腐
大多数食材只能讨得一部分人的欢心,唯独豆腐例外。
谁会抗拒这种白嫩温润的质朴滋味呢?除了可怜的大豆过敏者。
傻白甜的外表和淡淡的豆香,使豆腐丝毫不具有侵略性。它可以“和各种鲜艳的颜色、奇异的香味相配合”,只会增香,不会夺味。“和火腿、鲥鱼、竹笋、蘑菇、牛尾、羊杂、鸡血、猪脑等没有不结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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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豆腐的享受开始于筷子与它接触的一瞬间。需要恰到好处的力道与角度,才能颤颤巍巍地支撑起那一方白色,缓缓移动筷子,送到嘴边才算安全上垒。
豆腐与牙齿的接触保持着一种友好的亲密。无需刻意地咬下去,只需要稍稍一碰,它便会顺从地从中间裂开,表面留出刀剜一样光滑的断痕。
心急的食客会把整块豆腐直接吞咽下肚,享受高温灼烧的快感。滚烫的豆腐掉到胃里,引发猛的一下痉挛,那一瞬间虽然疼痛,但最接近心动的感觉。(正经脸:高温食物伤害消化道,还是吹凉了再吃)
包括辣条在内,豆腐可以变化出100种口感征服人类的挑剔。软滑的内脂豆腐几乎可以冒充布丁,千叶豆腐Q弹,油豆腐外酥里嫩……此外还有豆皮、豆笋等数不清的豆氏家族成员。
冷冻,几乎是杀死所有新鲜味道的刽子手,唯独冻豆腐算是它的功劳。冻过的豆腐虽然没了原本光洁鲜丽的外表,却获得了神奇的——孔洞。浸在“突突突”的砂锅里,柔软的豆腐海绵把汤汁吸得饱饱的,筷子一夹,要留神的只是别让汁水溅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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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汪曾祺习惯每到一处,便搜罗当地的美食。他把豆腐的种类按地域和老嫩分得很清清楚楚:
豆腐点得比较老的,为北豆腐。
点得较嫩的是南豆腐。再嫩即为豆腐脑。
比豆腐脑稍老一点的,有北京的“老豆腐“和四川的豆花。
比豆腐脑更嫩的是湖南的水豆腐。
豆腐压紧成型,是豆腐干。
卷在白布层中压成大张的薄片,是豆腐片。
东北叫干豆腐。压得紧而且更薄的,南方叫百页或千张。
汪曾祺的家乡——江苏高邮,当地人习惯在早茶时分吃一道烫干丝,它由当地的大白干(豆腐干)加工而成。这道菜工序简单,只需将烫好的干丝佐以姜丝等调味即可。但讲究豆干要切得细如发丝,方可入味,极考验刀工。
朱自清在紧邻高邮的扬州长大,最怀念的滋味是冬日里一道简单的白煮豆腐。“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白嫩嫩的豆腐直接放到小洋锅里煮,蘸酱油便成美味。
豆腐脑尽管饱受甜咸之争,却是南北人的共同宠爱。
兵荒马乱的抗日年代,梁容若被火车丢在一个不知名的荒凉小站。寒风刺骨中,听到了豆腐脑的叫卖声。一连三碗下肚,韭菜花的鲜味儿,麻油的芳香,他形容那种感觉像“猪八戒吞了人参果”。“行年二十,才知道了豆腐的价值。”
还有人在临死前念念不忘豆腐的吃法。批《水浒传》的金圣叹因抗税暴动被判斩首,临刑前让儿子俯耳过来,留下一句遗言:“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滋味。”
后来的人还真拿这句慷慨之言做了实验,取豆腐干与花生米同食,虽然距金圣叹想象的火腿滋味尚有距离,倒是有别样的香脆。
沈复的爱妻芸娘则是乳腐的忠实爱好者,她每日吃茶泡饭,必用乳腐搭配。(参见:《想和你分食一碗茶泡饭》)芸娘对这种味道的情感来自童年的艰苦岁月: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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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作为一种国民料理,算得上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制造。
各地的豆腐作坊,大都供淮南王刘安为祖师爷。他们认为这位汉朝王爷最早体悟了平凡滋味的真谛,制作出豆腐这道美味。
但在传世的文献中,却几乎找不到宋代以前关于豆腐的记载。这或许是因为早期的豆腐制作尚不能滤去豆渣,入口生涩,只能作为一种底层的食物。
直到北宋嘉祐年间,豆腐遭遇苏轼这位美食家,马遇伯乐,成了登堂入室的菜肴。苏轼发明了一味东坡豆腐,先用油煎豆腐,再裹上榧实粉。
南宋时则出现了一种如今几近灭绝的豆腐美味:雪霞羹。取豆腐与芙蓉花共煮,红花衬着“白胖子”,意喻一雪一霞。
价廉物美的豆腐得到所有家庭的认可,还要等到明清时代。《红楼梦》里的经典菜肴茄鲞,也需要这一点点微妙的豆香味。“……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
日本崇尚简朴的侘寂美学,豆腐东传,这种单纯的滋味便迅速俘获了岛国人民的心。走在京都街头,常常可以转角遇见专门的豆腐店。
面对寡淡的豆腐,日本的店家仍然不想为它赋予多余的味道。取用新鲜嫩豆腐的最表层皮,直接制成“豆腐刺身”,舌尖轻触,便可以发现从未体悟过得豆腐香味。
龙应台评论幸福,认为它就是“早上挥手说‘再见’的人,晚上又平平常常地回来了。”食材能否慰藉人心,从来和它稀缺程度无关。再平凡不过的豆腐,倒是成为最不愿割舍的味觉记忆,陪伴着你我,一餐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