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缸讲古丨一代宗师玩尿泥(第一篇)
话说东晋年间,浙江剡县有个小毛孩儿,小名二逵子。二逵子从小就喜欢画猫画狗画山水。可是,古时候笔墨纸都超级贵,连士绅书生都要惜纸如金,像二逵子这样的寻常百姓子弟,当然更买不起笔纸颜料了。
二逵子并没有因此就放弃他的热爱。没有笔墨纸,他就天天用小树枝当笔,撒尿和泥当墨,以苍穹碧树为画室,以大地阡陌为画卷,来练习做画。
起初,村里人都不看好他,纷纷拿他当笑话看:
“哈哈哈,介个熊孩砸,都七八岁了还玩儿尿泥呐。”
“吟诗作画,啧啧,那是富贵人家的雅趣,你个穷矮丑凑什么热闹?”
“嘿,你说二逵子他爹妈咋想的,娃儿天天这么胡闹,也不管管他!”
可是二逵子的爹妈有自己的主意。孩子爱玩儿爱画画,天性如此,开心就好。玩儿尿泥怎么了??回家把手洗干净就是了,玩儿尿泥总比偷鸡摸狗打群架强吧。
他们没有因为别人的闲话就去干涉二逵子。而且,每年县里的画匠白老三来村里修缮村庙的时候,二逵爹还要带二逵子过去观看白老三做活、与白老三聊天请教。
结果,二逵子用树枝、泥巴画的画,竟然越画越好,画猫像猫,画狗像狗,画只螃蟹横着走。白老三去外地干活的时候,有时也带二逵子一起去见世面。
二逵子十二岁那年,剡县地方学校要刻制一座郑玄碑。郑玄是汉魏时代的头号学术大师,著有大批学术教材。世人把郑玄的这些书目刻于石碑,作为众人研习的指引,这便是郑玄碑。
可是,说是要刻郑玄碑,剡县人除了拥有几张都城郑玄碑的拓片之外,并不知道这碑该怎么刻。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白老三和二逵子进城觅活儿,也从这儿过。二逵子说,师父,咱们可以试试!众人一看,哟呵,这不是从小玩尿泥的二逵子吗,来县城吹牛来啦,顿时都乐了。
不过二逵子有个优点,就是脸皮厚。你们觉得尿泥可笑,殊不知尿泥有尿泥的优点。
他对白老三说,老师,我以前用尿把鸡蛋清、白瓦灰搅拌在一起,凝固之后做雕刻材料很好用。我们可以先用这种白瓦灰尿泥试验一遍,如果效果好,再去雕刻石材。师徒俩说干就干。
三天之后,白老三和二逵子居然真的制成了一方郑玄碑。这是二逵子作为一名手艺人的出道作品。据《名画记》记载,这座郑玄碑“时称绝妙”。
这下,二逵子在县城里出名了。乡邻们方才对二逵子改变了看法,开始觉得,能雕会画也是门手艺,二逵子将来兴许也能像白老三一样,当一个走街串巷、修补村庙的画匠。
是的,二逵子的人生如果按照常轨这么平静地走下去,大概也会止于一个画技优异的乡村画匠。不过,在十七岁这年,二逵子遇到一个好运。
这一年冬天,都城建康(今天的南京)的瓦官寺大修。瓦官寺是当时东晋第一大寺,它由皇帝敕令修建,高僧护持,王侯云集,连皇帝本人也曾多次前来聆听讲道。这次瓦官寺为了大修,向全国征召能工巧匠,于是白老三带着二逵子也去了。
几番面试审查后,白老三接到的活儿是去罗汉堂给一些褪色的罗汉像补色。二逵子呢,就站在脚手架下面,踮着脚帮白老三递笔送料各种打杂。稍有空闲的时候,二逵子就自己找块废木板儿,蹲在地上练习作画。
这一天,二逵子正在偷闲绘制一副《渔翁图》,游廊里走过来几个嘻嘻哈哈、吊儿郎当的的中年人。为首的是位大叔,名叫王濛,外号“老玩闹”,乃是当世会稽王的密友、大名士、大画家。
“老玩闹”王濛这个人,有三大特点:画极美,脸极帅,人极自恋。先说他的画,“丹青甚妙,颇希高远”是后世对他的评价。再说他的脸。
据正史《晋书》记载,王濛年轻时,他的一顶用来耍帅的帽子不小心弄破了,拿到帽店去修补。帽店女掌柜一见王濛那潇洒英俊的面庞,竟手抖口吃,痴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捧出一顶新帽子白送给王濛。
王濛既长的帅又画的美,也就难免自恋。据说他自幼放纵不羁,曾经对镜自赏,望着镜中的自己说,“哎呀哎呀,王文开呀王文开,你怎么竟然生出我怎么俊美的儿子来!”
(王文开是王濛亲爹的名讳,原文是,“濛美姿容,尝览镜自照,称其父字曰:王文开生如此儿邪!”)
按理说,像王濛这样恃才放旷、眼高于顶的人,肯定是看不上白老三这样的土画工、二逵子这样的尿泥少年的手艺的。所以王濛从罗汉堂这里游玩经过的时候,也只是朝二逵子他们随意瞟了一眼,就要漫步离开了。
可是当王濛抬腿要踏出门槛的时候,忽觉心中一凛,感到刚才好像看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于是他又收回脚步,踱回二逵子身边,朝二逵子作画的废木板儿瞅去。
二逵子听到有人靠近,抬头看了看来人,又继续埋头握笔作画。
王濛在旁边这一瞅,就瞅了许久。而且,瞅着瞅着,他叹了一口气,眼中竟涌出了泪水。王濛的两个狐朋狗友孙绰、刘惔见状,也过来看,发现二逵子画的确实别有意趣。
可是,你说你看个画,也不至于把自己看哭了啊。于是哥儿几个就拿手推了推王濛:“嘿,你这小身板儿不行啊,出来玩儿怎么又感冒啦?”
王濛抽了抽鼻子,哽咽着说出两句话来:“这孩子,画得真好,将来必定名满天下。可惜,我老了,将来无缘观赏他的巅峰作品了。”
(“此童非徒能画,亦终当致名,但恨吾老,不见其盛耳。”)
二逵子在地上听到王濛的话,不禁一怔,既喜且疑。喔这不会是在说我吧?京城竟然也有人觉得我画的好!可是,我只是个区区打杂的,又算什么呢?
孙绰、刘惔听了之后则面面相觑,莫名奇妙,都觉得王濛是不是犯精神病了?因为王濛说出的这两句话,有两个非常诡异之处:
孙绰、刘惔二人不知道的是,王濛这两句话,都自有其缘由。从二逵子在简陋木板上挥洒的笔墨里,他看到了劈山蹈海的超拔气象,所以才由衷赞叹,对美的真挚欣赏盖过了他的自恋情结,此其一。
这些年,东晋内政纷争,王濛看似悠游玩闹,实际则深深卷入在会稽王司马昱集团的政治漩涡里,冰封火烤,多年来欲求脱身而不得,早已心力交瘁,自知春秋无几,此其二。
两年后,王濛逝世,年三十九。他的“疯话”应验了。
在王濛的最后两年里,我们不知道他有没有提携过二逵子这个令他侧目的少年,正史野史并未记载他们此后的交往。
我们所知道的是,从此以后二逵子似乎获得了更多的机会和信任,得以常年来都城建康做活、作画,在建初寺、瓦官寺等佛教艺术的殿堂里学习、成长。
人们也渐渐不再用“二逵子”这个小名来招呼他,而是改叫他的大名——戴逵。
五年后,建康建初寺,戴逵发明夹纻漆像法,将漆工艺运用到雕塑方面,成为至今流行四海的脱胎漆器的创始人。
九年后,建康瓦官寺,戴逵用新技法制成五座光彩夺目的佛像,与画圣顾恺之的画、锡兰进贡的玉像合称三绝。
十三年后,山阴灵宝寺,戴逵受命建造一尊高达一丈六尺、前所未有的大佛。
我们今天在千百座佛寺里所见到的这种中国式佛像,便源于戴逵当年的创制。
当年的尿泥少年,终于成为一代艺术宗师。创造出这些杰作之后,戴逵汲取了王濛的教训,远离政治,退隐山林。
有一次,权势煊赫的武陵王司马晞要求戴逵去其府上弹琴作画,戴逵干脆对司马晞的使者说,“我戴逵可不是王爷家的清客”,竟当面将琴摔碎,以示其退隐之决绝。
退隐之后,戴逵的晚年都住在大山里。有一年冬天,夜雪初霁,月色清朗,画圣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想去找戴逵玩耍、切磋书画,便连夜坐小船前去探访戴逵。
可是戴逵的小屋隐没在杳杳山林之中,幽远难寻。天都蒙蒙亮了,还没找到戴逵的住处。
王徽之悻悻地说:“算了,打道回府吧。我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非要见到戴逵不可呢?”调转船头回家去了。这便是后来成语“乘兴而来”的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