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宁丨惠栋《春秋左传补注》版本考述
樊宁,1992年生,河南新乡人,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献研究所讲师。研究方向:版本目录学,清代经学史。
内容摘要:上海图书馆藏惠栋《春秋左传补注》稿本是该书目前可见的最早文本,颇具学术价值。据稿本可知此书初名《春秋左传考》或《春秋考》,与《九经古义》初稿《九经考》是同一系列著作,皆撰于雍正十二年(1734)以前,而稿本的修订部分则完成于乾隆八年(1743)或稍后。乾隆三十九年(1774)李文藻首次付梓此书,字体清晰,内容完整,讹误较少,堪称精美。《四库全书》本以李氏刻本为底本,二者基本一致。《贷园丛书》本和《皇清经解》本皆有不同程度的墨钉与阙文,影响了版本价值。《墨海金壶丛书》本和《守山阁丛书》本则经增删改动,错讹之处较多,版本价值最劣。比勘《春秋左传补注》稿本与刻本,发现二书内容存在诸多差异,故李氏刊刻所据的底本很可能非此稿本,且多种迹象表明,李氏刻本似未经惠氏最终修订。如整理此书,应当选择李氏刻本为底本,以稿本、《四库全书》本等为参校本,还要参考南京图书馆所藏的卢文弨批校本。
关键词:惠栋 《春秋左传补注》 稿本 刻本
惠栋(1697—1758)《春秋左传补注》是清代《左传》学著作中的杰出代表,集中体现了惠氏精研诂训、尊古崇汉的治学思想,开启了考据学求实征信的学术风气,可谓发皇之作。惠氏此书完成后并未立即刊刻,而是以钞本形式在学人间流传,直至乾隆三十九年(1774)李文藻首次付梓,其后又出现一系列刻本。鉴于该书至今仍无标点整理本,上海图书馆藏有惠氏手稿本,故笔者以此稿本为基础,收集相关刻本,对其版本系统进行考察,釐清各本之间的关系,并选取合适的底本和参校本,为日后整理此书尽绵薄之力,以期对惠氏经学之研究有所裨益。
一、《春秋左传补注》稿本探微
(一)稿本的基本情况
上海图书馆藏惠栋《春秋左传补注》(简称“《左传补注》”)稿本一册,四卷。全书无界栏框格,无页码,正文以墨笔大字书写,半叶十行,行二十字,整齐利落,清晰醒目,首页首行顶格题“春秋左传补注卷一,东吴惠栋”,其余九行皆上空一格书写。卷首右下方有“虞山李氏”和“卷盦六十六以后所收书”两方朱文藏印。书内有大量删改、勾抹、增补的笔迹,整段删除用“┗┓”或“()”标注,整行与个别字句删除用竖线、长方框或圆圈,而更正的内容则直接书写于原文旁侧,或左或右,补增的内容则位于天头、地脚和页间,皆为墨笔小字。首页有丁祖荫跋云:
《左传古注》,定宇先生手稿,原系四卷,后分六卷,清稿首页附有“可分六卷,请孔兄(当指顨轩)酌定”之语可证。《四库提要》乃云《九经古义》刊本目作四卷,此本实六卷,后又有所增益。不知此书以页数多寡分卷,四卷、六卷均在草稿之时,非成书后再足成六卷者。以《经解》本对勘,首尾完具,签补各条亦多采入,李刊本当亦相同。于《古义》外单行,《古义》未入此书也。红豆藏书素重海内,况此为先生写本,而又为先生专门著述,不愈可贵乎!戊午岁除得之,为之狂喜竟夕。次年元旦,初园居士跋。[1]
丁祖荫(1871-1930),字芝孙,号初我、初园居士,江苏常熟人,近代著名藏书家。书室名“淑照堂”,藏书处名“缃素楼”,共收善本古籍数万卷,精品颇多。又近代藏书家潘景郑曾见过惠氏《左传补注》稿本,亦称是丁氏旧藏,其《著砚楼读书记·惠氏<古文春秋左传>稿本》云:
惠先生《春秋左传补注》稿本,予曾见之贾人之手,以值昂未能置,数月来耿耿于怀。迩者伯兄邮我《古文春秋左传》稿本一册,盖自苏辗转得之者……眉端行间,先生手迹殆遍,与余所见《补注》稿本,当同出一时……此书及《补注》稿本,俱为故人丁初园先生旧藏。此本有虞山李氏藏印,初园先生盖得诸乡里者……戊寅七月十八日。[2]
“虞山李氏”为清末常熟藏书家李芝绶(1813-1893)钤印,民国《重修常昭合志》卷二十《人物志》云:
李芝绶,字缄庵,昭文人。原名蔚宗,字升兰,道光己亥举人。一再赴礼部试,同游多海内名士,居乡又与罟里瞿氏善。精于鉴别古籍,所藏日益富汇,编为《静补斋书目》。[3]
今考李氏《静补斋书目》,著录有“惠松崖《左传补注》草本一本”,即是惠氏稿本[4]。“卷盦六十六以后所收书”为近代著名藏书家叶景葵藏印,其《杭州叶氏卷盦藏书目录》载有“《春秋左传补注》四卷,清东吴惠栋定宇撰,稿本,一册,民国丁祖荫跋”[5]。
综上所述,我们大致可勾勒出惠氏《左传补注》稿本的流传情况:清末曾被常熟藏书家李芝绶收藏,后于民国七年(1918)被丁祖荫购得。丁氏逝后,藏书陆续散出,此书落入商贾手中,潘景郑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曾得一见,后又入叶景葵藏书,今藏上海图书馆。
(二)稿本的撰作时间
《左传补注》稿本对我们推测此书的撰作时间意义重大。目前学界一般认为《左传补注》成书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6],其主要依据是此书刻本首页题“戊戌冬日(1718),东吴惠栋定宇序”。然此时间并不确切[7],今据稿本考察如下。
1.《左传补注》初稿的撰作时间
(1)《左传补注》初名为《春秋左传考》或《春秋考》,与《九经古义》初稿《九经考》是同一系列之作。
赵四方对上海图书馆藏惠栋《九经古义》稿本进行了详细考察,指出此书曾历经两次更名,最初名为“某某经考”(合称《九经考》),后改名《九经会最》,最终定名《九经古义》[8]。笔者发现《左传补注》初名亦为《春秋左传考》或《春秋考》。
首先,《九经古义》稿本所引《春秋左传考》的内容皆见于《左传补注》。如《九经古义》刻本卷十六《论语古义》“不使胜食气”条云:
《说文》曰:“既,小食也。从皀,旡声。《论语》曰‘不使胜食既’。”栋案,“气”本古“饩”字,详见《左传补注》。“饩”又与“既”通,《礼记·中庸》云“既廪称事”,郑注云“既,读为饩”。是“既”与“气”同。[9]
此“详见《左传补注》”,《九经古义》稿本作“详见《春秋左传考》”[10]。翻阅《左传补注》稿、刻本,确实有“气为古饩字”的解释,见桓公十年“齐人饩诸侯”条。
又《九经古义》刻本卷四《尚书古义》“苗民弗用灵”条云:
《墨子》引云:“苗民否用练,折则刑,惟作五杀之刑,曰法。”《礼记·缁衣》引曰:“苗民匪用命,制以刑。”否,古“不”字。“否用练”,未详,或传写之误。“折”与“制”古字通,《古文论语》云“片言可以折狱”,《鲁论》“折”作“制”。“虐”与“杀”亦通,见《春秋考》。[11]
此“见《春秋考》”,《九经古义》稿本同。关于“虐”与“杀”之互通,《左传补注》稿、刻本亦有相关论述,见宣公十五年“虐我伯姬”条。
其次,《左传补注》最初为《九经古义》之一种,各书之间多次互引。《左传补注》刻本卷一称引“辨见《诗古义》”(僖公十八年),卷二“详《易考》”(僖公二十四年),卷四“辨见《论语考》”(襄公二十八年),卷五“详见《尚书考》”(昭公二十一年),检《左传补注》稿本原分别作《诗考》《易考》《论语考》《尚书考》。又僖公十六年“吉凶由人”条,《左传补注》稿本作:
《汉书》“由”作“繇”,是也。“由”训为“生”,古文“甹”字,《尚书》、《诗序》皆然,辨见《书考》。或云“吉凶生乎人”,故云“由人”,亦通。
而《左传补注》刻本作:
《汉书》“由”作“繇”,是也。“由”训为“生”,古文“甹”字。“吉凶生乎人”,故云“由人”。
《左传补注》稿本原有“辨见《书考》”,刻本删去。另据赵四方统计:“今本《九经古义》中,卷四、卷七、卷十二称引《易古义》,卷五称引《易考》,卷二、卷六、卷七、卷十四称引《尚书考》,卷二、卷十称引《诗考》,卷十三称引《礼记古义》,检《九经古义》稿本原分别作《易考》、《尚书考》、《诗考》、《礼记考》。”[12]
由上可得,《左传补注》亦历经更名,初名为《春秋左传考》或《春秋考》,并与其余《九经考》多次互引,当是同一系列著作。
(2)《左传补注》初稿当撰于《公羊考》与《穀梁考》之前。
关于《九经古义》稿本先后次序问题,赵四方亦有发现:“《论语考》先题‘九经会最卷四’,后将‘会最’改为‘古义’,下又书‘此卷当附三传后’七字,则可知书名改题《九经会最》之时,全书卷次尚为《周易》、《尚书》、《毛诗》、《论语》、《周礼》、《仪礼》、《礼记》、《公羊》、《穀梁》。及至改题《九经古义》,方将《论语古义》移至末卷。”[13]由此可知惠栋早年撰作“《十经考》”(《九经考》和《春秋左传考》合称)的先后次序,“此卷当附三传后”标明《春秋左传考》应位于《公羊考》和《穀梁考》之前或之后。另《九经古义》刻本卷前目录依次为《周易》《尚书》《毛诗》《周礼》《仪礼》《礼记》《左传》《公羊》《穀梁》《论语》,与赵四方所述一致。其中《左传》下题“一名《补注》,总四卷,另编”。此处尚作四卷,而非刻本六卷,可见保留了惠栋撰作时的次序,故《左传补注》初稿当作于《公羊考》《穀梁考》之前。
(3)《左传补注》初稿尚引《古文尚书》及伪孔传,当撰于雍正十二年(1734)之前。
王欣夫先生曾论《九经古义》云:“此书既称古义,则不应诠释晚出《书》……可知撰《古义》时,于《古文尚书》真伪之辨,尚无定论,此早岁之说也。”[14]《左传补注》初稿亦尚信奉《古文尚书》及伪孔传,如隐公八年“因生以赐姓”条,《左传补注》稿本作:
王充曰:“因其所生赐之姓也。若夏吞薏苡而生,则姓苡氏;商吞燕子而生,则姓子氏;周履大人迹,则姓姬氏。”孔安国云:“谓有德之人生此地,以此地名赐之姓以显之。”
而《左传补注》刻本此条已删伪孔传。
惠氏《古文尚书考》云:
甲寅(1734)夏秋间,偶校《九经注疏》,作“疑义四条”,“辨《正义》四条”,继又作“《古文》证九条”,“辨伪《书》十五条”,又先后续出两条,共为一卷。[15]
惠栋于雍正十二年始作此书,书成之后《古文尚书》之伪得以确证。由此可见,《左传补注》与《九经古义》二书初稿皆撰于雍正十二年以前。
此外,苏州博物馆藏有惠栋《周易古义》手稿本一册,不分卷,半叶九行,行二十六字,初名《周易考》,又改作《九经会最》卷一,最后定名《周易古义》。此稿本卷端有《述首》(上海图书馆藏《九经古义》稿本无《述首》),其内容与《九经古义》刻本《述首》有两处不同,一是手稿本“作《九经古义》二十卷”,而刻本“作《九经古义》一书”;二是手稿本题“乙卯春日,松崖惠栋识”,刻本无此信息[16]。由此,惠氏于雍正十三年已定名《九经古义》[17],且言“二十卷”,显然包括《左传补注》初稿四卷在内(《九经古义》共十六卷),亦可得二书初稿应撰于此年之前。
综上,惠氏于雍正十二年之前撰作了包括《左传》在内的《十经考》,皆为其早岁之说。
2.《左传补注》稿本修补部分的撰作时间
清人萧穆《敬孚类稿》卷八《记惠半农、松厓两先生阅明北监本〈汉书〉》云:
前有松厓先生自记云:“此先曾王父百岁堂书也。硃笔为先君阅本,墨笔及注乃栋参也。余家世通汉学,尝谓乱《左传》者杜预,乱《汉书》者顔籀。故《左传》扶贾、服,《汉书》宗古注。一经一史,紊乱已久,他日当为两书删注,以存古义,以诏后学。”[18]
由上可得有二:一是惠栋称“先君”,惠士奇于乾隆六年(1741)去世,故惠栋此次校删《左传》当在此年之后。二是惠栋称“以存古义”,可知此次校删《左传》是以“古义”思想为指导。惠栋早岁初撰《春秋左传考》,“古义”思想尚未成型,书名亦未改动,而雍正十三年已定名《九经古义》,其尊崇汉儒的“古义”思想已渐趋成型,势必会对早年观点进行修正,故《左传补注》稿本订补部分很可能发轫于这一时期。
又惠栋《古文尚书考》云:
癸亥春,于友人许得太原阎君《古文疏证》,其论与予先后印合……阎君之论可为助我张目者,因采其语附于后。其博引传记、逸书,别为一卷,亦间附阎说,后之学者详焉。”[19]
惠氏于乾隆八年(1743)始见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而《左传补注》稿本增补小字部分却引阎氏此书。如闵公二年“遂灭卫”条,《左传补注》稿本作:
《诗·载驰序》云:“卫懿公为狄人所灭。”郑笺云:“灭者,懿公死也。君死于位曰灭。”阎百诗曰:“下文‘狄入卫’,盖方是入其国都。孔疏:传言‘灭’而经书‘入’,引《释例》为从齐桓告诸侯之文。”殊不然。
再如哀公二十五年“褚师声子韤而登席”条,《左传补注》稿本作:
阎百诗曰:“壬子过阳曲松庄,傅山先生字青主者适读《左传》‘褚师声子韤而登席,公怒’,下问曰‘古人既脱屦,复脱韤乎?虽杜注“古者见君解韤”,然书传中仅此一见,无别证,何也?’余不能对。久之,读陈祥道《礼书》,始用以报曰:《礼书》谓‘汉魏以后,朝祭皆跣韤’,又谓‘梁天监间,尚书参议案礼跣韤,事由燕坐。今极恭之所,莫不皆跣。清庙崇严,既绝常礼,凡有履行者,应皆跣韤’。盖是时有不跣韤者,故议者及之。可见六朝时犹然。而尤妙者在‘案礼跣韤,事由燕坐’二语。古祭不跣,所以主敬。朝不脱履,以非坐故。惟登坐于燕饮,始有跣为欢。后则以跣示敬。此亦古今各不同处,因怪杜注‘见君解韤’。‘见君’字不确,要须易为‘古者燕饮解韤’耳。先生得之喜甚,曰‘此一段真可以正杜注,补孔疏,为刘泫、赵汸所未及’。”
以上二条皆出自阎氏《尚书古文疏证》卷五上第六十七条[20],为惠氏所转引。由此,《左传补注》稿本修订部分完成于乾隆八年或稍后。
综上,就现有材料来看,《左传补注》初名为《春秋左传考》或《春秋考》,与《九经古义》初稿《九经考》为同一系列著作,皆撰于雍正十二年以前。至乾隆六年左右,随着“古义”思想日趋成型,惠氏又作相关修订,乾隆八年惠氏得见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又进行增补,故《左传补注》稿本修补部分完成于乾隆八年或稍后。
二、《春秋左传补注》刻本系统考论
查阅现有古籍目录[21]及各大图书馆的馆藏情况,可知惠氏《左传补注》的刻本主要有六种,现一一分述于下。
(一)乾隆三十九年(1774)李文藻校刻本
惠氏《左传补注》的最早刻本为乾隆三十九年李文藻校刊本(简称“李氏刻本”),又称乾隆三十八年潮阳县衙刻本,乾隆三十七年胡亦常刻、三十八年张锦芳续刻本,乾隆三十九年顺德张锦芳刻本。此版是初刊本,流传不广,较为少见,国家图书馆、南京图书馆等有藏。以南京图书馆藏本为例,该书一函二册,六卷,封面镌有“惠定宇先生著,左传补注”,并有牌记“潮阳县衙锓版”。首页首行顶格题“春秋左传补注卷第一”,每半叶十一行,行二十一字,左右双边,黑口。书内钤有“卢文弨”“弓父手校”“丁氏八千卷楼藏书记”“钱塘丁氏藏书”“钱塘丁氏正修堂藏书”“甘泉书藏”诸印。书末有李文藻跋云:
惠定宇先生《左传补注》六卷,向在京师假阅,未及录。乾隆壬辰冬,历城周书昌寄副至羊城,乃戴东原先生手校本。予覆校其半,将归潮阳,以付顺德胡生亦常刻之。明年癸巳三月,胡生书至,云“刻未竣而病”。久之,始知其是月已死。其冬,予再至羊城,属顺德张君锦芳蒇其事,而胡生不及见矣……甲午二月益都李文藻记。
南京图书馆藏本为卢文弨校跋本,且经丁丙收藏,具有相当重要的学术价值。卷首丁丙跋文云:
《左传补注》六卷,卢抱经校刊本。前有东吴惠栋定宇自序,称曾大夫朴庵先生幼通《左氏春秋》,至耄不衰,常因杜氏之未备者作《补注》一卷。元凯《集解》虽根本前修,而不著其说,又其持论间与诸儒相违,于是乐逊《序义》、刘炫《规过》之书出焉。栋长闻庭训,每谓杜氏解经颇多违误,因刺取经传,附以先世遗闻,广为《补注》六卷。益都李文藻以戴东原手校本付顺德胡亦常,后胡病,属顺德张锦芳刊竣。卢抱经学士谓误字猥多,复加校正,且记交游、酬酢杂事于校语之后,有“卢文弨”“弓父手校”“武林卢文弨家经籍”诸印。
书中每卷末皆有卢文弨跋语:
乾隆癸卯十月,访孔葓谷继涵于曲阜,赠余此书。余向亦有写本,不在行笈中。十一月戊子朔,舟过高邮,阅此卷竟,因识。东里卢文弨抱经氏。(卷一)
癸卯十一月朔,阅,舟已过邵伯镇矣。(卷二)
癸卯十一月二日,晤扬州同年秦西巗黉、张松坪坦,时歙吴涵斋以镇、丹徒蒋春农宗海、丹阳吉渭厓梦熊咸在扬。谢未堂前辈溶生得孙,以是日召客观剧,知余至,使人见邀,入夜始归舟。次日,西巗作主人,同年六人,合成四百七十三岁,饮散登舟,候潮退,半夜解维,东北风大作。初四日过由闸泊,阅此卷。昨汪容甫中过余于西巗家,言及《墨子》,云校勘有年,惜不及取其本以来。又见高邮进士李惇,余女夫所取士也,向在钟山作一夕谈,别久不相识矣。(卷三)
十一月五日,阅,丹阳舟中。(卷四)
癸卯十一月六日,江阴舟中阅。(卷五)
此卷误字猥多,癸卯十一月八日,舟过浒墅,校适竣。东里卢文弨记。李君笃嗜古学,师友皆硕彦。庚子冬,予在京闻其亦不幸死矣。(卷六)
由上,乾隆四十八年(1783),卢文弨于曲阜孔继涵处得李氏刻本《左传补注》,进而阅览校勘。据笔者统计,卢氏共纠正误字或引文二十余处,间亦有所补正十余处。如僖公元年“次于聂北”,李氏刻本作:
《说文》引作“嵒北”,云“读与‘聂’同”。
卢氏于天头批校云:
“喦”,与“嵒”从山者异。
按,据张俊成考察,“喦”字在《说文·品部》“多言也,从品相连。《春秋传》曰‘次于喦北’,读与聂同”。而“嵒”字在《说文·山部》“山岩也。从山,品声”。二者虽字形微殊,但实为二字,读音亦不同,故《左传》此处当作从品的“喦”字[22]。卢氏所改甚确。
又如昭公二十年“取人于萑苻之泽”条,李氏刻本云:
《唐石经》初刻作“雚蒲”,后改“萑苻”。案,《韩非子·内储说》引此事作“雚”,《诗·小弁》曰“萑苇淠淠”,《韩诗》作“雚”(外传),古字通也。
卢氏于天头批校云:
文弨案,“萑”乃“雚”之省文,上从艹,下从隹声。李商隐诗“直是灭雚莆”,即“萑苻”也。
综上,李氏刻本《左传补注》字体清晰,内容完整,无阙文,讹误之处较少,质量较高,堪称精美。而卢氏的批校语,或补惠氏之缺,或纠惠氏之失,考证精当,可谓整理《左传补注》不可缺少的珍贵材料。
(二)乾隆五十四年(1789)周永年刻《贷园丛书》重印本
李文藻殁后,其好友周永年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编印《贷园丛书初集》,收有惠氏《左传补注》。丛书前有《叙》云:
《贷园丛书初集》共十二种,其板皆取诸青州李南涧家。其不曰《大云山房丛书》者,何也?曰‘尚思续刻以益之。凡藏弆书板者,又将多所借以广之,不必限以一家故也’。余交南涧三十年,凡相聚及简尺往来,无不言传钞书籍之事。及其官恩平、潮阳,甫得刻兹十余种,其原本则多得之于余。今君之殁已十一年,去年冬始由济南至青州,慰其诸孤,因携板以来。忆君有言曰:‘藏书不借,与藏书之意背矣;刻书不印,其与不刻奚异!’尝叹息以为名言,使果由此多为流布,君之志庶几可以少慰乎!乾隆五十四年(1789)岁次己酉仲夏,历城周永年书昌氏叙于京宣武坊寓舍。
由上,周永年编印《贷园丛书》所据书板皆取自李文藻家,包括《九经古义》十六卷、《左传补注》六卷等十二种书籍。该丛书较为常见,以南京图书馆藏本为例,其册数、卷数、封面题识、牌记、行款皆与李氏刻本相同。然经笔者对勘,《贷园丛书》本存在不少讹漏之处。如成公九年“执诸铜鞮”条,李氏刻本作:
刘昭案,《上党记》曰:“铜鞮,晋别宫墟关犹存,有北城,去晋宫二十里,羊舌所邑。”
而《贷园丛书》本却作:
刘昭案,《上党记》曰:“铜鞮,晋别宫墟址犹存,有北城,去晋境二十里,羊舌所邑。”
成公十年“大子州蒲”条,李氏刻本作:
应劭《旧君讳议》引作“州满”。陆氏云:“本或作‘满’。”刘子玄曰:“州满,今《春秋左氏》本皆作‘州蒲’,误也,当为‘州满’。”事见王邵《续书志》。栋谓:王氏当据仲远说。
《贷园丛书》本作:
应劭《旧名讳议》引作“州满”。陆氏云:“蒲当作‘满’。”刘子玄曰:“州满,杜注及今定本皆作‘州蒲’,□□,当为‘州满’。”事□□□□□□□□□氏当操仲□□
由上,《贷园丛书》本虽是据李文藻所刻书板重印,但内容却与李氏刻本存在不同,并有墨钉与阙文。可见此时李氏书板已有部分损坏,周永年进行补刻,但所补文字不仅不全,还与李氏刻本不完全一致,很可能并未参考李氏刻本。
(三)《四库丛书》本和《皇清经解》本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81册收有惠氏《左传补注》,题“桂林府同知李文藻刊本”[23],可见四库馆臣所据底本为李氏刻本。经笔者比勘,《四库丛书》本内容完整,无阙文,与李氏刻本基本一致。[24]由此,在初刻本不易得的现状下,《四库丛书》本有一定的版本与使用价值。
阮元主编《皇清经解》始刻于道光五年(1825),卷三五三至三五八收有惠氏《左传补注》,首页次行上空二格题“春秋左传补注,吴惠征君栋著”,半叶十一行,行二十四字,左右双边,白口。然未言明版本来源,今试作分析:
上文所举成公十年“大子州蒲”条,《皇清经解》本作:
应劭□□□□引作“州满”。陆氏云:“本或作‘满’。”刘子玄曰:“州满□□□□□本皆作‘州蒲’,□也,当为‘州满’。”事见□□□□□□□□氏当据仲□□[25]
此条李氏刻本的“旧君讳议”“今春秋左氏”“王邵续书志”“栋谓王氏当据仲远说”四处文字,《皇清经解》本皆为墨钉,已残阙,而《贷园丛书》本则将前两处墨钉补作“旧名讳议”“杜注及今定”,而后两处并未修补。
又如,成公九年“执诸铜鞮”条,《皇清经解》本作:
刘昭□《上党记》曰:“铜鞮,晋别宫墟□犹存,有北城,去晋□二十里,羊舌所邑。”[26]
此条李氏刻本作“晋别宫墟关犹存,有北城,去晋宫二十里”,《皇清经解》本“关”“宫”二字阙,《贷园丛书》本却补作“址”“境”二字。
由上,《皇清经解》本所据的底本显然是已损坏的李氏书板,且未作任何补修,《贷园丛书》本虽作修补,但所补文字却与李氏刻本存有不同,因而造成三本文字之差异。至此,方可釐清李氏刻本、《贷园丛书》本、《皇清经解》本之间的关系。
(四)《墨海金壶丛书》本与《守山阁丛书》本
清嘉庆十四年(1809),常熟张海鹏编刻《墨海金壶丛书》,收有惠氏《左传补注》。以清华大学图书馆藏本为例,书前先录《四库全书总目》中的《左传补注提要》,卷一首页首行顶格题“春秋左传补注卷一,墨海金壶,经部”,次行下云:“国朝惠栋撰”。半叶十一行,行二十三字,左右双边。有惠栋序和李文藻跋。书末有落款:“皇清嘉庆十四年(1809),岁在屠维大荒洛且月,昭文张海鹏较梓。”张氏未提及刊刻所据版本,经笔者考察,上文所举的成公九年“执诸铜鞮”条、成公十年“大子州蒲”条,《墨海金壶丛书》本皆无阙文,且与李氏刻本文字相同,故张氏所据底本是李氏刻本或《四库全书》本。然而,《墨海金壶丛书》本却有诸多改动之处。如隐公元年“赠死不及尸,吊生不及哀”条,以上四个版本皆作:
朴庵子惠子曰:荀卿云“货财曰赙,舆马曰賵,衣死也。送死不及柩尸,吊生不及悲哀,非礼也。赠吊及事,礼之大也”。
而《墨海金壶丛书》本却作:
朴庵子惠子曰:荀卿云“货财曰赙,舆马曰賵,衣服曰襚,玩好曰赠,玉贝曰含。赙賵,所以佐生也。赠襚,所以送死也。送死不及柩尸,吊生不及悲哀,非礼也。赠吊及事,礼之大也”。
以上四个版本皆略引《荀子·大略篇》[27]语句,《墨海金壶丛书》本则将引文增補完整,可见张海鹏进行了校勘。然依然存在诸多李氏刻本不误、《墨海金壶丛书》本反误的情况。如隐公元年“其乐也融融”条,李氏刻本作:
融,古文作“肜”。张衡《思玄赋》“展洩洩而肜肜”。旧注云:“洩洩、肜肜,皆和貌。”李善云:“《左传》曰:郑庄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肜肜’,融与肜古字通。”案,《殽阮碑》阴亦以“肜”为“融”。
《墨海金壶丛书》本“阮”字误作“院”字。
再如,隐公元年“卫侯来会葬”条,李氏刻本作:
诸侯五月同盟至,先王之礼也。杜以卅年传文为据,明同盟惟大夫,有是理乎?栋闻诸家君云。
“有是理乎”,《墨海金壶丛书》本“理”字误作“礼”。
道光二十一年(1841),金山钱熙祚得《墨海金壶丛书》残版,重编增刻为《守山阁丛书》,亦收有惠氏《左传补注》。以国家图书馆藏本为例,此本先录四库馆臣《左传补注提要》,卷一首页首行顶格题“春秋左传补注卷一,守山阁丛书,经部”,次行空三格云:“元和惠栋撰,金山钱熙祚之校”。书末有钱氏跋云:“《贷园丛书》传本甚少,昭文张氏刊板又燬于火,因重校付梓,并识所疑。辛丑长夏,钱熙祚识。”依此可知,由于《墨海金壶丛书》书板毁于火,钱氏据《贷园丛书》本重刊。
然上文所举成公九年“执诸铜鞮”条、成公十年“大子州蒲”条,《守山阁丛书》本皆无阙文,可见与《贷园丛书》本并不一致。笔者经对勘,发现《守山阁丛书》本与《墨海金壶丛书》本基本相同,如款式方面,《守山阁丛书》本半叶十一行,行二十三字,左右双边;文字方面,《守山阁丛书》本亦将《荀子·大略篇》引文增补完整,“阮”误作“院”,“理”误作“礼”。据此,钱氏很可能并未参考《贷园丛书》本,而是据《墨海金壶丛书》本覆刻,仅仅更改了书前的牌记而已。
由上,《墨海金壶丛书》本与《守山阁丛书》本虽然内容完整,无阙文,但经过校增删改,与李氏刻本在款式和文字方面存在差异,并有诸多错讹之处,可见其版本价值不大。[28]
以上具体分析了惠氏《左传补注》的刻本情况,可总结如下:李氏刻本为初刊本,内容完整,无阙文,讹误较少,刊刻精美。《四库全书》所据底本为李氏刻本,二者基本一致。《贷园丛书》本是李氏刻本的修补后印本,《皇清经解》本是据李氏书板重新刊刻,然二书皆有不同程度的墨钉与阙文,版本价值大打折扣。《墨海金壶丛书》本与《守山阁丛书》本经过校增删改,新增不少讹误,故版本价值最劣。由此可见,《左传补注》的刻本系统较为简单,李氏刻本为其祖本,版本质量最高。今文中所引《左传补注》刻本内容皆据李氏刻本,不一一赘述。
(一)李氏刻本所据底本非此稿本
丁祖荫跋文称惠氏《左传补注》稿本与刻本内容相同,首尾完具,陈先行主编《中国古籍稿钞校本图录》亦认为二者无甚差异[29]。然笔者经详校,却发现此书稿本与刻本存在诸多不同,可分两个方面:
首先,分卷差异。《左传补注》稿本分四卷,卷一隐公元年至僖公三十三年,卷二文公元年至襄公九年,卷三襄公十年至昭公十二年,卷四昭公十三年至哀公二十七年。而刻本则皆分六卷,卷一隐公元年至僖公二十一年,卷二僖公二十二年至宣公十八年,卷三成公元年至襄公二十一年,卷四襄公二十二年至昭公三年,卷五昭公四年至昭公二十四年,卷六昭公二十五年至哀公二十七年。
其次,内容差异,具体可分三类:
其一,稿本有,刻本无的条目。据初步统计,《左传补注》稿本有近40条内容,刻本皆无,可见惠氏进行了删减。如隐公五年“曲沃庄伯”条,稿本作:
《汲郡古文》曰:“晋孝侯十年,曲沃桓叔成师卒,子鱓立,是为庄伯。”高诱《战国策》注云:“曲沃,桓叔所封也,在今弘农县东三十五里,道北曲沃城是。”《地理志》:“河东闻喜县,故曲沃。”杜据以为注。
庄公四年“樠木”条,稿本作:
《玉篇》云:“樠,《左传》音朗。”《正义》曰:“若以㒼为声,当作曼;以两为声,当作朗。”栋案,以两为声,是也。
其二,稿本无,刻本有的条目。此类亦有20馀条,当为惠氏增补而来。如桓公十二年“坐其北门”条,刻本作:
案,兵法有立阵、坐阵,见《尉缭子》“立阵所以行也,坐阵所以止也”。《左传》曰“裹粮坐甲”,又云“王使甲坐于道”,又云“士皆坐列”,《司马法》曰“徒以坐固”,《荀子》曰“庶士介而坐道”,及此传“坐其北门”,皆坐阵也。杜训坐为守,盖未通于古义。
闵公二年“立戴公以庐于曹”条,刻本作:
案,《公刘》诗曰:“于时庐旅。”《毛传》云:“庐,寄也。”《小尔雅》同。《管子·中匡篇》曰:“狄人攻卫,卫人出旅于曹。”《外传》作“庐”,训为“寄”。故《诗序》亦言“东徙渡河,野处漕邑。”《诗序》“漕”字从水旁曹,《传》作“曹”,古文省。
其三,稿本与刻本皆有,然文字存在差异的条目。如桓公元年“公即位”条,稿本作:
先郑司农曰:“《古文春秋经》‘公即位’为‘公即立’。”云:“古位、立同字也。”栋案,经传中“位”字,今皆从人旁立,间有仍作“立”者。《聘礼》曰:“及庙门,公揖入,立于中庭。”注云:“公迎宾大门内,卿大夫以下入庙门,即位而俟之。”是“立”即“位”字。又如《史记·周本纪》云“武王既入,立于社南”,今《周书·克殷解》文也,案其文云“王入即位于社”,是“立”字当作“位”也。古钟鼎文如周毛父敦铭及盄和钟“立”字,释者皆训为“位”,又周敦铭云:“毛伯内门,立中庭。”周戬敦铭云:“苏公入右,戬立中庭,北乡。”《释宫》云:“中庭之左右谓之位。”明“立”字亦当作“位”,释者仍训为“立”,非也。
而刻本作:
郑众曰:“《古文春秋经》‘公即位’为‘公即立’。”云:“古位、立同字也。”栋案,古鼎铭“位”皆作‘立’,见朱氏彞尊《吉金贞石志》。
惠氏稿本引传世文献与青铜铭文为证,所论甚详,然刻本却删去。据清人杨谦《朱竹垞先生年谱》记载,康熙四年(1665),朱彝尊曾辑《吉金贞石志》[30]。然至乾隆年间,此书就已鲜为人知,遂有人怀疑未完稿,如《四库全书总目·史部目录类二·观妙斋金石文考略》:“而《吉金贞石志》久无成帙,或疑彝尊当日本未成书,然此书内乃有引《吉金贞石志》一条,则或存其残稿之什一,未可知也。”[31]亦有学者认为此书分散并入《曝书亭集》中,如清人李遇孙曰:“先生(朱彝尊)本有《吉金贞石志》,后并入诸题跋于全集中,不复成此书矣。”[32]上文关于“立”与“位”之论,亦见《曝书亭集》卷四十六《周鼎铭跋》[33],故后一种观点较为可信。盖因与朱氏观点十分相似,故惠氏删去了原有论述。
又如,宣公十二年“楚人惎之”条,稿本云:
本《小尔雅》。定四年传云“管蔡启商,惎间王室”,注云“惎,毒也”,本《说文》。案,文亦当训为“教”,《西京赋》云“天启其心,人惎之谋”,薛综云“惎,教也”,与传意相合。言管蔡启商判周之心,而教之乘间,以图王室。哀元年传云“少康惎浇”,二十七年传云“赵襄子惎知伯”,惟此当训为毒。《说文》引云“楚人畀之”,云“举也。黄颢说‘广车陷,楚人为举之’”。案,此则惎当作畀。傅逊谓“楚人将毒害之,而晋人乃脱扃拔斾投衡而出。”穿凿不可从。
而刻本作:
《说文》引云“楚人畀之”,云“举也。黄颢说‘广车陷,楚人为举之’”。案,此则惎当作畀。傅逊谓“楚人将毒害之,而晋人乃脱扃拔斾投衡而出”,非也。详见定四年训“惎”为“教”,盖本《小尔雅》。
稿本论述颇为详尽,而刻本作“详见定四年”,可见惠氏进一步修订时将此论后移。
由上,《左传补注》稿本与刻本存在诸多不同,或卷数不同;或稿本有,刻本无;或刻本有,稿本无;或二者皆有,内容却不一致,可见李氏刊刻所据的底本不是此稿本。而在同一条目中,刻本多对稿本内容进行修订,故李氏刻本依据的很可能是一个晚于此稿本的修订本,这丰富了我们对《左传补注》版本流传过程的认识。
(二)李氏刻本所据底本之来源
乾隆三十九年李文藻首次刻成《左传补注》,据卷末李氏跋文(见上文),其底本来自周永年,为戴震手校本[34]。而早在乾隆三十四年,李氏于京师纪昀家已得见《左传补注》钞本,山东省博物馆藏有惠栋《古文尚书考》李文藻钞本,书前有李氏跋云:
惠定宇经义底稿数种,在予房师纪晓岚先生所。乾隆己丑(1769)夏,予以谒选客京师,时先生方戍西域,郎君半渔招予检曝书籍,得见惠著《周易述》、《易汉学》、《周易本义辨证》、《左传补注》、《古文尚书考》五种。《周易述》已有卢雅雨运使所饷刻本,《易汉学》、《周易本义辨证》、《左传补注》俱未及录,所假录者,特《古文尚书考》二卷……中秋前四日,益都李文藻记于虎坊桥北百顺胡同寓舍。[35]
上述之事即李氏在《左传补注》卷末跋文中提及的“向在京师,假阅,未及录”。李氏称“向在京师”,可知惠氏此书曾以钞本形式在京师流传。然查阅王应宪《三惠年谱简编》[36],惠栋终其一生未考取功名,乾隆六年其父惠士奇去世之后,惠栋居家著书,再也没有去过京师,则此钞本何以至京师?查阅史料,惜未有详细记载。然仔细扒梳,仍可寻得蛛丝马迹。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二《九经古义序》云:
《九经古义》十六卷,吴征士惠松厓栋先生之所著也……余十数年前见是书,即为之商略体例、校订讹字,而还之征君之子承绪。洎余自湖南归,复从乞借钞,携之京师。嘉定钱学士莘楣大昕、历城周进士书愚永年,各录一本以去,而余转鹿鹿未能卒业。至今春,赖友朋之力始得录全,计元本之在余箧中,又五年所矣……时乾隆三十八年仲春旬有二日。[37]
据上可知,乾隆三十三年(1768)卢氏卸任湖南学政,返回北京,途中经惠栋家借得《九经古义》,携至京师,钱大昕、周永年皆据以传钞,后周永年又寄送李文藻一部,李氏於乾隆三十九年付梓。[38]
又卢氏《题〈九经古义〉刻本后》又云:
此书乃益都李才江在粤东时所梓也。曲阜孔葓谷以贻余。余先已就惠氏家得其本录之,今取以对校,钞本内少一条,得刻本补之;而刻本内之讹误,余亦因以正之,皆成完书。[39]
此跋文的撰写时间是乾隆四十九年(1784),孔继涵赠卢氏《九经古义》李文藻刻本一部,卢氏将刻本与此前所得的惠氏家钞本对勘,发现二者存有略微不同。然李氏刊刻的底本来自周永年,周永年又是据卢氏钞本转钞,可见这一期间钞本经过改动[40]。
以上为《九经古义》的流传情况。由上文第一部分可知,《左传补注》与《九经古义》本是同一系列之书。卢氏既然从惠氏家钞借《九经古义》,亦有可能钞阅过《左传补注》。
卢氏《抱经堂文集》卷八《惠定宇〈春秋左传补注〉跋》云:
丙戌之春,借得此本,课两儿分钞,不解文义,舛讹者半,儿子师江阴朱与持黼略为正之。钞未竟,会有湖南之行,携之箧中两年矣,卒卒无暇理此。今年至京师,长夏无事,补钞末卷。元本经转写亦有误,复为之一一正定,书乃完善……时戊子五月书。[41]
卢氏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借到《左传补注》钞本,然未交待来源。“湖南之行”是指乾隆三十一年四月,卢氏奉命提督湖南学政[42]。故卢氏得到钞本当在此之前,查阅卢氏年谱,乾隆三十年(1765)秋卢氏自广东返京,绕道曲阜拜谒孔林,受到孔继涵接待,二人交往至深[43]。又丁祖荫跋文称“清稿首页附有‘可分六卷,请孔兄(当指顨轩)酌定’之语”,可知惠氏曾赠予孔氏《左传补注》一部[44],且是“清稿本”,时间当晚于上海图书馆所藏稿本,很可能经过惠氏进一步修订。由此,卢氏所借的《左传补注》钞本似来源于孔继涵[45]。
此外,上文提及的南京图书馆藏卢文弨批校的李氏刻本《左传补注》,亦由孔继涵赠送。通览文中批语,卢氏未用过多笔墨,仅纠正误字或引文二十余处,补正十余处,没有一处提到李氏刻本与卢氏所借钞本存有增删条目等内容不同,可见亦当同源。
综上,惠氏《左传补注》一书完成之后,学人多有传钞,尤其是卢氏将此书钞本携至北京后,相继为纪昀、戴震、周永年、李文藻所见,而后李文藻据以刊刻,遂为后世诸刻本之祖本。
(三)李氏刻本似未经惠氏最终修订
王欣夫先生曾指出:“独不解定宇著述多经弟子江艮庭等编录,而此二书者(《左传补注》和《九经古义》)又经戴东原校定,李素伯付梓,皆不取最后足本,意者稿藏于家未出耶?”[46]罗军凤发现《左传补注》刻本诸多条目显示出未经整理的样子,并举“旝动而鼓”条为例[47]。笔者亦认为李氏刊刻所据的钞本并未经惠氏最终修订。
首先,《左传补注》初稿尚引《古文尚书》及伪孔传,后增小字补部分惠氏已认识到《古文尚书》之伪,态度转向批判。如宣公六年“以盈其贯”条,稿本增补小字作:
刘光伯据梅赜《泰誓》“商罪贯盈”,以为纣之为恶,如物在绳索之贯,不得为习。其说是也,而所据之书非也。案,《韩非子》曰:“有与悍者隣,欲卖宅而避之。人曰‘是其贯将满也’,或曰‘子姑待之’,答曰‘吾恐其以我满贯也’,遂去之。”此说与刘合,可以规杜过矣。
襄公二十五年“书曰慎始而敬终”条,稿本增补小字作:
案,《周书·常训解》云:“慎微以始而敬终,乃不困。”《正义》以《蔡仲之命》云云证之,此晋时伪古文,袭《左传》而为之者也。徐干《中论》引《书》云:“慎始而敬终,以不困。”
然文中引伪《古文尚书》的条目,刻本并未全部删去(如襄公十二年“先王卜征五年”條),可见李氏刻本很可能未经惠氏最终修订。
其次,《左传补注》刻本卷一称引“辨见《诗古义》”(僖公十八年),卷二“详《易考》”(僖公二十四年),卷四“辨见《论语考》”(襄公二十八年),卷五“详见《尚书考》”(昭公二十一年)。据赵四方考察,此“某某经考”即指今本“某某经古义”,各篇篇名已改,而刻本中仍保留旧名,亦可证李氏刻本未经最终修订。
最后,《左传补注》刻本存在文字讹误、内容遗漏的情况。前者如僖公二十六年“公使展喜犒师”条,刻本作:
谨案,《礼记》言:“犒,非古字,古文作槀,或作槁。”
惠氏此条引《礼记》,然翻阅《礼记》全书并无此句,实出自惠士奇《礼说》卷五[48],刻本误也。后者如桓公十年“齐人饩诸侯”条,刻本作:
饩,《说文》引作“氣”,云“馈客刍米也”。
而《左传补注》稿本作:
饩,《说文》引作“氣”,云“馈客刍米也。或从既,或从食”。栋案,或从既者,《礼记》“既禀称事”是也;或从食者,今通用也。古“氣”字作“气”,“饩”字作“氣”。《周礼·玉人职》云:“以致稍饩。”郑氏云:“饩,或作氣。”是古皆以“氣”为“饩”也。
稿本此条所论详尽,而刻本则将惠氏按语遗漏,以致不明所云。
由上,《左传补注》刻本存在征引《古文尚书》、未改旧篇名、文字讹误、内容遗漏等缺点,据此可推断李氏刊刻所用的底本是未经惠氏最终修订的钞本。[49]
四、结 语
上海图书馆藏惠栋《左传补注》稿本是该书目前可见的最早文本,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价值。据稿本可知此书初名《春秋左传考》或《春秋考》,与《九经古义》初稿《九经考》为同一系列著作,皆撰于雍正十二年(1734)以前,而稿本的修订部分则完成于乾隆八年(1743)或之后。乾隆三十九年(1774)李文藻首次刊刻《左传补注》,字体清晰,内容完整,讹误较少,堪称精美。《四库全书》本以李氏刻本为底本,二者基本一致。《贷园丛书》本和《皇清经解》本皆有不同程度的墨钉与阙文,影响了版本价值。《墨海金壶丛书》本和《守山阁丛书》本则有增删改动,且讹误之处较多,版本价值最劣。而通过对勘《左传补注》稿本与刻本,发现二书存在诸多差异,故李氏刻本所据的底本很可能非此稿本,且多种迹象表明,李氏刻本似未经惠氏最终修订。今后整理此书,应当选择李氏刻本为底本,以上海图书馆藏稿本、《四库全书》本等为参校本,还要参考南京图书馆所藏的卢文弨批校本。
此外,更为重要的是,《左传补注》稿本内存有大量删改、勾抹、增补的笔迹,保留了惠氏初撰此书之情形与早岁思想之痕迹,可据此考寻惠氏《左传》学思想的形成轨迹。可见,此稿本不仅有其本身的版本学、校勘学价值,还具有很高的思想史与学术史意义,值得进一步研究。
附记:拙文曾请武汉大学骆瑞鹤教授、罗积勇教授、南开大学李晶副教授审阅指谬,并承匿名审稿专家提出宝贵修改意见,于此谨致谢忱!
[1]笔者于上海图书馆所见惠氏《左传补注》稿本为电子扫描件,无页码,故本文所引内容,不一一标注页码。另,漆永祥《东吴三惠著述考》亦录有丁氏跋文(《国学研究》第14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95页)。
[2]潘景郑:《著砚楼读书记》,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2页。
[3]常熟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标校:《重修常昭合志》下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1086页。
[4]李芝绶:《静补斋书目》,江苏省常熟图书馆藏清钞本。关于此书目详情,可参见樊宁:《常熟李芝绶藏书校书事略考述》,《图书馆建设》2018年第11期,第86-90页。
[5]叶景葵撰,顾廷龙、潘景郑修订:《杭州叶氏卷盦藏书目录》,上海合众图书馆,1953年,第5页。
[6]李开:《惠栋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44页;杨峰、张伟:《清代经学学术编年》,《中国经学学术编年》(第八卷),凤凰出版社,2015年,第234页。
[7]王欣夫曾有所怀疑:“《贷园丛书》本《左传补注·自序》题‘戊戌冬’,则为康熙五十七年(1718)。时定宇祗二十二岁,而《序》云‘传之子孙’。《九经古义·自序》亦云‘吾子孙其世传之’,又云‘顾念诸儿尚幼’。考《惠氏家谱》,定宇长子嘉学,雍正五年丁未(1727)生;次子嘉绪,雍正七年己酉(1729)生;三子嘉德无生年;四子嘉柎,雍正十三年乙卯(1735)生;五子嘉萼,乾隆四年己未(1739)生。则康熙戊戌(1718)定宇实未有子,与《自序》所言皆不应,其误决矣。”(王欣夫撰,鲍正鹄、徐鹏整理:《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甲辰稿卷3《松崖读书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317页)
[8]赵四方:《<九经古义>与惠栋汉学思想的形成——以该书撰写过程为中心》,《学术月刊》2016年第3期,第129页。
[9]惠栋:《九经古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91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498页。
[10]笔者所据惠栋《九经古义》稿本,即赵四方于上海图书馆所见之电子扫描本。
[11]惠栋:《九经古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91册,第398-399页。
[12]赵四方:《<九经古义>与惠栋汉学思想的形成——以该书撰写过程为中心》,第129页。
[13]赵四方:《<九经古义>与惠栋汉学思想的形成——以该书撰写过程为中心》,第129页。
[14]王欣夫撰,鲍正鹄、徐鹏整理:《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辛壬稿卷 1《九经古义参证》,第415页。
[15]惠栋:《古文尚书考》,《续修四库全书》第4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7页。
[16]中国国家古籍保护中心编:《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第5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第134页。
[17]赵四方认为《九经古义》定名时间最有可能是乾隆七年或稍后,此结论似可商榷(详见《<九经古义>与惠栋汉学思想的形成——以该书撰写过程为中心》,第130页)。
[18]萧穆:《敬孚类稿》,黄山书社,2014年,第217—218页。
[19]惠栋:《古文尚书考》,《续修四库全书》第44册,第67—68页。
[20]阎若璩撰,钱文忠整理,朱维铮审阅:《尚书古文疏证》,《中国经学史基本丛书》第7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第91-93页。
[21]中国古籍总目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古籍总目·经部》,中华书局,2012年,第675页。
[22]张俊成:《<左传>“喦”、“嵒”地名考辨》,《中国史研究》2010年第3期,第36页。
[23]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第241页。
[24]《四库全书》本与李氏刻本仅在款式与用字上略微不同:款式方面,《四库全书》本首页次行上空一格题“春秋左传补注卷一”,第三行下有“元和惠栋撰”,半叶八行,行二十一字,四周双边;用字方面,如李氏刻本“爲”“㤀”字,《四库全书》本皆作“為”“忘”。
[25]惠栋:《左传补注》,《皇清经解》卷三五五,上海书店,1988年,第764页。
[26]惠栋:《左传补注》,《皇清经解》卷三五五,第764页。
[27]王天海校释:《荀子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035页。
[28]《墨海金壶丛书》本又有民国十年(1921)上海博古斋影印本;《守山阁丛书》本又有光绪十五年(1889)上海鸿文书局石印本,民国十一年(1922)上海博古斋影印本,1991年中华书局《丛书集成初编》本。
[29]陈先行主编:《中国古籍稿钞校本图录》,其中惠氏《左传补注》稿本提要云“四卷,手稿本。此书刻本作六卷,内容与稿本无甚差异,《四库·经部·春秋类》即据刻本著录。此帙末有丁祖阴跋。”(上海书店,2014年,第86页)
[30]杨谦编撰,舒大刚校点:《朱竹垞先生年谱》,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儒藏·史部·儒林年谱》第31册,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14页。
[31]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第742页。
[32]许瑶光修,吴仰贤等纂:《光绪嘉兴府志》卷八十《经籍一》,《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第14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93年,第606—607页。
[33]朱彝尊:《曝书亭集》,世界书局,1937年,第552页。
[34]叶光立主编《戴震全集》第3册书前有“戴震手校惠栋《左传补注》图录”一页,著录介绍云:“山东潍县丁稼民家藏戴东原先生手校惠栋《左传补注》墨迹。题跋云‘此书周书昌寄来发刻,其朱笔所正乃戴东原手迹,殊可珍也。乾隆壬辰(1772)十一月初六日李文藻题于□□大佛寺’。其眉注‘颖’‘县’‘巨’‘燄’‘扬(子云不姓杨,凡扬雄皆要作扌旁)’‘曰’等皆戴东原手迹。”(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4页)此本为个人私藏,笔者未曾见到,故存疑。
[35]刘国宣:《李文藻书跋初辑系年考证》,《山东图书馆学刊》2018年第1期,第89页。
[36]王应宪:《清代吴派学术研究·附录》,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29-257页。
[37]陈东辉主编:《卢文弨全集》第8册《抱经堂文集(一)》,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3-34页。
[38]李文藻著,栾绪夫注:《岭南诗集注》卷三《惠定宇<九经古义>刻成,寄示周书昌二十韵》,大连海事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04页。
[39]陈东辉主编:《卢文弨全集》第8册《抱经堂文集(一)》,第229页。
[40]王欣夫指出《九经古义》曾经戴东原删订(《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甲辰稿卷三《松崖读书记》,第1317页)。
[41]陈东辉主编:《卢文弨全集》第8册《抱经堂文集(一)》,第153页。
[42]陈东辉主编:《卢文弨全集》第16册《清卢抱经文弨先生年谱》,第125页。
[43]陈东辉主编:《卢文弨全集》第16册《清卢抱经文弨先生年谱》,第122页。
[44]丁祖荫认为“孔氏”是孔广森(号顨轩,1751-1786),然惠栋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去世,孔广森时年仅7岁,故很有可能是惠栋的儿子承绪(1729—?)赠送给孔继涵(1739—1783)。惠栋逝后,所留遗著多由其子承绪整理,如校勘《周易述》,撰写题识,以雅雨堂名刊行,上文《九经古义》亦是承绪借给卢氏钞录。
[45]鉴于没有找到更多史料记载,以上仅是笔者的初步推测,敬请学界同仁批评指正。
[46]王欣夫撰,鲍正鹄、徐鹏整理:《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辛壬稿卷 1《九经古义参证》,第415页。
[47]罗军凤:《清代春秋左传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2—93页。
[48]惠士奇:《礼说》,《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1册,第496页。
[49]据赵四方考察:“惠栋改《九经会最》为《九经古义》,并未删去考稽晚出《古文尚书》的相关文字,此可证《九经古义》未经惠氏晚岁改定。又如前所述,《九经古义》刻本中常称引‘某某经考’,据内容可知,‘某某经考’即指今本‘某某经古义’。各篇篇名已改而书中所引篇名仍旧,此又可证《九经古义》未经惠氏最终修订。”(《<九经古义>与惠栋汉学思想的形成——以该书撰写过程为中心》,《学术月刊》2016年第3期,第134页)
注:本文发表于《文献》2020年第6期,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樊宁老师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