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远去的记忆(66)两个男人的春节

两个男人的春节

雪岸

一九七二年的春节来到了。一家人聚在一起,团团圆圆过春节,是中华民族的传统。可是“文化大革命”的狂潮,已使我连继二个春节没有回老家过年了。一九七零年,当时的湖北大学搬到荆门的漳河水库李家洲搞“斗批改”,春节期间学校不放假,自然不能回家,食堂给我们每个人弄回了一斤猪肉、一斤狗肉,半斤一餐,就这样集体过了一个春节。一九七一年,到河南息县部队农场劳动锻炼,接受人民解放军的再教育,实行“三个不准”政策(即不准谈恋爱、不准结婚、不准请假回家),春节期间更不放假,自然就在农场里过了。这时凭着我们自己的劳动,种了菜,养了猪,春节的生活比在学校是上了一个台阶了。今年的春节是真正意义上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回不回家过年呢?要回家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我没有多想,就决定不回家了。一是到工作单位不到一个月,要回家自己觉得不太好。二是这里交通不便,回老家要花半天时间走到厦铺,再乘车到通山,至少要在通山住上一晚,如果赶不上车,在厦铺还要住一晚。从通山到咸宁要半天时间,转乘火车到武昌,再转乘火车到安陆,在安陆又要住一晚。按规定家在外地的一年只有半个月的假,劳神费力费钱不化算,在家也玩不了几天。当时我每月工资只有四十三元五角,每月要给家里寄十五到二十元,剩下的钱不多了。确定不回家以后,我便到邮局给家寄了三十元,写了一封信,讲明不回家过春节了。

听说我春节不回家,韩俊和同志十分高兴。他是在夏天就回河南老家去了的。春节也不打算回去。他是有家有室的,春节不回家,我光棍一条,不就更好说了吗。能和韩俊和做伴,我在大山中的这个春节不是可以过得更好吗。

过春节家家都要备年货,这又是中华民族的又一大传统。进入腊月二十,公社的干部为过春节忙开了。除了谢阜康的爱人在公社食品所当炊事员,家就在公社,以及我和老韩两个外地人外,其它干部的家都在农村,最远的也不超过厦铺区。过年的猪肉,他们家里都有了。但在那个短缺经济时代,短缺的物资搞得再多也不嫌少。何况通山有个传统,就是将腊肉腌起来,放在火塘上用烟薰,管到来年腊月。他们除了国家供应的猪肉外,从公社食品又卖了一些拿回家去。还有其他一些年货也都要准备一些。这几天,我和老韩就成了公社的实际负责人,可忙哩。至于我们的年货,对我这个光棍来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好说了。公社食品所给我送来了二十斤猪肉,我说要这么多干什么,退了十斤。供销社给我送来了糖、烟和其他一些东西。公社食堂从厦铺粮管所给我买回了好米、好面。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放爆竹,贴对联,我要去买,吴龙珍同志说,你们个人买什么,公社过年也是要热闹、热闹一番,就让事务会计准备好交给你们吧。到了腊月二十八,公社干部都回家了。我和老韩一切自己动手,还怪有意思哩。

这时,我想春节,没有什么工作,正是我学习通山话的大好时机。我就拜老韩为师学起通山话来。他也非常认真,一句、一句地教。我拿出笔记本也一个字、一个字、一个词、一个词地记在本子上,边记边念。通山这个地方是一个汉语语音的孤岛,通山话是难懂的,但也还是很有 意思的,把它的话音稍加变化就不难理解。父亲被称为“阿哟”,实际就是“阿爷”,“爷”字说成了“哟”。母亲被称为“阿那”,实际是“阿奶”,把“奶”说成了“那”。哥哥被称为“阿哥”,姐姐被称为“大椒”,弟弟被称为“阿代”,妹妹被称为“老妹”。小孩被称为“阿崽”。“集体经济”被说成是“菜苔经再”。吃饭被称为“卡饭”,相互间饭后问候说“吃了么”,就要说“卡了么”。吃晚饭被称为“过夜”。在我的老家,吃早饭就说是“过早”,吃中饭也有被说成是“过中”的,而“过夜”是指睡觉,并不是指吃晚饭。我想只要把它的规律性找出来,话还是好懂的。外地人还编了一个顺口溜,把通山话串了起来,怪有意思哩。这个顺口溜是,“花了拆块拆毛拆,买了一支摆,要写冒得帅,不写帅直弟”。翻译过来就是“花了七块七毛七,买了一支笔,要写没有水,不写水直滴”。也有一些是不好连想的,就要硬记了。如松树被称为“情树”,眼睛被称为“岸晴”,同年人被称为“老更”,等等。经过近一个月的实践,再加上我跟老韩一学,就渐渐地入门了,说起了那安陆话加通山话的杂交话来。

过年吃什么?老韩是河南人,过年要吃水饺。我是湖北人,但在河南息县劳动了一年半,那时过年也按河南的习惯吃水饺,还觉得很有意思。二人一拍即合。腊月三十上午,我和老韩就忙开了。先准备饺子馅,一是猪肉。猪肉有的是,我买了十斤,老韩买了四十斤,他为他爱人夏天来多准备了一点。猪肉是不愁的,而且要肥的有肥的,要瘦的有瘦的。二是配料,如白菜、小葱什么的,公社菜园里也有,弄起来很方便。然后和面,包饺子,老韩是行家里手,我跟着他学。包多少?老韩说,公社干部正月初四上班,食堂要开火。冬天气温低,多包点。虽然那时没有冰箱,放个二、三天也是没有问题的。我们两人就包了够吃三天的饺子。一天三餐,每餐半斤,一共包了十斤面的饺子。整整包了半天,就完工了。中午我们吃起了自己包的饺子,味道还真不错。

腊月三十下午三四点钟,我和老韩就贴起了对联。看到我们贴对联,藕塘街上的一些社员就围过来看。他们说你们怎么这么早就贴对联。我们谎称,我们那里就是这样,要贴早一些。

刚贴完对联,公社对门的社员郑老头过来,请我们到他家去过年。老韩和他很熟,推辞说:“那怎么好意思呢,不必费心了。”

郑老头说:“你们两个人在公社过年冷冷清清的,到我家里去热闹、热闹,有什么不好,就这样说定了,一会儿我过来请你们。”

农村过年,家家户户都先要敬祖,就是弄一桌酒菜,摆上碗筷,一家人轮流跪拜,并烧纸钱,放炮竹。当时虽然反对迷信活动,对春节供祖先却没人说不行。郑老头做好这些事后就来请我们了。难得他如此有意,我们无法推托了。这餐年饭是郑老头精心准备的,自然十分丰盛。郑老头、他的婆婆、儿子儿媳轮流向我和老韩敬酒,我们两人也分别向他们敬酒,祝他家新春愉快。大约吃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才打着手电筒回到公社。老韩多喝了点酒,早已是醉意朦胧了。我送他睡了,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点好煤油灯,烧好炭火。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暖气。农村过年要守岁。在我的老家,吃罢团年饭,一家人穿着过年新做的衣服,吃着自制的糖果点心,围坐在堂屋内,拿来早已准备好的老树蔸,架好木柴,点燃,这叫做烧圣火。一家人团团坐在火堆旁,一边烤火,一边叙说当年的年成,祈求来年的丰收,安排明年的重大事项以及春节走亲访友的日程。这又叫做红红火火过新年。一个人度过大年三十三陵的晚上,这在我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在大学,在部队农场过新年,学校、 农场都分别举办了文艺晚会,又是那么多同学在一起,其热闹是可想而知的。如今孤身一人,坐在这狭小的房间,就着这昏暗的煤油灯,耳听着窗外呼呼吹过的北风,更觉得格外冷冷清清。我拿起一 本陈亮文集读了起来。陈亮,字同甫,为南宋浙江永康人,与朱熹同时,且与朱政见相左。他在朝庭腐败无能、外敌入侵、民不聊生,风雨飘摇的南宋,力主抗金,实为难能可贵。在一一三六年,他向宋孝宗皇帝上书,提出了以荆襄为根据地和节浮费、斥虚文、严政条等抗金的政治主张。这就是有名的中兴五论。陈亮诗词尤隹。他的《梅花》诗至今广为流传。诗云:疏枝横玉瘦,小萼点朱光。一朵忽先变,百朵皆后香。欲传春信讯,不怕雪埋藏。玉簇休三弄,东君正主张。他在《丑奴儿——咏梅》一词中写道:黄昏山驿消魂处,枝亚疏篱,枝亚疏篱,篱籍香风蜜打围。隔篱鸡吠谁家舍?门掩斜晖,门掩斜晖,花落花开总不知。大年三十读着梅花诗,是别有一番情趣的。正读着,窗外传来了辟哩叭啦的鞭炮声,把我从书中引到了现实的世界。啊,到了午夜了,这是送旧迎新的鞭炮声。我急忙拿出鞭炮,走到天井旁,放了起来,宽阔的公社大宅一下子热闹起来,火药的香味在天井里久久不散。放完鞭炮,我回到房间,想继续看书。但怎么也看不下去,外面还在此起彼伏地响着的鞭炮声,撩乱了我的读书情趣。我便脱衣上床睡觉了。躺在床上仍然睡不着。思绪又把我拉回远在五百余里外的故乡。我的母亲,我的哥哥、弟弟们也一定在围着火堆守夜吧。他们的新年过得如何呢?杀了年猪没有?侄子们添了新衣吗?我寄的钱和信收到了吗,等等。不知什么时候才模模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春节初一的早晨,是韩俊和部长把我从梦中喊醒的。他说,快起来吧,队长叫我们去吃早饭了。我知道昨夜睡得太晚了,难怪早晨起不来。我一见到韩部长就按着农村过新年的规矩,高声说,韩部长,新年好。并说:“昨夜睡得好吧?”

韩俊和说:“唉,昨晚多喝了点酒,昏沉沉的。半夜你放鞭炮的时候,醒是醒了,本来是应该起来的,但还有点头重脚轻,就没有起来。走吧,我们到街上各家各户去拜拜年,还要到队长家里去吃早饭。拜完年后我们就来到队长家里。”

大年初一,公社干部上门拜年,社员们当然十分高兴。不少的社员硬要留我们吃饭。因为队长有言在先,他们就说再专门到公社来请。我开始还以为他们只不过是口头说说而矣。没有想到他们是言行一致,真的请起我俩来了。从大年三十的年饭开始,到初三,餐餐有人请,要是说不去,人家就不答应,说是看不起他家。到了初四,公社干部上班,更是如此。公社干部中排得上号的就是七、八个人,刚好一桌。请客的要么不请,一请则都要请到。那时的干群关系是如此之好,叫我这个初入社会的大学生感动不已。就这样,把我们和老韩两人包的饺子搁了下来。

到了正月初七,我对韩俊和说:“再不吃,那些饺子怕要出问题了。”

“好,晚上就不去了。”

到了晚上,我们两人找了个理由留了下来,煮起了自己包的饺子。煮好一尝,问题来了,好好的饺子全坏了,只好喂了公社食堂的猪。至今想起来,还觉得怪可惜的哩。尤其是在那个温饱都没有解决的年代,把这么好的饺子就这么白白地丢掉了,我的良心不时受到了自责。

真想不到,我参加工作后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在农民家里度过了我的一个特别有意义的第一个春节。它使我进一步了解了山区的农民,认识了他们对一个农村基层干部的爱护和真诚,熟悉了他们的语言,清楚了他们的欢乐和爱好,密切了与农民群众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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