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不归
下个黎明里,我们无须再见。
01
大四那年春节,我们待在学校的几个人闲着无聊,也为了能搜集一点样本写论文,于是找人做了个简陋的网站。也就是个论坛模式,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网站的名字叫“不归”,主题是:那些长年漂泊在外不愿回家的人,都有怎样的理由,怀揣着怎样的心情。
本来也是突发奇想,租的最便宜的服务器,想着随时就会关停。当然也不可能做什么宣传,就是在学校内部传阅一下。总体而言,谁也没当回事。
没想到的是,在网上接连被两个营销号转了一下,一时间涌入大量用户,导致网页直接卡死,搞得我们只得连夜找人维护升级。看着页面上越来越多的用着系统自带IP账号的人分享着自己的心情,还互相抚慰着,搭配着春节这个特殊的时间点,真是温馨里透着一种寂寥。
我每天都刷新后台,这些故事大多千篇一律,不是原生家庭里各种各样的问题,就是在外面过得不好,不敢回去。在大年三十的那天夜里,我临睡前最后一次刷后台,看到一个人写下的一句话。他说:“因为爱过的人在那里,所以总觉得不敢回去。”
我侧躺在宿舍硬邦邦的床上,笔记本的冷光照得我的眼睛发酸。我第一次点开了私聊页面,却反反复复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写下一句:“新年好。”
我知道他是谁,他的名字自己改过,叫“莫失莫忘”。这个名字从他上网起就一直伴随着他,他所有的社交账号全都是这一个名字,天知道他不想失去、不想忘记的意志有多么坚定。
他叫陈沫。他是我不回家的理由之一。
“新年好。正好我想采访你一下,是什么让你们动了念头做这样一个论坛?”他很快回复了我。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管理员的标志,顿时有点懊恼:“如果我说闲得无聊,你会不会失望?”
“不会啊,无聊的时候能创造一些东西,就已经比很多人厉害了。”
我轻轻勾起了嘴角,眼睛却酸涩得更厉害。
“你呢?爱过的人……还爱着吗?”
“或许吧。”
“不能把她追回来了吗?”
“人的心一旦伤了,是愈合不了的。表面看起来完好无损,实际上那些疤痕一直都在。”看着文字,我仿佛能听见陈沫的声音,他此时一定苦笑了一下,“这种事情永远不懂是最好的,我随便说说,你不必理会。”
不,我懂的。我在心里说,却没有打出一个字。
这是我和陈沫近两年来的第一次对话,在他不知道我是谁的情况下。我没想到他会出现,但细想想曾经的我们那么要好,社交平台关注的账号有大把相同。只是后来他不再发状态,我还以为他没用了,可没想到他还在。
我也许该做些什么,如果他真的还想回去,那么我就要不遗余力地帮他回到易彤身边。如果易彤的心无法恢复原状,那我就将我的心换给她,我爱着陈沫的那颗心始终如一。
只是陈沫从不爱我,我留着那颗心又有什么用呢?
大年初一的清晨,我拨打了易彤的电话。就算是为了自己一年开头的运数,也没人愿意在这个日子发火摔电话,所以她还是接了起来。
“新年好。”我说了句虚伪的开场白。
“易棠,这个日子你是诚心来给我添堵的吗?”
“不是。我只想告诉你,陈沫还爱着你。你可以把一切都怪在我的头上,如果你觉得尴尬,我可以永远不和你们见面,你们就不能再重新来过吗?”
易彤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发出了嘲讽的“呵”音,紧接着她越笑越大声,那笑声听起来没有一丝喜悦,只让我心里发寒。
“易棠,从来就没有开始,又何来重新来过?”她再开口时已经没有任何笑意,声音低得出奇,“你还不明白吗?我和陈沫从来就没有在一起过,当初他看完信就拒绝了我,只是我不想由我来开口对你说而已。”
“什么?”我头皮发麻,无法集中精神。
“陈沫爱的人是你,自始至终都只有你。”
我还想说什么,却只能张着嘴将冷风吸进肺里。她硬生生的挂断我的电话,最后一个字时我听到了她的哭声。
02
我比易彤晚生了十几分钟,而比易彤早认识陈沫十几分钟。
这两个十几分钟就像我们俩的劫数,怎么都绕不过去。
我和易彤是异卵双胞胎,外表一点都不像。如果不说,没人会认为我们俩是亲姐妹。
很小的时候妈妈送我们俩一起去学舞蹈,只有易彤坚持了下来。从那时起我们俩的人生就走向了全然不同的道路,易彤坚定不移地做着艺术生,大大小小的奖拿了无数,而我专注学习,成绩名列前茅。
于是易彤变成了拥有天鹅颈、腰细腿长、见人总是微抬下巴的闪光少女,而我却早早地戴上眼镜,整天素面朝天,穿着肥大的T恤和牛仔裤。
为了不显得厚此薄彼,妈妈更疼易彤些,爸爸就更疼我一些,他们的本意或许是好的,却好似将家分成了两个阵营。
从初中开始我和易彤就没什么话说了,学校又总是离得很远。初中毕业我考上了重点高中,而易彤勉强通过特长生考试才上了高中,针对我们俩的教育问题,父母总是在吵架。
学艺术是一件烧钱的事,尤其是易彤只要心血来潮就想学样乐器,家里的教育资金绝大部分都用在了她的身上。而我的零花钱有限,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在书店里看那些已经开封的样书。上了高中以后的易彤就像个大人一样,她的朋友很多,学校的、舞团的,周末常常不在家。而我却无限寂寥,只有读书能让我快乐,所以没事的时候我都会泡在书店里。
那个普通的初夏的午后,我在桌边看一本北岛的诗集,突然感觉到身旁有一道视线。我转过头看到一个面孔瘦削,有着漂亮眼睛的男生正盯着我手里的书看。
那是我初见陈沫,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只是将书往他那边推了推。我们一起看的第一首诗叫《枫树与七颗星星》,第一句是:“世界小得像一条街的布景,我们相遇了,你点点头。”
我并不是一个记忆力很好的人,但很多年后仍能将这首诗倒背如流。
然而这份静谧并未坚持多久,书店外突然响起巨大的雷声,我没有带伞,只得惊慌地站起来,把书放到他面前,傻傻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外跑。
“等一下!”由于要把书先放回架子上,陈沫追过来时有点晚,但外面已经下起了雨,我的脚步也就停了下来。他朝我举了举手里的折叠伞,问我,“你去哪儿?我送你。”
“不……不用了……”
“没关系的,就当感谢你借我书看。”
这根本不算是个理由,但我继续推脱只会更尴尬。最主要的原因是陈沫是我见过的气质最温和的人,他站在我身边,就像是原本他就应该在那里一样。
于是我和陈沫共撑着一把伞往车站走去。
在路上,我们含糊地聊了彼此的学校、年级,他比我大一届,很快就上高三了。他也是文科生,说等我念高三时可以找他要资料。就这样聊着聊着,我们都想起了刚刚那首诗,不知不觉就一起念了起来——
“世界小得像一条街的布景
我们相遇了,你点点头
省略了所有的往事
省略了问候
也许欢乐只是一个过程……”
硕大的雨点打在伞上,节奏像某种打击乐器,也像心跳声。我们俩的声音被笼在下面,听起来很不真实,像火车穿过隧道。
“巨大的屋顶后面
那七颗星星升起来
不再像一串成熟的葡萄
这是又一个秋天
当然,路灯就要亮了……”
就在我和陈沫钻进车站的透明顶棚下面时,我看见了易彤和一男两女说说笑笑走了过来。等到陈沫收了伞,易彤也已经走到了我们面前。她略感意外的眼神从我脸上划过,定格在陈沫的脸上,慢慢换成她最具标志性的舞台笑容。
“我姐。”我淡淡地介绍。
陈沫的眼睛亮了,这情形再正常不过。每个初见易彤的男生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路灯就要亮了,星星黯然失色。
03
在那之后我和陈沫保持着联系,偶尔中午会约在一起吃饭,大概也就只有半个小时,之后就得急匆匆地各自回学校,但我们俩都不觉得麻烦。
就是在这样一天,下课后我骑着自行车打算去约好的小火锅店和陈沫见面,刚推着车出门,就看见了易彤。这是她第一次来学校找我,让我有点意外。
易彤眨着她那双粘着假睫毛的眼睛:“你这是要去哪儿?”
“和朋友吃饭。”
“我也去。”
我愣了愣,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我能怎么办呢?她是我的亲姐姐,我没法拒绝和姐姐一起去吃饭。但我想提前和陈沫打声招呼,电话才刚刚接通,易彤突然贴了过来,对着电话那头说:“待会儿见!”
她的语气那么轻盈熟稔,甚至带着一点点兴奋,让我瞬间明白了一切。
我始终都没问过陈沫和易彤是如何熟识起来的,毕竟适龄男女的相识有时只需要一句话而已。这顿饭气氛热络,只是与我无关。易彤聊舞蹈、聊音乐、聊最近在学钢琴的心得,陈沫突然开口说他也会弹钢琴,于是他们俩开始交流我听不懂的术语。他们俩的说笑声交织成悬在我头顶的乌云,淋得我一身湿冷。
“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了。”我自顾自地吃完,起身就要回学校。
“等一下,易棠。”陈沫追上了我,将手里的一个袋子递过来,“我在网上买资料的时候多买了一份,给你吧,反正以后都用得着。”
“这多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正我留着也没用。”
他抓起我的手,扣在了提带上。书挺重,而我在意的却是他的手指蹭过我的手指的触感残留。
我抬起头对着陈沫笑笑,刚好看到易彤在他背后若有所思的眼光,我立刻低下头去。
之后的半年陈沫都很忙,我们俩见面的时间不多,也就偶尔发一条信息。我不知道他和易彤私下有没有联系,我和易彤从不谈这个。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晚上,我和易彤放学回来,饭桌上,爸妈突然开口说他们决定离婚。虽然之前不能说是全无心理建设,但真正到了这一刻,我们俩都有些接受不了。
易彤摔了筷子,一口饭都没吃就跑了出去。我犹豫了几秒钟,也跟着跑了出去。
“喂!你去哪儿啊?”我追得心不在焉。
易彤气冲冲的脚步突然刹住,扭过头问我:“从今以后可以和我划清界限了,你开心吧?”
是到那一刻,我才意外地察觉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易彤对我有敌意,虽然我也不懂是为什么。我不得不承认,平时我有意避开和她去比较,是因为我心里始终觉得她是高高在上的。感受到敌意的一瞬间,我明白自己身上一定有什么是易彤想要的。
“这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我在路牙坐下,“你跳你的舞,又不会受影响。”
“我看爸爸就是讨厌我,觉得我成绩不好,跳舞也没什么出路。他就是想好好培养你,不想再把钱花在我身上。”
易彤是个极其在意外表的人,她才不会像我一样随地而坐,她手叉腰站在我旁边,一下一下地踢着地上并不存在的石子。
我还在意外她居然会说出这种话,就听到下一句更令我震惊的。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说:“说到底,这个家被拆散,我的责任占大半吧。”
我想对她说不是这样的,可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就在这尴尬的时刻,陈沫突然打来电话,如同救世主一般。我短暂地和他说了两句,转头问易彤:“和陈沫吃饭,去吗?”
“去啊。”
她一下就来了精神。
那天晚上,我和易彤完全没理睬爸妈的夺命连环call,先是和陈沫一起吃了饭,然后易彤提出去溜冰,陈沫也答应了。易彤当然知道我不会,一切关乎于美、关乎于娱乐的事情都是她的主场。
我看着易彤穿着冰刀,像只天鹅一样在冰面上盘旋,她舒展的姿态很快就吸引了滑冰场里所有异性的目光。陈沫在反复询问我要不要试试之后也滑了出去,他们很快就在冰面上你来我往交缠在一起。场子里放着我听着耳熟但说不出名字的钢琴曲,让他们俩看起来就像婚礼八音盒里旋转的人偶。
“来,我教你。”过了一会儿,陈沫朝着我滑来,停在我对面,朝我伸出手。
我没有伸出手,只是摇头:“真的不了,我没有运动细胞。”
他也没再勉强,转了个身在我身边坐下。短短的长凳,两个人坐着就没什么空隙了。但当我转头看他时,却发现他只是在看场子里的易彤,眼睛里的喜悦像是快要溢出来。
“她很漂亮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开口。
大概是猝不及防,陈沫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然后才后知后觉,有些意外地看着我,而我立刻将注意力放在了手机上。
“我不参加高考了。”沉默了一会儿后,陈沫突然开口。
“啊?”
“我要出国留学。”
这并不是一个意外的选择,可当陈沫真的说出来,我却只有错愕。或许是因为我一直以为我们还能有很长的时间相处,此刻突然回过神来才想起人与人之间是没有定数的。
“那……恭喜?”我被自己逗笑,“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呢?有过考虑吗?”
我摇了摇头,这些我都没想过。说实话,我的成绩好不过是因为应付成绩对我来说不算一件难的事,而不是我有什么宏图大志。
“那不然你来找我呀!”陈沫歪了歪身子,用肩膀碰了碰我,“我提前过去替你探路。”
“你认真的?”
我被他撞得一晃,心神突然荡开。
陈沫笑得很爽朗,灯光和冰面的反光都没有他的眼睛亮,直勾勾地照进我心里,圈出一方天地。
“当然啊。”
我咬着嘴唇笑了。
“你们在说什么?”
易彤突然扑了过来,直接挤到我的旁边,差点把我挤到陈沫的身上。我仓皇地站起来,她也就顺势和陈沫挨在了一起。
“没什么。”我和陈沫异口同声,话题也就换了方向。
告别陈沫以后,我和易彤在回家的路上又无话可说了,因为我们知道回家就要面对一堆问题。街上很清静,她时而倒着走,时而抬头看天,始终在我前面转圈。
“陈沫……人还挺好的哈。”她突然开口。
“嗯。”
“长得也好看。”
“嗯。”
“那你说,以后他会喜欢我吗?”
她就这么大大方方地问了出来,这种我一辈子都说不出口的话。我羡慕她,她是个相信自己值得拥有爱的人。
会的。我在心里回答,但没说出口。
04
没等我和易彤上到高三,爸妈就办了离婚手续。不久后陈沫毕了业,我迈入了死亡高三,易彤则开始准备艺考和拼命参加各种比赛。
我原以为和陈沫见面的次数会比较多,直到某天陈沫突然问我去不去看易彤的比赛,我才意识到并不见得。
“她邀请你去了?”
“嗯,”陈沫一直以为我和易彤感情还不错,所以自然而然地以为我也会去,“说是可以拿工作证带进去。”
除了很小的时候被父母带着,自从有了自主意识后我就再没看过易彤演出,工作证、家属票这些我都没享受过。我突然觉得好笑,摇了摇头说:“我得上课,没时间。”
陈沫也没有勉强我,之后就再没提过这件事。但我记得演出的日子,那一天始终心神不宁。下了晚自习天已经黑了,我在回家的车上给陈沫发了信息,只是闲聊的口吻。没一会儿陈沫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陪你姐姐在医院。”
“啊?”公交车上非常挤,我拽不到任何扶手,只是被人夹着摇摇晃晃,“怎么了?”
“没事,舞台的地板上有点东西,她的脚踝被刮了一下,不严重,来打一针破伤风而已。”
没等我说话,我就听到电话那头的易彤语调婉转地叫“陈沫”,陈沫温柔地应了一声,然后问我:“你要和她说话吗?”
“不了。”
挂断电话以后,我想把手机塞回口袋里,公交车突然一个紧急刹车,所有人都朝前方涌去。只有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手机直接飞到了司机边上。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地爬起来,捡起手机时发现屏幕碎了一个角,之后才注意到掌心也破了皮。
这个不用打破伤风吧。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恰逢车子到站,外面的风吹得我的脸痒痒的,我伸手摸了摸,指腹上竟是一片湿润。
那个时候我还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但我逐渐感觉到了不甘心。
或许是因为我终于长出了心吧。
在那之后过了大约半年,陈沫出国的时间定了下来,而我也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我几乎要分不清折磨我的是试题还是与陈沫的离别,我只是无时无刻不觉得焦灼。好几次我想和爸爸提去留学,但爸爸每天早出晚归十分辛苦,我素来又不是个能和父母坦诚的人,所以开不了口。
陈沫临走前把自己所有的高三资料都给了我,上面有他记得很详细的笔记,还送了我一些课外读物,并在每一本的扉页上都写了“赠易棠”。
就在他要离开的前三天,易彤突然在上课时间跑到学校找我。她气喘吁吁,脸被晒得通红,张口就质问我:“你知不知道陈沫要出国?”
“我知道啊。”我回答完才反应过来,“你不知道?”
她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像一盏熄灭的灯。
“他大概……是不想打扰你吧,毕竟你也快去外地考试了。”
“可是……可是……”易彤呢喃着,慌乱地踱步,“来不及了呀……”
她马上就要去外地参加艺考了,有妈妈陪着她。我以为她只是觉得自己无法去送机了,于是主动开口说:“我也不去送机,那天我有课……”
“你能不能去?”易彤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扑面而来的焦急吓了我一跳,“你替我去送他好不好?”
第二天我才知道易彤急切的真正含义,她给了我一封信,让我转交给陈沫。厚厚的、粉红色带花边的信封,郑重其事地用火漆封了口的信。易彤为了这封信不惜央求我,我想我也就没必要去探究信的内容了。
那封信放在我手里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然而无论我将它放在哪里,都无法遗忘它的存在。它时时刻刻灼烧着我的心,令我疲惫,令我失眠,令我半夜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不敢动弹,怕一旦下床就会控制不住想把信给撕碎。
是的,我承认我有这个冲动。
最后我劝说自己不去送陈沫,众所周知,高三难请假,而陈沫的飞机是早上,我赶不过去。任凭易彤怎么闹,我也能理直气壮这么说。更何况易彤要去赶火车,不然她肯定会自己去送。
我拼命给自己催眠,一直到陈沫要走的那天早上,我和平常一样的时间起床收拾,然后吃早餐,心里盘算着可以不急不慢地去学校。然而喝粥的时候我竟不知怎么的狠狠地咬了自己的舌头,疼得我一哆嗦,勺子掉回碗里,发出哐当一声。
我愣了两秒,突然抓起书包冲出了门。
我来不及请假,也来不及和任何人解释,打了车就往机场冲。我是第一次去机场,毫无概念,国内和国际两栋楼离得无比远,我跑到快要吐了,才想起给陈沫打个电话。
“你别急,我还没过安检,别急。”陈沫温柔的声音安抚着我,我的心跳却更快。
直到我看到他朝着我跑过来,机场超大的倾斜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将他完全笼罩。他离我越近,竟越发不真实。
“你怎么跑来了?”陈沫脸上的惊诧让他看起来像野外某种人畜无害的小动物。
“我有东西给你。”
我从书包里把易彤的信拿出来塞到他手里,心脏的躁动突然之间平息了,就像是慷慨激昂的乐章结束后不存在的余音将寂静衬托得更明显。
我清楚地看到陈沫的眼睛亮了,那是少年最令人心动的眼神。
但那并不属于我。
“一路平安。”我勉强对他笑笑,一点点尝试着后退再转身。
陈沫突然弯下腰来,虚虚地圈住了我的肩膀,但足以令我像石头般僵硬。我听到他带着气声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好好加油,我等你来哦。”
那天我被老师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不是看我成绩好,肯定是要请家长的。我假装被骂了很伤心的样子,半天都趴在桌上闷不吭声,嘴角藏在书本后面却一直向上翘着。
我顺利地度过了高考,分数能念不错的学校,而易彤也顺利考上了舞蹈学院。爸妈难得凑在一起,全家人一起庆祝。在饭桌上,易彤突然说出了她的决定。对,不是商量,而是决定。
“我不打算念舞蹈学院了,我打算申请国外的大学。”
然后她如我所料地说出了陈沫所在的温哥华。
我低下头紧盯着自己面前白色的盘子,看久了只觉天旋地转。
我差点忘了,看过了易彤的那封信后,陈沫或许早就没在等我了。
05
让我没想到的是,爸妈非常反对易彤出国,成绩是一方面,主要是她对于自己的未来完全没有打算。她只想继续跳舞,那么去到国外无论是念音乐学院还是念艺术大学,性价比都很低。更何况易彤坚持只去温哥华,可选择的学校就更少了。
父母一直游说她好好去念舞蹈学院,但易彤像发了疯一样地抗拒,闹得鸡飞狗跳。
其实父母一眼就能看明白,她非要去一个地方,自然是有原因的。无可奈何下,妈妈只能来探我的口风,问:“易彤在温哥华是不是有什么熟人啊?”
“是……吧。”
“谈恋爱了?”
“具体我不清楚,您还是自己问她吧。”
妈妈叹了口气:“她什么都不和我说。反正放假没事,你就多劝劝她。”
那个假期我们经常见面,我亲眼见到她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像是钻进了一条死胡同还疯狂在撞墙的牛。她的字典里似乎只剩下两个词——“陈沫”和“温哥华”。
“你就那么喜欢他吗?”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喜欢啊,”她朝我挑了挑眉,“我这个人喜欢就会说出来啊,而且他也知道我喜欢他啊。”
“是他让你去温哥华的吗?”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易彤突然问我,“你就没有想过出国吗?我想如果你提出来,爸爸肯定举双手赞成。”
“我没有。”
我下意识地说了谎。
陈沫走后,我和他一直都有邮件联络,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发邮件居然是一件充斥着浪漫氛围的事。我想象着邮件像纸飞机一样乘风破浪朝他而去,时刻等待着新邮件提示音的响起。虽然陈沫的社交账号上什么都有,但有些照片他还是会特意给我发一份。我们绝口不提易彤,他也再没提过让我去找他。
我觉得陈沫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从今往后我在他心里不过是易彤的妹妹,他的朋友。
于是我决定按部就班去大学报到,过原本属于我的不够光鲜也没有幻觉的人生。
假期快结束时,易彤终于还是去温哥华参加面试了,妈妈因为工作请不了假,就想让我陪易彤去。我本以为易彤会拒绝,没想到她居然只是看着我,将难题丢给了我。
“我要去学校报到,去不了。”
我当然知道易彤是要去和陈沫见面的,我去搅和什么。所以虽然报到的日子还没到,我宁愿早去两天,也不想和易彤一起去温哥华。
易彤偏过头去笑了,那是一个略带嘲讽的冷笑。我真的不明白,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的。
她去温哥华那天,我也离开家去学校报到。我们俩同时去的机场,却背对背走向了相反的路。虽然我和易彤从小就走在截然相反的路上,但那一刻,我有一种清晰的感觉,我和易彤再也无法回头了。
果不其然,易彤到了那里就先和陈沫见了面,在朋友圈里发九宫格合照。照片里的陈沫笑得眉眼弯弯,他们非常相配。
我却第一次屏蔽了易彤的朋友圈,我不能看,因为我嫉妒。
待一切尘埃落定,我才终于敢对自己承认,我喜欢陈沫,我希望陪在他身边的人是自己。可我不是易彤,我说不出口,我也不习惯去争。
原本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就会是这样了,可没想到转变会来得那么猝不及防。接到爸爸的电话时我真的在忙学校的事,所以按掉了他的两通电话,直到第三通才接起来。爸爸罕见地骂了我,之后才哑着嗓子说:“你姐姐在国外出车祸了。”
我的脑袋“嗡”一声炸了,爸爸后来还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那是一场单纯的事故,发生于易彤去机场的路上。但奇怪的是那个时间她本不该去机场,她是临时改签了机票决定回来的。她并没有生命危险,但因为冲力,腰椎受的损伤很大,以后还能不能跳舞要看恢复的情况如何。
这个打击无论是对易彤还是这个家,几乎都是致命的。
家属被允许去国外看望,我也跟着去了。爸妈的情绪波动很大,而易彤反倒还好,她甚至还说“没事”来安慰爸妈。直到我们俩终于有了独处的空间,她的脸色才沉寂下来:“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为什么不会来?”
“因为陈沫在这里,你很可能会碰见他。”
“我又不怕见他。”
“是吗?”易彤冷笑一声,抬起手背遮住眼睛,“你真的不怕吗?”
我闷不吭声地削苹果。
“易棠,我讨厌你。”
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听见易彤重新开口,她每一个字都是咬牙切齿说的:“从小到大你永远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好像什么东西都可以让给我。即使我在你眼里能清楚地看到渴望,你还是会说不想要。这样的你总是让我觉得沮丧,好像我费尽心思得到的东西你却根本就不在乎。我以为陈沫会不同,我以为你喜欢一个人就能打开你封闭的壳子,我想看你争,我想看你愤怒,我想听你阻止我来温哥华,又或者你会要求和我一起来。如果是那样,也许我就会收手,可你居然没有……是你害我变成这样的,是你……”
眼泪从易彤的手背流下来,我站起身朝着病房门口走。就在这时,陈沫推门进来了,他肯定看到了我通红的眼睛。
“可我真的爱上他了,我真的爱上他了……”背后的易彤无知无觉地呢喃着。
我和陈沫都听到了。
我从陈沫身旁走过,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他似乎扯了我的袖子,可太短促了,我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在那之后,我长期住在学校里,极少回家。易彤回来后还是上了舞蹈学院,但落下了时而腰痛的毛病,大概也是无法承受以前的高强度了。于是她开始学习演戏,为了给自己找一条出路。
我以为陈沫和易彤在一起了,在国外住院的那段日子陈沫始终陪着她,连爸妈都这样认为。但后来的某一天,陈沫突然封了自己的社交账号,至此,我们的通信完全中断。
除了他留给我的书以外,我什么都没有了。但那些书,后来我都没有再翻过。
我怎么会想到当我以为自己终于放下一切时,易彤却突然告诉我,陈沫爱的人自始至终只有我。
06
正月过后,上网站的人渐渐少了,但我和陈沫的交谈仍在继续。要不是还间或有人留言,我甚至觉得是我们俩在私聊。
“其实我之前回过一次国,去她的学校看过她。我觉得她一点都没变,她一个人过得很好,橱窗里还有她的照片,是优秀学生代表。就算没有我,她也仍旧是她。更何况她可能从未爱过我,我感受到的应该都是错觉。”
我突然想到,我的照片曾在橱窗里挂过,上大三那年。
我打字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你难道不觉得有些话说开了会比较好吗?”
“错过了最好的时间,怨不得别人。”陈沫打字喜欢分好几行,“我常常怀念我们的少年时光。对了,你读过顾城的诗吗?有一首写‘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当时我和她,就是这种感觉。”
顾城——我突然想起什么,迅速跳下床,开始在柜子里翻找起来——很快我就找到了那本书。我将当时陈沫送给我的书都带到了学校来,里面就有顾城的诗选。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我很快找到了这首诗,在陈沫说的那两句下面有他画的波浪线,旁边写着……我的名字。
原来答案早就在我手里,我却如易彤所说的,习惯了放弃,连看一眼都不愿意。事实上那个被阳光照耀的门口曾经就敞开在我面前,而我却选择将易彤的信递了过去。那一瞬间陈沫眼中的光,明明是落在我身上的。
终究是我的个性将我们三个人推到这无家可归的田地。
我抱着那本书蹲下去,将额头贴在书封上静默了很久很久。往日时光在眼前唰唰唰地闪动,我看到了自己和陈沫之间许许多多的小细节,那时候我们都以为那是错觉。
抓不住的叫错觉,抓得住的叫爱,可如今我们俩的人生轨道已经分岔了,即使强行交汇也无法开往曾经可能拥有的终点。我突然醒悟让我们无法回家的究竟是什么,是看不开,是遗憾。
“我更喜欢另一首,《不是再见》。”等我整理好思绪,爬回床上开始在对话栏里敲字,“‘我们告别了两年,告别的结果,总是再见。今夜,你真是要走了,真的走了,不是再见’。”
陈沫在线的绿色标志一直都在,却半晌都没回过来。
我想以他的聪明应该能猜到我是谁,我慢慢地,继续一句一句打着字:“你走吧,爱还没有烧完,路还可以看见。走吧,越走越远……”
“当一切在虫鸣中消失,你就会看见黎明的栅栏。”
像从前一样,陈沫自然地接过了我的下半句。
我真的笑了出来,只是屏幕上的字突然模糊成一片。
“再见,陈沫。”
合上电脑后,我给做网站的人打了电话,和他确定了关停服务器的时间,并让他导出数据,并清空上面所有的内容。但那个空荡荡的主页我又留了二十四个小时,主页的正中央只写了一行字——我们都曾拥有过。
下个黎明里,我们无须再见。但终有一天,我们一定能再度成为拥有归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