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瑜先生

本文作者:常永明


张瑜先生,是山西人。解放初家住七苏木阳湾子村。是草帽山村小学第一位人民教师。解放前,我们村里就开办了私塾。建国后,顺理成章地成了新中国一所山村小学。一到四年级,有二十几个学生。

张瑜先生就分配到这里任教。

  

四个年级,由低到高排座位,一年一排座,当你坐到最后排时,四年将过,并将到学区高小读书了。文革前,二号地有两所高小:三号地完小、五间窑完小。

我们的学校三间土房,外两间是教室,里一小间是张老师的住房兼办公室。他是单身在这里,家在阳湾子。可以说,师生是整天呆在一起的。

张瑜老师,当时五十上下,论形象,他患有白癜风,头发全白,脸上白一块红一块。外村人叫他白沙头老师。我们一旦听人这样叫,十分愤怒。不过,如果在今天,张老师那模样恐怕一进教室,学生们一定惊叫,然后是家长集体要求调换。

但是,当时我们村的学生非常敬重他。

敬重他的有两点,一是学识渊博,回想起来,我从事高中语文教学几十年,如果考认字,我一定比不了他。张老师是一个很有名气的中医,在他的办公室后炕堆着许多旧版中医书,我也乱翻过,全是繁体字。他上课,并没有旧文化人那种迂阔,除了读课文外,还要讲经典故事,后来我在《聊斋》中找到不少,还有许多是历史故事。他好像什么都懂,有初中生问他方程题,他也讲得明白。村里盖房上梁,我们围看他画八卦图。知识渊博,确实是一个教师让学生喜爱敬重的主要原因。我们早已忽略张老师的外形了。

他还购买《祖国花朵丛书》和《红旗飘飘丛书》,让我们自读,然后让我们各讲自己最喜欢的内容。这种教法,放在今天的语文教学中仍是熠熠生辉的。他用沙哑的声音教我们唱《社会主义好》……体育课比较简单,他和我们一起传篮球,全校仅有一个,并严肃告诫我们:不准用脚踢。我读四年书,一直传递着一只斑驳的旧篮球。

另一个喜欢并敬重他的原因,是他的教学一点也不枯燥。比如作文,他布置题目,我们去写。二年级就开始写了。四个年级复式班,上午两大节,下午两大节,张老师布局有条不紊,有的做作业,有的授新课。作文,是小统一。三个年级都写作文,谁写完草稿,谁就读,张老师指出毛病后,当即修改。也让其他学生指毛病。人人过了草稿关,才能抄写。整整一下午,全是作文。我的写作功底,应该是在这种训练下奠定的。

草帽山小学,在当时的学区中,很有名气。每一批到完小读书的学生中,居于完小前三名的,一定有草帽山小学的一两个学生。

  

张瑜老师另一个专长,是他的中医医术。他擅长针灸。我们有个头疼脑热,他会当即治疗。村里人有个急病,会随时把他从课堂叫走。他只是和学生们说一句:“救人要紧,你们自己做作业吧。”便匆匆带着针包走了。

开头我们还有些自觉,如果病人难治一些,治疗时间长了,我们就会空前活跃起来了。跑到里屋,我翻看老师的书籍,记得张老师的书有许多种,他有当时初高中语文课本,今天才明白,他本是旧社会的读书人,读四书五经长大的,但他要与新中国新文化接轨,所以自修起中学语文,可见他是怎样的一位小学老师。他的书桌上我见过不少名作,包括《家》《春》《秋》、冰心文集等新派文学作品。我一个上初小的孩子较早地半懂不懂接触一些名著。那时有书法课,仿影都是他亲笔所写,我的仿影是:飞鸣而过我,掠于舟西。长大后才在苏轼的《后赤壁赋》中找到。记得张老师曾作过描绘:江上月夜,小舟悠悠,一只白鹤从头顶叫着飞过……为什么给我写了这么一句呢?当了老师后才悟到,促发学生丰富的形象思维吧?一个山村小学老师,即使放在今天,仅凭不断学习新文化掌握新知识,灵活多样的教法,不可以评个县级骨干教师吗?

当然,张瑜老师也有他的负面影响,他在小炕上放一方桌,是办公桌,桌上有一盏灯,白天点着,咝咝抽水烟。于是当他出去当医生时,男孩子便跑进他的里屋,叼起他的水烟袋,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吞云吐雾抽起来。他回来后,竟没有发现自己水烟袋被人共享。我平生第一口烟就是那时抽的,但一下呛得咳嗽起来,很纳闷:这么难吸的东西,老师为什么很香甜似的去吸?但我一生没有去抽烟,是不是得益于那第一口烟的受虐?好多小伙伴学会抽烟,或许也有张老师的影响?

  

张瑜老师,在村中威望极高,一是书教得好,二是医术高明,救了许多人。村民给他回报,他的粮油都由生产队供着,但他从来不自己去保管那里拿,都让学生到库房找保管。那保管有一次发火了:“就不能拿个大的家具,拿球大个瓶子能装几两油!”农民的心里有杆秤。当时粮食那么紧张,对他却格外优厚。

逢时逢节,各家都会请他吃饭,一种是学生,一种是经他治疗过的病人。他治病从不收费。学生也给他送礼,把自家腌菜切好,浇上醋,早上上学端给张老师。咸菜就饭,是那时当地的吃法。他笑咪咪地接过来,倒在他的咸菜盆中,洗干净你的碗,放学时递给你,还不忘叮嘱:小心,别打碎。

作为一个旧式读书人,回想起来,他对我们的思想教育,总是脱离不了旧式教育的痕迹。但却给人一生留下印渍。

炎夏时分,快十二点时,天气十分炎热,他把我们带到户外,在烈日下暴晒,当我们头昏脑涨时,他问:“热了不?”我们齐声回道:“热!”然后他用手指向不远处正锄地的社员:“他们热不热?”然后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父母不但热,还要干活,而我们呢,什么也不干,站在这里都觉得难受。”

这样的思想教育,我觉得在今天也行得通。接下来就有争议了。张老师很严肃地说:“你们要想不像你们的父母那样受累受苦,就要好好念书,做文化人,不做受苦人。”回到教室后,他在黑板上写下苍劲有力的两句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这几句话,竟让我终身难忘了。这儒家说教是多么可怕。

  

文革前夕,张瑜老师调离我们村,到五间窑完小任教。

再见到他时,已是一九六七年“红色风暴”时了,我才知道他是旧政府的残渣余孽。其实不久后,经外调,在解放前,张老师只不过是山西右玉一个乡公所的粮秣委员,与现在政府公务员代换,就是乡里公粮收缴保管。结果,在二号地教育系统批斗会上,他被两位身强力壮的党员老师摁在地上,两臂反绑,押送到围子村专委去了。

其时,我正读初一,人群中亲眼目睹着我所敬重的老师,跪地时……反绑时……艰难行走时……

张瑜老师结局令人欣慰,不久平反,平稳退休,但在哪一年去世,我不知道了。

人生有“六难”,家庭里难得有“慈母严父”,自己成家后难得有“贤妻贵子”,读书时难得有“良师益友”。

你在六种难得中,样样有得,那么你就是一个上天的宠儿了。哪怕只有一项达到,你也会受用无边。比如我们村的孩子们,我们拥有张瑜先生这样的良师,是多么难得。就今天而言,老师好多,真正的好老师,你、你的儿女又能遇到几个?就我自己而言,自小养成了好读书喜写作的习惯,一生不变。其次,教了一辈子,教学没有形成一成不变的老一套,也能较快接受使用现代电子教学手段,还有职业操守,回想起来,不都是幼年良师的无言熏陶吗?

江南秋意,满眼青翠。闻雁声近,遐思向远。教师节到了,一篇闲谈,能否作为对我的启蒙老师张瑜先生的遥遥薄奠吗?师魂不朽,张先生,鹤发童颜,正在青山绿水间吟道:飞鸣而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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