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金子
本文作者:高增标
我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妹妹,她在我5岁的那年不幸夭折了。
小妹出生在1957年夏天,那是一个火红的大跃进年代。我妈在地里劳动时觉得肚子疼,赶紧往家走,回来就生下了小妹,取名巧珍。因为这个缘故,我特别爱读路遥的小说《人生》,里面有个姑娘也叫巧珍,和小妹一个名字。
一过满月,我妈又得去地里劳动,就只能把小妹交给我和我姐照顾。我姐那时才5岁。等我妈中午收工回来,小妹早已饿得哭累了睡着了。趁着这个时间我妈赶紧做饭,饭还没熟,小妹又饿醒了大哭,我妈这才抱起她来,坐在灶前烧火蒸饭,顺便让小妹吃奶。饭熟了,小妹也吃饱了,放在炕上,大人们吃了饭又到地儿劳动去了。后半晌我妈从地里回来匆忙地奶上一次又走了,她这就要等到晚上满天繁星时才能回来。我和姐怕黑,就在外面的矮墙上或站或坐等着我大我妈,小妹一人在炕上,饿了哭,哭累了睡,饿醒了再哭,哭累了再睡......等我大我妈回来时,小妹头杵在炕上又睡着了。小脸上挂满泪痕和压的一道道的席印印。
等小妹能吃饭了,就和我们一样,饿了就用小手抓着炒面吃。
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熬着。也许是天生的羸弱,也许是营养不良,小妹一直没能站起来。既没看过医生,也没吃过药。吃饱了自己坐一坐,抓着小枕头玩一会儿。
我妈说几个闺女中,巧珍是最袭人的一个。薄眼皮,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儿,圆圆的小脸蛋儿。她也是最懂事的一个,很早就懂得害羞了,有生人来了,急忙用小烂被子把身体盖住。除非饿了,其余时间她是不哭的。见到我妈时总说:“妈,饿,妈,饿......”,再就是,“妈,抱,妈,抱......”
平日里,我和我姐除了照看小妹,还得负责做晚饭——熬糊糊。
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我妈正忙着做饭,巧珍又叫:“妈,抱,妈,抱......”我妈说,“乖,叫你大抱抱哇,妈好快点儿做饭。”我大上前就要抱小妹,说:“来,大抱抱,大抱抱。”小妹哇地哭了一声,接着就背过气了,再也没有换上来。我大急忙抱起来拍打,可是小妹攥着的小手突然伸开了,头也耷拉了,小小的身躯也突然松驰了。我大急的,“不能啊!不能啊!巧珍,巧珍,不要吓唬大,不要吓唬大,不要啊!不要啊!”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呼唤声把我和姐也吓哭了。
小妹没了,一家人哭成一团。
她从前就有过这毛病,好几次都是有惊无险。这次谁也没想到会这样啊。
我大轻轻地把小妹抱在怀里,弓着腰坐在炕沿边,脸挨着小妹呼唤着,“巧珍,巧珍,巧珍......”
我妈突然像发了疯似的扑向我大,用不大的拳头在我大背上扑打,我大一动不动任由我妈疯打。那就像打在了一段弯曲的木桩上。
那时,我大我妈的内心遭受了多大的痛苦谁也不知道。
我大把小妹递给我妈,软绵绵的,头和胳膊耷拉着,我妈紧紧地抱着哭着唤她,“呜一一巧珍,呜一一巧珍......”可无论怎样哭泣,怎样呼唤,小妹那双大大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我大也不说话,擦擦眼泪,径直朝外面走去。不一会儿,领回一个非常邋遢的光棍老汉,顺便抱回一捆莜麦秸,摊开。那老王硬从我妈怀里把小妹抢过来,放在上面,然后裹起来。她小小的身体软软的,就像睡着了。唉,什么也没给带点儿,就让老王抱上,向西南方向的一个小山沟走了。
我们村四五个小孩死了都是老王给送走的。当时山上有狼。当地的风俗就是这样,不满十二岁的小孩死了就放在小山沟了。我妈追到院子里又哭了一阵儿,村里的人知道又一个小孩没了,发出啧啧的叹惜声。我大姨的小女儿和小妹同岁,也是这样没的。邻居几个女人过来把我妈搀扶进屋里,又哭诉了一番,安慰了一番。下午还得去地儿劳动呢。
我大每天早晚都要去看小妹走了没。直到第四天我大说,“巧珍昨天夜里走了。今天早上我去看就没了。巧珍走得可干净了,甚痕迹也没留下。”我妈流着眼泪说:“可怜的我娃,连圪塔洋糖也没吃过。可怜的我娃,快去投生一个好人家吧。”我大又对我妈说:“你去准备两碗莜面,我给老王送去。唉......”
好几次夜里,我妈的哭声和呼唤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妈又梦见巧珍了,巧珍跑得很快,怎么也抓不到,抓着抓着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可怜的娃儿,她是不想走啊。呜一一巧珍,她的小魂又回来了。”
突然有一天中午,我大放牛回来吃饭激动地说:“我看见巧珍了!她变成喜鹊鹊了,跟了我好大一会儿呢,喳喳喳,喳喳喳——叫个不停,我走到哪她跟到哪,我说你是不是巧珍,要是巧珍你就朝我点三头,叫三声。那喜鹊鹊果然又点头又翘尾朝我喳喳喳地叫了三声。我说巧珍、巧珍跟大走吧,那喜鹊又跟了我很长一段路,喳喳地叫着飞走又飞回来,如此往复两三次,最后一振翅喳喳地叫着朝南飞走了。巧珍就是个属鸡的,就是她!可怜的娃儿。快去自由自在地飞吧。”
很长一段时间,也许好多年,我妈总像丢了魂似的常常发呆流泪。有时坐在炕上,呆呆地凝望着小妹消失的地方,任泪水像小溪一样在脸颊上流淌。谁劝说也不管用。“泪是心头血,不痛它不滴。”“可怜的娃儿......”这是我妈常说的话。
我大病重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躺在炕上悄悄地跟我妈说:“快了,我快能见到巧珍了。可怜的娃儿,我要去照顾娃了。”
六十年,整整一个轮回过去了,虽然我们兄弟姐妹有七个人,但我妈始终没有忘记这个早夭的女儿,看到和小妹同龄的女人,莫名其妙地泪花总在眼眶里打转,又是在想她那可怜的娃儿一一巧珍呢。
正像《人生》里那个赶车的老汉对高加林说的一样,我们家也确确实实丢失过一块永远无法找回的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