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曲的背影与直立的人生
本文作者：靳焕珍
这个暑假，我到四川眉山探亲。老妈日深年久的静脉曲张，需要做一个小手术，住院一周。同一病房里有一对老夫妻。丈夫肠肿瘤，刚刚做了一百天里的第二次手术，行动不便，痛苦万状。妻子一米五不到的个子，脊背固执地向前躬曲着，背部左侧鼓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包，右腿胯骨处同样鼓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包。看背影，就像斜躺着一个高高大大的S，更像背了两个沉重而失衡的包袱。走起路来，随着臂膀的摆动，一边的包袱陷下去，另一边的立刻鼓起来，左右交替，上下起伏。一名重病患者的家属——一位瘦弱矮小佝偻的老太太，初见时，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还是撞了一下，说不上哪里疼。
老人家内心的痛苦，一定比身体所受的折磨更让她煎熬，我如是猜想。所以每当老太太从我身边走过，尽管极度好奇，但我还是克制自己不要特意去看，我怕自己不经意间让老人家在悲惨的命运之上遭遇奇怪惊讶的眼神。于是，每次走近，我几乎同时避开她的视线，去找东西或者去跟别人说话。老太太尽管矮小佝偻，步履怪异，但是步伐很快，从我身边风一般一闪而过，留下一个抽象而坚定的背影。不知为何，我对这个背影肃然起敬。
除了眼神，我连说话也很小心，不敢轻易开口，生怕不小心说了什么话触及这对老人的不幸之处。谁知道，老太太却很健谈，问我老妈的病情，我们故乡的风土人情，我们的年龄、家庭……跟我们聊医院的见闻……安慰我们道“静脉曲张小手术，不用怕”。说话的时候，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嘴角挂着坦率诚恳的笑，谈吐间不露任何沧桑之感。谈话中我们得知，她家住在不远处的县城，她和丈夫都五十多岁，家里有儿子在种果树，还有两个孙子，一家人相处很好……聊了很多，都是轻松愉快的话题，不觉沉重，没有悲凉。甚至老人家还时不时跟人们开玩笑，病房里的气氛不仅不显沉闷反而比较活跃。不少人目光中分明流露出赞许！
她有事出去，邻床的阿姨告诉我们说：“老太太的丈夫上次在另一家医院做手术，总共欠费七千，这次来做手术带了全款，等出院报销成功再去还清那边的账……”那样的境遇，这样的性格，许多人一致赞扬她开朗，坚强！
她是地道的四川人，说一口浓重的四川话，有时说快了，怕作为外省人的我们听不懂，又特意改成普通话慢慢重复一遍。一个如此需要理解和温暖的人却带给人如此的理解和温暖，一个遭遇凄惨的老人因为这些细节上的善良而散发出可爱的光芒！
老人穿着算不上漂亮，但也整洁得体，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扎好又编成一条麻花辫高高细细地垂下来，侧脸或回头时，麻花辫活泼地甩到一边，像一个俏皮的孩子。丈夫半躺在病床上，她手持遥控器认真地调换电视节目，选到一个她认为合适的频道后回头问丈夫：“就看这个，好吗？”声音那样轻柔，目光所及全是关切。
有一个晚上，他丈夫伤口疼痛难忍，坐卧不宁，医生说要打止痛针，他死活不肯，执意要回家，老太太无奈，拿起背包，跟丈夫下了电梯。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下楼去买东西，遇到两位老人，相互搀扶着在楼下喷泉旁边慢慢走着，轻声细语聊天。那画面让人觉得既艰辛又温馨！患难真情，结伴而行，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更让我感动的还是那位低矮佝偻的老太太，她原本孱弱可怜，但当另一半遭遇病痛折磨，她竟也勇敢挺起一副铁肩，扛起苦难，义无反顾坚定向前！在我凝视的目光中，她与老伴渐行渐远，而她低矮佝偻的身影却越来越高大伟岸！
老妈手术顺利，恢复很好，就在姐姐换我陪床，我回家休息的那一天，她们已然出院回家。
没能跟老太太道别，没能再见她身处逆境却依旧绽放的灿烂笑容，没能再次仰望她瘦弱矮小却充满坚毅的身影，我深感遗憾，但我还是感谢这偶然的遇见，感谢老太太带给我无比深刻且生动的人生哲理。
虽然她的物质世界略显贫乏，但她的精神世界却异常充盈；固然她的体态弯曲，但她的人格却格外挺拔；尽管她的遭遇苦楚，但她的心态那般豁达；纵然命运对她百般刁难，但她却活得足够坚定而且充满温情！所以，我在记忆里感念那个弯曲的背影并崇敬其直立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