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者 | 项丽敏
自然从不向人索取任何,却能给与人需要的能量——物质的、精神的——只要你不贪婪,需要的能量适度,自然就不会让你失望,不会让你走进去后空手而归。
食草者
文·图/项丽敏
青菜薹之味
周末,一行三五人,在倒春寒的细雨中去了复松寺,访禅,访茶,访书画。
中午在寺里吃斋饭,有两盘青菜薹。或许是寺庙安静的缘故,这里的青菜薹吃起来也有股子安静出尘的味道。一顿饭吃完,放下碗筷的时候,觉得身体也洁净了许多。
常弘师傅说寺中吃的蔬菜都是自己种的,不下化肥,不打药,有虫子也不去捉它们。虫子也是这世上的生灵,与人同食,天经地义的事。
我对菜薹并不陌生,过完年后,餐桌上每天都有一碗青菜薹。早春时节,地还荒着,上一季的菜蔬已所剩无几,下一季的菜蔬呢,要么没种到土里去,要么刚出幼苗,等它们长足身架,至少得等到清明后。好在冬天留了一畦青菜,惊蛰的雷一滚,菜薹就刷刷地往上窜,补了这时候的缺。
到了春天,十字花科的植物都会起薹,从菜心里抽出长茎,若不去管它,那茎杆就会一直往上窜,往上窜,分出枝丫,枝头结着青色的花苞儿。待花苞儿松开,变成花朵,春天也就过去一半了。
吃菜薹要在花苞儿变成花朵之前,开花后菜薹就老了,味道会变得苦涩,咬在嘴里硬锵锵的。我对青菜薹较为钟爱。前些年,住在湖边,宿舍后面有好几畦菜地,刚开春的那段日子,每天早晨会到菜地里打一转,掐一把青菜薹。这菜地是一位名叫芸的同事开出来的,菜也是她种的。芸在乡村长大,对泥土有天然的亲密感,看见空地就想种上点什么。除了上班的时间,她就呆在菜地里,起早摸晚,把种菜当成了爱好。
喜欢看芸在菜地里劳作的样子,又专注,又安静。外面世界的纷乱喧嚣在这里是消失的。在这里只有阳光、露珠、风和虫鸟这些精灵。这一小片园子就是一个自足的王国,泥土是朴素的,生长是简单安宁的。芸种的菜太多了,长得又好,她自己根本来不及吃,就喊我帮忙。我当然很乐意帮这个忙,黄瓜上架了摘黄瓜,西红柿上架了摘西红柿。
吃菜薹更需要人帮忙。菜薹长得快极了,简直见风长,你将中间的茎杆掐断了,它会从两边生出更多,你掐得越勤,它发得也越勤,仿佛整个春天都在给它使着劲,喊着加油。
也许是我的偏爱吧,觉得菜薹比青菜好吃,上顿下顿的吃,吃上半个月也不厌。菜薹的烹调方法也简单,切成段,用菜油素炒,讲究的可加一些香菇提鲜。家里有腊肉的,也可割一块肥腊肉,切成片,熬油,等肉片浮起,瘦成油渣时,将菜薹倒入,滋啦一声脆响,随之腾起的香气让人忍不住直咽口水。
一盘油润发亮的青菜薹上桌,我会先拣里面的花苞儿吃。花苞有淡淡的清甜,早春的味道。
菜薹煮泡饭也是好吃的。头天晚上的半碗剩饭倒进锅里,加一碗水,煮开后,加入切碎的菜薹,加适量盐和油。我妈吃菜薹泡饭时喜欢加猪油,我喜欢加麻油。口味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说不出原因,也很难改变。可别小看口味这个东西,它是会改变一个人的,几十年后,你的口味会把你塑造成另一个人。
眼看就是春分节气了,油菜花已掀起了春天的暴动,将山头和田野占领,地里的菜薹花苞儿鼓胀着,鼓胀着,就要开花了。趁着天晴,赶紧将它们全都采下,收回家,摊开在地上,晒上半个日头。菜薹腌酸菜也是好吃的。半干的菜薹晾凉了,切碎,倒进一只木盆,洒上盐,拌入切碎的蒜和姜,用手使劲揉,将菜薹揉出青色的汁水,再装罐,上面压两块石头,盖严,搁在灶头上,一周后就能吃。
春分节气,正是食笋的时候,去竹园里拔几根雷笋,剥壳,切成片,水里汆一下,用腌好的菜薹炒,奢侈些的再加些腊肉进去。这样一盘菜端上桌,再怎样没有胃口的人也会觉得腹中饥饿,嘴里津液横生。
菜薹年年吃,从前不觉得什么,近两年,忽然就有了些珍惜的意思。这样寻常的菜肴,寻常到不用花费心思和力气就能吃上嘴的菜肴,就是生活的本味吧。繁华落尽归平淡。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前还在与死神较量着。在早春的寂静与微寒中,有一碗素味的青菜薹日日相见,用绿意安抚你,喂养你,就是上天的恩典。
食草者
入住新居后,接连两个早晨吃的都是野草拌面。
草是晨练时在山坡上采的。新居所在的小区偏于郊外,周围是稻田和村庄,走在任何一条路上,都可以看到面目熟悉如同故友的野草,沿着路边的河沟和坡地生长。
黄梅戏里有个经典剧目叫《打猪草》,我很小的时候就会唱,“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上,掉下一粒籽,发了一个芽,红杆子绿叶开的什么花……”不只是我,村里的大人孩子都会唱。大人只在特别开心的时候才会唱,孩子们呢,只要走到山间田野,就会扯开嗓子唱,比赛着唱,一边唱一边打着猪草。
那时候每户人家都养了猪。每户人家除了自己住的房子,还会在房子边上搭一间猪栏。主妇们给家人做饭的同时,不能忘记给猪烀猪食,人吃三顿,猪也吃三顿,且吃得比人更多、更快,饿得也比人更急,一饿就不停地啍啍,跑到主妇身边,用脏呼呼的嘴拱着主妇的脚后跟。
猪食总是不够吃。家里的孩子,除了上学,另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打猪草,一放学就背上竹篓,挎上篮子,去田埂,去山间。
孩子们打猪草时都结着伴,没有单独去打猪草的。单独打猪草太没意思了,连个说话的伙伴也没有,结伴打猪草就不一样,可以编故事讲给对方听,可以唱歌,唱黄梅调。三四个孩子结伴一道儿,家里的大人也放心些,孩子们一起做一件事,还会暗暗较劲,希望自己打的猪草比别人多,也比别人好。
孩子们在一起还会比谁认得的猪草多。野地里生长的草,不是什么都可以扯回家喂猪的,有些草看起来一副善良模样,却是有毒。还有混在草里生长的野菇子,不小心采回家,给猪吃下去后也是不得了的事,村里每年都有一两头猪因此死掉。对主人来说,死一头猪,比自己生一场病更叫人难过。猪没了,一年吃的猪肉猪油也就没了。
我计算过自己认得的猪草,有十多种,麻叶子、马齿苋、蛤蟆草、野芝麻、蒿子草……这些猪草也都是猪爱吃的,不会在吃的时候将它们拱出食槽。猪看起来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其实很挑食,长老了的猪草,味道不佳的猪草,总是遭它们嫌弃。
大自然是孩子最好的课堂。我庆幸自己出生在上个世纪七零年代,那个年代,食物虽不像现在这么丰富,却也不匮乏,且都保持着食物天然的味道,没有被污染。那个年代的孩子有可以戏水的干净河流,有可以探险的山林,奔跑的田野,可以和山间的动物植物一样吹风沐雨,自然生长。而现在的孩子,除了学习,夜以继日的学习,已没有更多的生活,对大自然隐秘的乐趣更无体验。当现在的孩子长大后,回想自己的童年,会想起什么呢?有什么是滋养了他们生命并在生命中扎根的?有什么是给与他们欢乐塑造了他们灵魂的?
自然从不向人索取任何,却能给与人需要的能量——物质的、精神的——只要你不贪婪,需要的能量适度,自然就不会让你失望,不会让你走进去后空手而归。
离开村庄进城读书后,我就没有打过猪草了。那之后,家里也不再养猪,猪栏拆掉,做了杂物间。没过几年,村里人家也都不养猪了,唱黄梅调的人变得很少,走上田埂,也听不到“郎对花姐对花”的童音对唱,只有那些曾被叫做猪草的野草还在生长。无论人采不采它们,它们都在那里生长。
当我于几十年后,在路边山坡再遇这些熟识的猪草时,突然升出温暖的饥饿感,想再次采摘它们,把它们带回家,闻它们的气味,尝它们的味道。我不担心它们是否有毒,只是担心,它们是否被人打了除草剂。“小心,不要采路边的。”我对自己说。路边的野草很可能打了除草剂,田埂、地沟,都是除草剂和杀虫剂的泛滥区。
野草采回了五种,叫得出名字的有野苦麻、野葡萄、艾蒿、益母草,还有一种闻起来有股子香气的,想不出名字,但我确定,它是小时候采过的一一不仅采来喂过猪,家里人也吃过它,当野菜吃。
回到居所,在灶上烧一锅水,将采回的这些洗净,水烧开后放入锅中,烫熟,捞起来放进冷水里浸着,将汁液浸出一些,再捏成团。如果这些野草的味道是我能接受的,以后就可以常去野地里采它们了。做一个食草者,多么好,不必拥有土地,不用种植,就可以享用大自然绿色营养的供给,并且不用付出购买它们的金钱。
那些绿盈盈的野草团子,切碎后放入酱油、醋,淋上芝麻油,野香浓郁如同夏之山谷。只是口感上仍有些粗砺,不如家养蔬菜细嫩。这就是野生与家养的区别吧,野生的没有施肥,全靠天长,而家养的却与之相反。这区别不正是野生的优点吗,保留了更多天然成份,让食者的味蕾也有了粗犷原始的体验。
到第二天,终于想起了那种有香气的野草名字,它就是苦叶菜呀,也叫败酱草,小时候常在屋后茶园里采它。苦叶菜喜欢和茶树长在一起,味道也近似于茶,和茶一样清凉,微苦,细嚼之后,又在舌间留下清香绵长的回味。
遍地艾蒿
我的居所是不需要闹钟的,窗外的鸟鸣就是闹钟,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叫醒我,即使冬天也能听到,一两声,低低的,像在祈祷着什么。
惊蛰后,鸟鸣声开始变得清晰,由单声部变成双声部、三声部,到了春分就演绎成多声部合唱了。众多的鸟声里,比较容易分辨的是斑鸠,斑鸠鸣声的辨识度很高,声调也高——可能是它喜欢蹲在树巅的缘故吧,咕咕咕,咕咕咕……用声音在天空划着线条,起伏有致。
最先叫醒我的却不是这高嗓门的斑鸠,而是低处的一种鸟,离居所很近,几乎就在枕边,咬着耳朵根。每天我就是被这同一只鸟叫醒的,闭着眼,很享受地听一会再起床。这只鸟——可能是八哥,也可能是乌鸫,仿佛被自己的声线给迷住了,变换不同的调子,模仿着伙伴们的鸣声,自得其乐地演着独角戏,真是很有意思。
也许是温度升高的缘故,这两天鸟鸣“闹钟”自动调时,比以往响得早了,我随之早醒,早早起了床,洗漱完毕,看手机,还不到六点,比以往提前了一个小时。想到很久没有晨练,这一个小时的时间正好可以出去走走。走到门外,想想,又返身回屋,拿了一只竹篮,此时正是野菜季,走路的时候可以顺手采一点。
生活在皖南乡间的人,在春天没有不采野菜的,采野菜是迎接春天的仪式,也是一种情结,每到三月,味蕾就会怀旧,会催促着人走到山里去,走到田间河畔去,马兰头、苦叶菜、野水芹、婆婆丁、蕨菜、草头、艾蒿……全都发出来了,嫩生生,也不用挑拣,看见什么采什么。
虽已入仲春,早上还是有些寒意的,草地上一层白露,池塘的水面雾气袅袅。出小区后才发现外面已有很多人了。工地有工人在搬运泥土,河里有村妇在浣洗衣物,田里有牛在吃草,有农夫在挖地播种。“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果真是如此。
不记得有多久没到野外来,只记得上一次走到这条路上,豌豆还是刚出土的幼苗,现在,豌豆的藤蔓已有半人高,很快就要开出蝴蝶样的花朵了。路过一片水洼地,看见大片野水芹,齐刷刷地绿着,心中一喜,不过它们看起来还未长足身量,现在采有点可惜,还是再等两天吧,等它们再长高一些。
现在能采的就是艾蒿。艾蒿太多了,遍地都是,眼睛随便落在路边就看见它们,挤挤挨挨。菜地里也有,莴笋地、蚕豆地里都有,菜地是施了肥的,艾蒿得了肥力,长得也更好,比路边的要高出一大截。
艾蒿也叫蓬蒿,和别的野菜不一样,不是炒来做菜吃,而是掺进糯米粉,做米粿吃,皖南人把这叫清明粿,也叫蓬蒿粿。不同的地方用艾蒿做米粿的方法也略有不同,比如我出生的村子里,是把艾蒿在加了草木灰的开水了焯一下,石臼里舂成泥糊,掺进糯米粉。而我嫂子出生的村子,是把艾蒿剁成细末,用肥腊肉油炒熟了,和进糯米粉。
做清明粿最重要的环节是揉粉,烧得冒泡的开水,缓缓倒进米粉里,边倒边用筷子搅动,觉得湿度恰好的时候,开始用手揉。揉粉是需要一些力气的,又不能性急,性急的人很容易就烫了手。
揉好的粉团像一只绿色的枕头,从里面揪出一小团,在手心里揉圆,拍扁,装进馅料。做清明粿的馅料有咸甜两种。甜的是芝麻白糖,咸的是腌菜春笋腊肉丁。也有不加馅料的,不加馅料的就是实心粑粑了。
做好的清明粿可以入蒸笼里蒸熟,也可在平底锅里炕熟。我喜欢吃蒸熟的,用箬竹叶子托着,一口咬下去,艾蒿的清香直入脑髓。《本草纲目》中说艾蒿是纯阳之性,有温经散寒的作用。而皖南直到桃花落时仍是春寒料峭的天气,对生活在这方水土的人来说,这遍地“具回阳、理气血、逐湿寒”的艾蒿,就是大自然给予的补偿吧。
吃清明粿也是春天的一种仪式,是比吃野菜更加讲究的仪式。在所有的野菜里,艾蒿的气味也是最能代表春之气息的,少年一样浓郁,甚至是执拗的青涩气,又有股子中药般的苦香。这味道原本并不讨喜,有未被驯服的野蛮,不过一个人在童年吃过这味道后,一辈子都会怀念,会在每年的春天想起这味道,若是没有吃到,就会空落落,若有所失地怅惘着。
采艾蒿做米粿得在清明前,此时是三月底,采艾蒿最好,“三月艾,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能当柴烧的东西当然是不能往胃里送的了。不止艾蒿,许多野菜都是这样,马兰头,婆婆丁,草头,一过清明就不能吃了,变柴了。
在清晨采艾蒿就是在露水中采艾蒿,艾蒿叶翠绿清凉,如同一首禅诗。采一把,放进篮子,采一把,放进篮子,很快,小竹篮就装满了。
起身,看着篮子,里面装的哪里是艾蒿,分明就是春天啊,一篮子丰嫩的春天,唯有一口一口吃下去,吃下它带着露水的绿汁,精神和肠胃才能得到慰藉,踏实下来,这一年的春天才算是没有白过。
本文原刊于《太湖》2020年3期
项丽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期生活在皖南太平湖畔,现居黄山北麓的浦溪河边。写作散文与诗歌,已出版《临湖》《器物里的旧光阴》《闲坐观花落》《山中岁时》等十余部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