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十九首 | 胡弦

编者按:

胡弦的诗似乎有种奇妙与圆通的语言结构,它们的素材可能被赋予新的意义,但并非要获得尖锐的棱角和勇气。他的诗歌手艺应当经过漫长时间的磨砺,如今显现出来的作品仿佛没有特别用时费力的辛苦的打磨成分。我或我们称之为弦式至境。

我们看到日臻完善的技艺会使诗人从容起来,以往的忧烦、自我怀疑、他人的傲慢都属多情,只有观念与题材才成为诗歌美学重要的依恋。网上对胡弦诗集《沙漏》作如是介绍:分“葱茏”“寻墨记”“春风斩”三辑。“葱茏”关于日常,从个人经验着手,探究人的生存;“寻墨记”偏重文化,是诗人对历史和文化的注目,诗人以其惊人的洞察和转化能力,让“古老的事物”获得了现代性;“春风斩”则偏游历,是诗人对草木河山的关照,对诸多风景和地名的重新命名。上述内容说明,胡弦的诗歌正好可以呈现耐人寻味的叙事机智,词语获得张力而变形,理解被超越而出现幻觉,他的论点转而树立起令人称道的主观风格。大而言之,胡弦从美学上完善了汉语诗歌继承性的策略,使得我们同他一起旁观,评述,面对古老的自我命运与意识重新回来。

——湖北青蛙

新诗十九首

文/胡弦

甘蔗田

这一生,你可能偶尔经过甘蔗田,

偶尔经过穷人的清晨。

日子是苦的,甘蔗是甜的。

不管人间有过怎样的变故,甘蔗都是甜的。

它把糖运往每一个日子,运往

我们搅拌咖啡的日子。

曾经,甘蔗林沙沙响,一个穷人

也有他的神:他把苦含在嘴里,一开口,

词语总是甜的。

轧糖厂也在不远的地方。

机器多么有力,它轧出糖,吐掉残渣。

——冲动早已过去了,这钢铁和它拥有的力量

知道一些,糖和蔗农都不知道的事。

这一生,你偶尔会经过甘蔗田。

淡淡薄雾里,幼苗们刚刚长出地面,

傍着去年的遍地刀痕。

我写作时,

猫正在我的屋顶上走动,

没有一点声响。

当它从高处跳下,落地,

仍然没有声响。

它松开骨骼,轻盈,像一个词

完成了它不可能完成的事,并成功地

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

它蹲在墙头、窗台,或椅子上。

它玩弄一个线团,哦,修辞之恋:浪费了

你全部心神的复杂性,看上去,

简单,愉悦,无用。

它喜欢在白天睡大觉,像个它者。

当夜晚来临,世界

被它拉进了放大的瞳孔。

那是离开了我们的视野去寻求

新的呈现的世界……

这才是关键:不是我们之所见而是

猫之所见。

不是表达,而是猫那藏起了

所有秘密的呼噜、或喵的一声。

它是这样的存在:不可解。

它是这样的语言:经过,带着沉默,

当你想写下它时,

它就消失了。

某园,闻古乐

山脊如虎背。

——你的心曾是巨石和细雨。

开满牡丹的厅堂,

曾是家庙、大杂院、会所,现在

是个演奏古乐的大园子。

——腐朽的木柱上,龙

攀援而上,尾巴尚在人间,头

消失于屋檐下的黑暗中:它尝试着

去另外的地方活下去。

琴声迫切,木头有股克制的苦味。

——争斗从未停止。

歇场的间隙,有人谈起盘踞在情节中的

高潮和腥气。剧中人和那些

伟大的乐师,

已死于口唇,或某个隐忍的低音……

当演奏重新开始,

一声鼓响,是偈语在关门。

明月 

1

——记忆的镣铐。

对于越狱者,天空过于开阔了。

低处,有个相反的国度,

明了一切的水,唱着安魂曲。

2

它躯体的一部分提前离开,悄悄

去了未来。

——那是用于占卜的明月,

当缺失的部分慢慢返回,从远方

带来了不为人知的消息。

姜里村

一个小村,一片湖,偶有旅人。

去年在这里,我看见过一个溺死的老者,

沉在水中,竖直,像个日本玩偶。

他的儿子从村庄那头赶过来打捞他,

出水时,他身子很重,滑回水里多次,好像

还没有死,不愿离开那水。

他的儿子面色铁青,看不出一丝慌乱,手也有力。

哦,痛哭之前,还有那么多

需要咬紧牙关才能做的事。

后来,在他被拖走的地方,水渍

像一块继续扩大的胎记。

我站在那里,左边是老旧庭院,

右边是凶水;左边是破败的安宁,右边,

一个平静的镜面在收拾

村庄的倒影,和死亡留下的东西。

敦煌

沙子说话,

月牙安静。

香客祷告,

佛安静。

三危如梦,它像是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跋涉到此地。

山脚下,几颗磨圆的石子安静。

一夜微雨,大地献出丹青。

天空颤栗,

壁画上的飞天安静。

蟋蟀

蟋蟀一代代死去。

鸣声如遗产。

——那是黑暗的赠予。

当它们暂停鸣叫,黑暗所持有的

仿佛更多了。

——但或者

蟋蟀是不死的,你听到的一声

仍是最初的一声。

——古老预言,帮我们解除过

无数黄昏浓重的焦虑。

当蟋蟀鸣叫,黑夜如情感。或者,

那是一台旧灵车:当蟋蟀们

咬紧牙关格斗,断折的

头颅、大腿,是从灵车上掉落的零件。

——午夜失眠时,有人采集过

那激烈的沉默。

“又一个朝代过去了,能够信任的

仍是长久的静场之后

那第一声鸣叫。”而当

有人从远方返回,并不曾带来

胜利者的消息。

但他发现,他、出租车的背部,

都有一个硬壳——在肉体的

规划中,欲望

从没打算满足命运的需求。

据说,蟋蟀的宅院

是废墟和草丛里唯一的景观。

但当你走近,蟋蟀

会噤声:静场仍是难解的密码。

当你长久站立,鸣声会再起,带着小小、

谶语的国向远方飘移。所以,

清醒的灵魂是对肉体的报复:那是

沸腾的蟋蟀、挣脱了

祖传的教训如混乱

心跳的蟋蟀,甚至

在白日也不顾一切地鸣叫,像发现了

真理的踪迹而不愿放弃的人。

而当冬天到来,大地一片沉寂,

我们如何管理我们的痛苦?

当薄薄的、蟋蟀的外壳,像一个

被无尽的歌唱掏空的命题,

我们如何处理我们卑贱的孤独?也许,

正是蟋蟀那易朽的弱点

在改变我们,以保证

这世界不被另外的答案掠取。所以,

你得把自己献给危险。你得知道,

一切都未结束,包括那歌声,

那内脏般的乐器:它的焦灼、恐惧,

和在其中失传的消息。

卵石记

在水底,为阴影般的存在

创造出轮廓。恍如

自我的副本,对于

已逝,它是剩下的部分。无用的现状,

隐身谎言般寂静的内核,边缘

给探究的手以难以确定的

触摸感,偶尔

水落石出,它滚烫、干燥,像从一个

古老的部族中脱落出来。复又

沉入水底。在激流边

等待它出现像等待

时间失效。

看不见的深处,遗弃的废墟将它

置诸怀抱,却一直

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它就在那里,带着出生

之前的模样。静悄悄如同

因耽于幻想而不存在的事物。

五毒﹡

足有千条,路只一条。

骇人巨钳,来自黑暗中漫长的煎熬。

惟黑暗能使瞳孔放大。黑暗为长舌

之墙上,无声的滑动与吸附所得。

万千深喉,你认得哪一声?

它也有欢歌,有满身鼓起的毒疙瘩,隐身于

夏日绿荷。而山渊、淙淙清流,

接纳过盛怒者的纵身一跃。将它们

放在一起,肉身苦短,瓦釜深坑浩渺,

胜利者将怀揣无名之恶。

惟青衣白影,腰身顺了这山势旖旎,

千年修炼,朝夕之欢,此为神话。

青灯僧舍,温软人间,已为世俗别传,

推倒盘中宝塔,亦为蛊术。而当它们

再次相会于山下的中药铺,陈年怨毒

尽数干透,都做了药引子。

﹡民间所传,蜈蚣、蝎子、壁虎、蟾蜍、蛇,是为五毒。

面具

——只有面具留了下来,后面

已是永恒的虚空。

“以面具为界,时光分为两种:一种

认领万物;另一种,

和面具同在,无始无终。”

回声在周围沸腾,只有面具沉默。

现在,对面具的猜测,

是我们生活的主要内容。

有人拿起面具戴上,仿佛面具后面

一个空缺需要填补。而面具早已在

别的脸上找到自己的脸。面具后面那无法

破译的黑夜,谁出现在那里,

谁就会在瞬间瓦解。

——只有面具是结局,且从不怀念。

“面具的有效,在于它的面无表情。”

扣好面具的人,是提前来到

自己后世的人。那可怕的时刻,

脑袋在,只是无法再摸到自己的脸。

——他曾匹马向前,狰狞面具

使恐惧出现在对手脸上……

当他归来,面具卸在一边,他的脸

仍需要表情的重新认领。

一种平静的忘却被留在远方。人,

这个深谙面具秘密的人,仿佛

着了魔,并听到了冥冥中传来的召唤。

“为何总是要重新开始?”如同

向另一个自我探询。说完,

他再次带上面具,

出现在莫须有的描述中。

蒙顶问茶

1

有古戏名纸葵。一诗人名东鸥,

其貌寝,善点茶。

茶末如春沙,汤上浮起轻雪。此景

一半为宋人画卷,一半为我梦境。

纸葵者,诗集名﹡。而此

宽袍大袖鸟爪之人从何来?

“当年,诸侯之战,死者众……”

拾阶而上,见柱石皆赤。云雾深处古寺,

菩萨低眉。照壁上

阴阳麒麟殷红:灵异之物,

一直呆在大火中。

而老茶树,要年年采摘,直到它

不再含有激烈的感情。

画在纸上的葵花如打开的结,如涅妙心,

自证,亦证语言的无效性。

2

有一词值得溯其源:

茶马古道之“古”,原为“贾”……

古道甚美:荒草绿云。历史

终究是一桩好买卖。我于

博物馆中见背夫歇脚的石块上,小小的

丁子窝甚美。

而背上茶捆,如一段城墙。

落霞满江,青衣般的火焰滑下喉结。

河山大好,伏虎之力可换小钱。

马颈下铜铃声,卸去了熊罴腹中之痛。

而制饼之技在于:卷刃毛片

压得结实。黑暗中一团酣香无价,

是杀了的青。

3

实相无相,斟茶者龙行。壁上,

迦叶微笑。盖碗边兰花指无声,实为

伟力去后才有的虚静。

公元641年,文成公主过日月山,

众人脑胀,呕吐,侍女取茶饮而解之。

此为茶叶入藏始。

清人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

“腥肉之食,非茶不消……”

乱世腥膻,赖茶御之。距日月山

三十公里有倒淌河,传为公主眼泪所化,

凉甚,然为泡茶好水。

﹡见龚学敏诗集《纸葵》

明月

通常我们认为,残月离去,

是为了把我们

生活中坏掉的东西拿走。

当它归来,穿过的仿佛不是里程,

而是来自

遥远岁月的那头。

一轮明月去过哪里?

没人知道。

有些夜晚,它泊在水中,

像靠着一个迷幻的港口。

有些时候,它泊在我们的听觉中,

自己带着岸。

我们知道它又一次变瘦的身影,

却难以说清,一代又一代,

它怎样和我们在一起?

城墙拆掉,游人散尽,

它把不为人知的部分轻轻

浮出水面。涟漪推动,一个

轻盈的怀抱若隐若现。

它再次出发,从一个图案

到一团光,进入天空

那敞开、无从感受的情感中。

弹奏

有人在弹奏,

曲子里的人正在赶往人世。

弹奏,一遍又一遍,手指

摸到那些丢失的膝盖。

咖啡馆:忆旧

1

波纹在木柱里沉睡,

窗上的薄纱仿佛凉透了的花枝。

你沉静,过于温柔。

一阵风在我们心中旅行。

你的手停在幽暗的桌面上:一阵初雪

在季节里旅行。

2

拐过逼仄的楼梯,上面

就是初夏了。空气中,

浮动着类似记忆的暗影。

糖在咖啡里融化:某种不明的变化

在摸索时间的结构。

玻璃花瓶已经替代过什么。

一个下午

正消失于它的寂静。

阅读

读得如果太快,读者

就消失了。

让人苦恼的不是思想,也不是

厄运的裂变,而是

某种叙述口吻的耐心。

书立在书架上,像一截

被收藏的断壁。

——继续读吧,让风暴

从夹紧的书页间掉下来。或者,

先等一等,呆在

轰鸣之前那短暂的沉寂中。

天下大乱,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一本刚刚合上的书里,

摧毁世界的风暴

回来了,

正守着忧心如焚的寂静。

峡谷记

峡谷空旷。谷底,

大大小小的石头,光滑,像一群

身体柔软的人在晒太阳。

它们看上去已很老了,但摸一摸,

皮肤又光滑如新鲜的孩童。

这是枯水季,时间慢。所有石头

都知道这个。石缝间,甚至长出了小草。时间,

像一片新芽在悄悄推送它多齿的叶缘;又像浆果内,

结构在发生不易察觉的裂变。

我在一面大石坡上坐下来,体会到

安全与危险之间那变化的坡度。脚下,

更多的圆石子堆在低处。沉默的一群,

守着彼此相似的历史。

而猛抬头,有座笔直的石峰,似乎已逃进天空深处。

在山谷中,虚无不可谈论,因为它又一次

在缓慢的疼痛中睡着了。

当危崖学会眺望,空空的山谷也一直在

学习倾听:呼啸的光阴只在

我们的身体里寻找道路。

那潜伏的空缺。那镂空之地送来的音乐。

评弹

月亮是个悬念,在天上。

在水中,是悬念消失后剩下的感觉。

月亮落到回声底部,

又被好嗓子吊走——声音里

有一根线,细细的。木器在发光。

它再次来到水中,穿过城门、倒影、复印纸……

夜深了,

男人唱罢,收拾三弦;

女人卸下琵琶:她一生都在适应

月亮在她臂弯里留下的空缺。

顽石

据说,一块顽石变成

宝玉的时间,要比

面如冠玉的人变成一块顽石

慢一些。

那是在夕阳下,在那种

缓缓的沉落里,我们和一块石头

压住了黄昏的一部分。

小说怎样构成?

我听过一个假人的嘀咕:一切都是真的。

而疯子的呓语:假的,假的……

……缓缓沉落中,无用之物

才是超现实的——它收留了故事的

一部分痛感,以之维系

我们生活中多出的那部分。

一块结石。它爱着这世界,在远离

这世界的另外一个地方。

爱冥想。

身体在时间中越拉越长。

也爱在我们的注意力之外

悄悄滑动,所以,

它没有脚,

不会在任何地方留下足迹。

当它盘成一团,像处在

一个静止的涟漪的中心。

那一圈一圈扩散的圆又像是

某种处理寂寞的方式。

蜕皮。把痛苦转变为

可供领悟的道理:一条挂在

树枝上晃来晃去的外套。又一次它从

旧我那里返回,抬起头

眺望远方……也就是眺望

我们膝盖以下的部分。

长长的信子,像火苗,但已摆脱了

感情的束缚。

偶尔,追随我们的音乐跳舞,

大多数时候不会

与我们交流。呆在

洞穴、水边,像安静的修士,

却又暴躁易怒。被冒犯的刹那

它认为:牙齿,

比所有语言都好用得多。

本文原刊于《向度》2019年冬季号

胡弦,现居南京,出版诗集《沙漏》《空楼梯》、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星星》年度诗歌奖、《十月》文学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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