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轶敏 || 短篇小说《古师傅》
三民村的红旗拖拉机厂,现在已是人去楼空了,上世纪70年代的红砖老瓦屹立在哪里,显得古朴而凝重,微风吹动着满地的蒿草,红砖墙上爬满了绿色的植物,天空刚下过雨,泥土散发着阵阵草香,我一个人,手捧着骨灰盒,在诺大的工厂车间周围转悠,按照古师傅的遗言,把骨灰埋在这片泥土里。然后我从兜里掏出三根烟,点上,插在花坛松软的泥土里。我深深鞠了三躬,嘴里自言自语到:“古师傅,一路走好。”
那是一段火热的日子。中专一毕业,学校把我分到了三民村的大厂里,这是生产新中国拖拉机配件的大厂,当时的阳光能照进我的胸膛,照进我浑身每一个毛孔里。第一次跟古师傅见面,却是在厕所里,我跟在副厂长李明博的后面,他嘴里哼着小曲,转了好几个车间,来到烟筒旁的一座破旧厕所里,古师傅在前方的茅池边蹲着,李副厂长叼着烟,掏着自己的小鸡说,妈的,养成习惯了,一到厕所,就想吸烟,我给你说,老古,这个小伙子叫小庄,是学校毕业的学生,以后就跟着你了。古师傅应声答应。然后李副厂长哆嗦了几下,提起裤子,对我说:“咱厂讲究传帮带,以后,跟着古师傅学吧。”我点点头,在厕所门口等古师傅解完手出来,他上下打量我了一番,说:“小庄,走,咱到食堂打饭。”我跟在他后面,古师傅拿着他的搪瓷碗筷,打了一小盆卤面,吃相极其工整。我说,“古师傅,我们平时干点啥?”古师傅看着我笑笑,他说,给小轿车抛光喷漆。
吃完饭,一进车间,古师傅就走到自己的储物柜前,换上自己的工装,带上自己的白手套,掂出自己的工具箱,把搪瓷茶缸里蓄满水,茶叶很重。他的所有工具都是不让任何人动的,包括我。只见他蹲在小轿车前,用批刀和纱布打磨着车门,为喷漆做基础性工作,纱布的沙沙声,很有节奏,磨的人心颤栗而又渐入一种充实。古师傅并不热爱自己的工作,他会很烦躁的到车间门口抽上一根烟,同时也递给我一支,我说,古师傅抽烟有害健康,古师傅说,抽烟后提神,稳定情绪,有益于健康。我看着古师傅,觉得古师傅有点不寻常。
放工后,古师傅喊着我,走,小庄,到俺家吃饭去,反正你自己一个人。我说就咱俩?他嘿嘿笑笑说,还有一个朋友宝亮。我颠颠的跟着古师傅到了家,师娘已经调一个黄瓜变蛋,一个花生米豆腐片儿。我们刚落座,宝亮大伯掂了两瓶仰韶也赶到了,古师傅喝酒从不推迟,不划拳,也不用劝酒,慢慢的,我才知道古师傅嗜酒如命。宝亮大伯也很能喝,超过半斤,就会情绪失控,他眼里噙着泪,对我说,小庄,你大伯我是先天罪人,地富反坏右,我家成分不好,我受了多少委屈,没法说啊。这个时候,古师傅就会咳嗽一声,宝亮,你看你那出息,你不比我强?我是“三类人啊!”后来听厂里人告诉我,文革的时候,古师傅一腔热血,年轻气盛,当过造反派的头头。后来不被重用三十年。
后来,完工的时候,我慢慢学会了抽烟。古师傅反倒劝我还是不吸烟的好。我点点头,沉默着不说话。他没话找话的问我,上学的时候,学的啥?我说,上中专的时候,我学的机械制造,所谓学,就像油花子浮在水面上一样,飘然远去。他说,那就是说,你啥也没学明白,白浪费了几年时间?我说,也不能这么说,当时最后一堂课,我还是学了点东西呢。他笑笑,说,学的啥?我深深的吸了口烟,对他说,当时老师讲了一句话,我始终不能忘记。然后,我学着我那位老师的样子,手扶着鸭舌帽,托着公鸭腔说:“我的人生阅历告诉我,生活中最具有伤害的词,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平淡,日子平淡到没有一丝的欣喜,没有一丝的期待,平淡到无人问津,平淡到可有可无,那才叫欲哭无泪。”古师傅没有笑,他脸上的褶皱在阳光的照射下,明暗浑厚。
时间一分一秒的往前晃着,地球离了谁都会公转,而且速度还不会慢。一天下午,知了声嘶力竭的反抗着夏天,雷雨说下就是一阵瓢泼大雨。古师傅在厂办遇见了老厂长过来避雨,李副厂长也在,老厂长说,古师傅,你得请客,全厂就你的宝贝女儿出国定居了。李副厂长嘎嘎的笑个不停,说,老古,你整天省吃俭用的,要钱下蛋啊?古师傅还没来得及还嘴,厂办的电话员拿起电话,给厂对面的宏达酒店把电话打了过去,喂,是宏达酒店的小红吗?我是厂里的古跃进啊,定6个菜,两瓶最好的双沟酒。我们马上就到。电话那边声音很甜的说,好的,古师傅,我现在就安排。说话间,雨就停了,老厂长要走,李副厂长和电话员死拉硬拽不让走,最后两人架着老厂长到了酒店。喝到最后,剩了一量杯酒,老厂长说,走吧,别喝了,喝多了难受。李副厂长哼了一声,这么好的酒,不喝完可不行,端起量杯,一扬脖儿一饮而尽。第二天,老厂长碰见古师傅,说,咱厂里的李副和电话员平时也没待我那么亲啊,昨天是咋回事?亲的像没出五伏样。古师傅一拍腿,老厂长,不是你在,我会请他俩喝顿酒哟?老厂长,噢,噢的明白了过来。
那天是花了古师傅一个月的工资。古师傅的客,也不是白请的。他听电话员告诉他说,厂里要在这批新人中,选一个厂办秘书。能跟着厂长掂包,那将是一片光明的前途。离我们厂很近的棉纺厂的厂花胡小丽放出话来,谁能当上厂办秘书她就嫁给谁。古师傅走在厂里,逢人便说,俺徒弟小庄,那是脑袋大,聪明,屁股大,威风。后来,这句话成为了我的一个在厂里的标识。古师傅和宝亮大伯一直在跟我打气,让我的自信心第一次爆棚,我夜点明灯,复习了七天的文化知识,尤其是公文写作。笔试的结果考了第一名。古师傅和宝亮大伯端着酒杯,嘴里抿着酒,心是笑开了的,宝亮大伯说,庄,当了官儿,可别忘了给古师傅弄瓶赖酒喝喝。我笑着说,大伯,走到那一步,我都忘不了古师傅你俩。厂办秘书的选拔开始了,政审、笔试、体检、面试,从16个人中,选出了我和另外一个同时进厂的小伙子。
秋风落叶把树摇的季节,厂里的扩音喇叭宣布了结果,答案不是我。古师傅的脸显得异常的平静,他坐在车间的椅子上,吸着烟,不停的在走神。被选上的那个小伙子和胡小丽订婚了,厂长被聘为媒人。我在第一次和古师傅见面的厕所里,蹲着抽烟,头发蓬松的像一堆点着的火柴。厕所外面有人讲话,一个声音说,知道为啥小庄没选上吗?另一个声音说,那还用说,小庄是农村的,人家是市里的,听说找到中用人了,结果立马就变了。
冬天来了,我关严了门窗,一个人憋在寝室里,我要告厂长,我点上一根火柴,连续抽了四盒烟,古师傅到我宿舍的时候,满屋子乌烟瘴气的,熏的他眼泪立即滚了下来,他拿起稿纸,看到我清秀的字迹,第一行就是厂里的工程楼发包给了厂长的亲戚。古师傅把告状信折叠了一下装进兜里。他看着我,压低了声音,孩儿,记住我一句话:“认了吧,认了,你就成熟了。”我倔强的看着他,眼神里全是杀气。古师傅说,你宝亮大伯曾经写过一封280页的告状信,最后落了一肚子气,啥问题也没解决。记住我这句话,“认了吧,认了,你就成熟了。”
胡小丽婚礼的鞭炮声,也没有遮挡住我矫健的身形,我掂个棍,把厂办公室抡了个稀巴烂。辞职信我也写好了,厂长还没有批,下岗的政策已经下来了。古师傅和我都上了第一批下岗的名单。古师傅说,庄,咱做点生意吧?你宝亮大伯家的儿子种树搞绿化,现在轿车都坐上了。我说,古师傅,我没本钱。古师傅嘿嘿的笑笑,从他床下的皮箱里拿出一个月饼盒儿,里面是他一生的积蓄,他说,我老了,精力也不行了,我给你打个下手。我接过钱,说,师娘她能同意?古师傅说,她不当我的家儿。
其实,前天晚上的雪落声儿,古师傅是听了一夜。他给我的不是钱,是一条路。尽管师娘和古师傅的关系在我看来一直怪怪的,但那天晚上,他们围坐在炉火旁,古师傅给师娘讲了隔壁老陈的故事,他娓娓道来,语气舒缓。他说:老陈下岗后,到市里做生意,成了暴发户,然后在最繁华的地段买了套房,装修的时候全部用硬币贴满了屋子,一进去银光闪闪的,老陈的儿子对老陈说,迎背墙上得挂个画儿,老陈把一百元的人民币放大,装了个镜框挂上了。全家都很开心,老陈说,现在有钱了,得出去旅游,然后到了华山,站在山巅,由于风大,一个游客从兜里飘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老陈伸手去抓,腰一闪,脚一滑,跌落石头上,拉到医院抢救,儿孙很快到齐了,老陈的心脏几乎不跳了,可就是不闭眼。老陈的儿子看懂了老陈的心思,他从手中拿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在老陈眼前一晃,趴在老陈的耳朵上说,宝亮大伯借你的一百块钱还了。老陈顿时闭上了眼睛。”故事一讲完,师娘笑的合不拢嘴。古师傅附和着笑笑说,咱就一个女儿还在美国,也不缺钱。啊?师娘的泪在眼圈里打转。
绿化公司就这样开张了,我的父母都是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没钱,我把家里的房抵押了贷款,加上古师傅给我的钱,我又借了点高息。树木郁郁葱葱的长了一园儿。夏天里,古师傅和师娘还来园里帮我戕草,我拿着铲子,喜上眉梢的说,我以前读书上学就是不想再下地干活儿,结果转了一圈儿,还得下地干活儿。古师傅喘着气说,人,就是这,总有一条路通向北京。
古师傅的病,是在九月查出来的,肺癌晚期。九月的天,还算温和,我接到师娘的电话,就赶到了医院,古师傅没说他的病,他躺在床上,拽着我的手,第一句就问我树卖的怎么样?我中气十足,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夏天我几乎天天泡到树园里,浇水除草,现在一园子的树长势喜人。我要把整个园子卖了,然后再建一个新园子。古师傅有点激动,他说,小庄,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我紧紧的握了握古师傅的手。
胜天半子是很难的,我当时坐在虹口机场的飞机上,飞机上,女话务员的声音甜美,播报说,西伯利亚的寒流突然来袭,航班延误,请大家稍安勿躁。飞机晚点了12个小时,我回到家,整个一园子树,那郁郁葱葱的树,全部变成了冰碴子。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欲哭无泪。
古师傅那个时候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站,他拉着我的手,说:“人,遇到点挫折,是好事,让人更清醒。我老古年轻的时候,也是不可一世的很。现在看看,人生只是个过程。有时候,你不认,伤害会更大更猛,你认了,然后继续赶路,你前方的路也许才更广阔。”听了这话,我几天没说话。
过了几个月,天气渐暖了,古师傅躺在病床上,额头上的皱纹慢慢的舒展开了,平了,他离开了我们。宝亮大伯被儿子安排进了养老院,我按照古师傅的遗言,把他的骨灰埋在了三民村的红旗拖拉机厂,然后,我骑着摩托,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张崭新的中国地图,铺在我寝室略显凌乱的床上,我要知道明天我将去哪里?桌子上的收音机一直在唱天山是个好地方,我瞅了收音机一眼,用英语说了一句,克娄思约茅斯。然后,我拿起一根藕断丝连的黄皮香烟,指向了中国广西的北海。
我走出北海机场,Z先生已经在约好的地方等我。我把古师傅临终时写的一封信递交给Z先生。阳光穿过树叶,打在信上密密麻麻的汉字上,我凝视着Z先生那饱经沧桑的双眸,信的内容我是不知道的,但我猜想,应该是古师傅把我托付给了这个和他有着过命交情的人。Z先生的女儿比我大七岁,我们很快的结了婚。我被安排在北海市公安局,从一名基层干警干起,用了十年时间,爬到了缉毒大队队长的位置。北海的缉毒工作还是相当残酷的,我把在三民村红旗厂里学到的人生要义融会贯通,淋漓尽致的展现在公安局每一位同事面前,不论谁说个啥,我就一句话,“好,好,好,是,是,是。”我的口碑日益通一了起来。有时候,我站在公安大厦的楼顶天台上,望着北方,从内心也很恶心自己。觉得自己把自己的心弄的像一块儿脏抹布,但,毕竟一路顺利的升迁,让我像一个解牛的庖丁一样,游刃有余于人事之间。所有人,见了我都面带微笑。这让我觉得,我从古师傅身上找到了人生命运的密码本。
7月7日这一天,局领导接到线报,在秃鹰岭有一个贩毒集团在行动。我领着小分队,率先赶到了秃鹰岭,山高林密,风吹着草木,发出嚎叫,一只雄鹰在天空中盘旋。我闻了一股又一股的血腥气。我握枪的手心浸出了汗液,我想撤,立马撤,马上撤,不再等大部队的到来,但,我不知道的是,有一只狙击枪穿过蒿草的缝隙,已经瞄准我多时……
作者简介:
张轶敏,男,1983年11月生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许昌市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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