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年后的今天,我们仍然需要贝多芬

文|谢嘉雯

2020年即将结束,回首过去时,当初的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一年如同贝多芬的歌剧《菲德里奥》一般,从伊始就注定了它的不平凡。

在这一年,全球演出行业全部遭受重创,所有那些依靠线下演出来获取票房收入以养家糊口的团体与个人,都遭受到了致命般的打击。在这一年,大大小小的艺术节基本都难以逃脱取消的命运,比如全球各地早就准备好的纪念贝多芬诞辰250周年的相关艺术节。

今年3月,在德国政府颁布暂停一切线下演艺活动、全员居家隔离的法令后,在官方鼓励、民间自发组织下,某日傍晚的同一时刻,全德居民都打开了窗户演唱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第四乐章“欢乐颂”。

250年后的今天,这个被疫情笼罩之下的2020年,我们仍然需要贝多芬。疫情危机之下,即使我们不得不与现场演出之间进行隔离,但我们并没有与音乐隔离,更没有与贝多芬隔离,我们似乎比以往更需要贝多芬。

菲德里奥的精神

《菲德里奥》是贝多芬一生中的唯一一部歌剧,从诞生之日起就注定了它的不平凡,贝多芬创作它的过程并不容易,他前后将总谱修改了数次,光序曲就写了四个版本,但贝多芬并没有因为创作过程遇到重重困难而放弃写作,最终他完成了这部作品,尽管很多人就“《菲德里奥》究竟是不是一部成功的歌剧”这个问题而争议不断,但不可否认的是,“菲德里奥精神”穿越历史的长河一直延续到了今日,且百年来这部歌剧不断被各大歌剧院拿来上演。

贝多芬的《菲德里奥》以监狱、牢房作为主要的剧本背景。它反映了无辜的人遭受牢狱之灾,也反映了大革命时期的社会状态与恐怖统治时期平民百姓的状态等等,这些重要的社会问题不仅在贝多芬时代存在,在之后的每一个时代都存在。整体来看,这部歌剧有拯救主义的特质,但也不完全如拯救主义歌剧那般。

这部剧讲述了女主角莱奥诺拉女扮男装,化名为菲德里奥混进监狱,希望解救出被陷害而关在监狱里的丈夫弗洛伦斯坦。莱奥诺拉是这部剧的中心人物,用现代话来说就是绝对的“大女主”。贝多芬笔下的这位“大女主”是一位有勇有谋的女英雄形象,就连监狱长的女儿也爱上了女扮男装的她,贝多芬在这个设定上,与单纯的拯救主义歌剧(以男性为主导的剧情)是有区别的。

《菲德里奥》是一部超脱传统性别意义的歌剧,是一部超脱其所处时代的歌剧,它所表达的对自由的向往与崇高的人性超越了整个时代。女主角菲德里奥坚韧、顽强、不屈,自始至终都追寻着一个目标。菲德里奥对其丈夫实施营救的这个过程,也包含着一个在如今看来依然重要的问题:在人类争取自由的过程中,为实现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必须做什么?

反思:柏林爱乐乐团教育项目

对于这个问题,柏林爱乐乐团的教育项目给出了一个好的展示。今年2月初,德国柏林的勃兰登堡电台(rbb)联合柏林爱乐乐团,在柏林泰格尔监狱为庆祝贝多芬诞辰250周年而制作了一版特别的《菲德里奥》。虽然最后碰巧赶上德国政府禁止线下演出活动的命令,最后一场演出不得不取消,但这版特别制作的出现,仍然为我们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在制作准备的前期,监狱剧院和柏林爱乐乐团的教育部门在监狱内循环播放了《菲德里奥》,柏林爱乐乐团的打击乐手西蒙·罗斯勒(SimonRössler)从音乐上构思了这个项目,将困难的乐谱进行了细化改编,将其与作曲家的其他室内乐和钢琴、声乐作品一起穿插融入,并与导演彼得·阿塔纳索(Peter Atanassow)一起为囚犯整合了整部作品。

这是一版货真价实的监狱里的《菲德里奥》,泰格尔监狱的旧楼与贝多芬《菲德里奥》里的监狱一样。虽然由于场地和人员的种种特殊限制,所有的角色均由男性扮演,但这也绝不是在否认女性角色对于这部剧的重要性,反而性别角色在这里被模糊掉了,或者说所有的标签都被模糊掉了,在这里坐着的不是德国人,不是柏林人,不是男人或者女人,人们只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演出贝多芬的歌剧而聚集在一起。导演彼得·阿塔纳索和柏林爱乐教育部门的负责人表示,他们并不了解这些演员中哪些是重刑犯,或者他们是因为犯了什么罪而被逮捕进来的。他们也不想去了解,他们只知道,现在大家聚集在这里只是为了一起排练《菲德里奥》。

在这版制作的开头,《莱奥诺拉》序曲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由柏林爱乐的乐手带来的贝多芬《F大调第一弦乐四重奏》(Nr.1 F-Dur,Op.18)。值得一提的是,在《菲德里奥》中加入贝多芬弦乐四重奏的手法并不是第一次被使用,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2010年制作的《菲德里奥》也曾在第二幕开头从天而降了坐在铁笼里的四位乐手演奏贝多芬弦乐四重奏。为什么用这样的手法进行创作?在笔者看来或许是因为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也像贝多芬的思想宇宙,记录了他的每一次革新与更迭。

紧接着,少量观众伴随着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第一乐章的开始部分转移到监狱的中心落座,几位演员从铁笼里走出,一位演员演了一段与剧情相扣的名为“命运”的说唱音乐(Schicksals-Rap)。等他演唱完毕后,乐队奏响了《莱奥诺拉第三序曲》。序曲演奏完后,菲德里奥的扮演者边拖地,边在监狱铁栏的另一头演唱了贝多芬的艺术歌曲《我爱你》,紧接着又穿插了贝多芬的钢琴小品《致爱丽丝》,然后皮扎罗登场了,这部剧便拉开了帷幕。中间的部分是柏林爱乐的乐手结合《菲德里奥》的剧情融入现代化的歌词而改编的,他们为这版制作量身定做了音乐。

持续两个多小时的演出,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监狱的真实生活与官僚阶级的黑暗面,也让观众身临其境地体会到法国大革命时期那些被官僚主义残害的平民的艰难及他们对抗暴君的顽强与坚韧。在这版制作的最后,没有上演菲德里奥与弗洛伦斯坦深情相拥的场景,取而代之的是所有人(无论是犯人、监狱士兵还是大臣)都聚集在一起唱响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欢乐颂”的片段。

与其他版本的《菲德里奥》比起来,这是一版略显简陋的制作,场景、服饰尽可能地使用已有的资源;这也是一版并不“专业”的制作,完全没有专业歌手出现,所有演员都来自于柏林泰格尔监狱,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背负着黑暗的往事,但在这儿,一切都被抛开了,贝多芬的音乐在此令一切都归了零。

音乐将所有“艰难”的元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囚犯合奏团演唱了多首现代风的歌曲,结合贝多芬歌剧和作品中的精选咏叹调、艺术歌曲,使长期处于监狱的他们寻找到了片刻的自由与尊严,最后他们如同歌剧院里最闪亮的歌剧明星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亲密地走出来,在观众的叫好声中鞠躬谢幕。

从现场与屏幕前的人们的反应中,我们不难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力量,它来自于贝多芬的音乐,也来自于我们对于贝多芬音乐的理解与表达,正如巴伦博伊姆前几年在BBC逍遥音乐节上所讲的:“如果我们不懂德语,就难以读懂席勒的诗歌;但即使我们不懂德语,我们也可以‘听懂’贝多芬的音乐,并在贝多芬的音乐中找到足够的慰藉。”

无论是居民在疫情危机之下开窗演唱“欢乐颂”的互相鼓励,还是泰格尔监狱里贝多芬音乐将人们紧密联系在一起而消除了残暴的过往,“四海之内皆音乐”的《菲德里奥》制作,抑或是贝多芬弦乐四重奏中犹如思想宇宙一般的巨大包容性——我们每一个人在贝多芬的音乐中,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不同慰藉。

贝多芬诞辰250年后的今天,人类的生存环境中仍然充满着战争、疫情、谎言和残暴,在我看来,人类文明从某些程度上说并不比百年以前更有进步,历史从来都在反复地上演着,而他伴随着我们,给我们力量,让我们在他的音乐里一次又一次地热泪盈眶,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慰藉,一次又一次地团结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地咬紧牙如同菲德里奥一样在逆境中坚韧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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