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道统”即为异端:石介为何把老子列入“胡人”?
老子被列入“胡人”
宋代是个“偏科生”,武备不行,文科出众,武将可以问罪,文士不可上刑。文人出生在宋代果真很幸运。
宋代学者从唐代韩愈手里接过儒家“道统论”的大旗后,继续扩大传承体系,北宋的石介从伏羲氏开始,历史上的圣贤都被纳入该道统之内。到了程颐,便将韩愈一脚踢开,否定了韩愈作为孔孟之道嫡传的说法,程颐说“孟子之后道统失传,家兄程颢接上”,朱熹表示赞成,并将周敦颐拉入道统。
孔子
于是,宋代的儒家道统删掉了韩愈,儒家道的传授系统成了“尧帝、舜帝、大禹王、商汤王、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孟子、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这便是流传至今的中国思想文化正宗嫡传,除此之外都不是正宗。
谁把老子编入“胡人”之列?
熊铁基教授说,这种排斥佛老的门户之见,从唐朝韩愈以来一直都有。但是主要针对佛教和道教,而非道家学派和老子。
但是到了程颢、程颐、朱熹时期,以理学家为代表的宋儒开始将批评的矛头指向老子,而这种批判,至今影响着今人对老子学说的看法。那些“与世无争”“权谋狡诈”“无所作为”“清静虚无”等思想,都是那个时期给老子贴上的标签。
宋初的思想家柳开、石介等人是坚持“道统”反佛、老的斗士,石介说:“有老子生焉,然后仁义废而礼乐坏。有佛氏出焉,然后三纲弃而五常乱。呜呼!老与佛,贼圣人之道者也,悖中国之治者也”。
于是,他们的结论是:老子跟佛氏都是胡人。
宋儒为何贬老非老?
一是因为老子非议仁义,成为宋儒伸张政治立场的借口。其实大部分的宋代儒学者一开始并非针对老子本人,而是针对道教和佛教的。但是,由于魏晋以来,玄学盛而佛学兴,“儒门淡泊,收拾不住”,儒家要翻身,必须建立“道统”,排斥“异端”,从根子上否定老氏、释氏。
道统祠
和五代十国相比,北宋是一个相对稳定,思想极为开放又积极进取的新时代,张载要为“往圣继绝学”,就要批评老子的“绝圣弃智”;范仲淹、王安石、二程等人,反对倒退,主张变法,借此反对老子的“無为”思想;因反对因循守旧之风,王安石跟苏轼、苏辙走到了一起,批判老子政治思想上的“清静无为”。
需要注意的是,宋代流传的《道德经》是王弼本的《道德经》,充斥全文的确实是“清静無为”“柔弱不争”思想。而帛书《老子》和楚简《老子》中极少出现“清静”“不争”,更没有“無为”一词。
老子的无辜躺枪,除了老子思想传承的混乱之外,还有一个历史环境问题。
楚简《老子》
唐末至北宋时期的社会混乱,造成了“佛老炽盛”“儒门淡泊”的局面,同时宋辽之间,宋与西夏之间民族矛盾尖锐,“华夷”问题突出,周边民族政权强盛,北宋又重文轻武,常受侵扰。
为了获得一个相对安宁的社会环境,士大夫们希望夷夏之间各自相安,“四夷处四夷,中国处中国,各不相乱”,胡人不得“自胡来入我中国”,实行文化隔离,独尊儒学,杜绝“仁义废而礼教坏”的老子思想。
同时,北宋时期的文人士大夫在政见上的不合,也常常拿老子说事。比如,范仲淹上书宋仁宗,批评宰相吕夷简垄断仕途,任人唯亲。建议不要将选拔官吏的权力交给宰相。遭到吕夷简“迂阔,务名无实”的反驳之后,范仲淹连上“四论”,重申君主亲自掌握选人用人权力的重要性,反驳吕夷简对自己的批评。
范仲淹重在鼓励崇尚名节和名誉的思想,批评了老子的贵身轻名的理念。
王安石批评老子忽视有为,其用意在于为变法寻找理论依据。可笑的是,王安石因变法而批老的证据,又成了苏轼、司马光、二程批评王安石的证据。比如王安石要“罢黜明经考试”,苏轼上书反对说:若是罢黜明经科,老庄之术必大盛:“王衍好老庄,天下皆师之,风俗凌夷,以至南渡”。
苏轼将西晋的灭亡归罪于“玄学”的盛行。司马光很赞成这一观点,他也上书批评王安石的改革将使士人“好为高奇之论,喜诵老庄之言”。若任凭此风蔓延,将重蹈西晋清谈亡国之覆辙。
王安石
二是因为老子是“阴谋家”。从荀子到韩愈,儒家批老的基调是老子“非仁义礼乐”,从北宋开始,批评的方向转向老子是搞阴谋。程颢、程颐批评老子说:老子开始也是论道的妙处,后来就转移到权诈者上去了。法家人物申不害、韩非等权谋家均出自老子。
二程批老子是阴谋家,矛头直指王安石。因为王安石曾经在他的《老子注》中,称赞过商鞅变法的积极意义,因此断定王安石的思想并不符合儒家正统,并否定王安石变法。
程颐认为“仁义礼乐”就是道之体,针对老子“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的推论,程颐认为:老子割裂了本体之道与儒家伦理的联系,仁义礼智信合起来是道,分开了还是道。
而王安石在《老子注》中说:礼乐刑政是道之末,程颐便认为王安石受老子影响,丧失了儒家立场,把本末倒置了。
程颢、程颐
贬老非老的背后是政治争斗吗?
在儒学复兴运动的宋代,儒学的正统之争掺杂着政治斗争、门户之争等非学理性因素,比如维护道统、排斥“异端”,回应政治对手指责,反对或支持王安石变法等,让这场轰轰烈烈延续百余年的“学术”之争,变得斑驳陆离。
比如:范仲淹对老子“贵身轻名”思想的批评,就是对丞相吕夷简指责的回应,王安石批评老子的无为思想则是为变法寻找理论依据,司马光、苏轼、程颐非议老子,更是借批老来反对王安石变法。
不幸的是老子无辜躺枪;万幸的是,这场“学术之争”,让更多的大儒、理学家开始认真研究儒家以外,尤其是老子学说,并把老学研究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朱熹
事实证明,在特定政治形势下对某种思想进行的批评,很难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因变法而成为对手的王安石、司马光、苏轼、吕惠卿、王雱,包括后来的宋徽宗赵佶,都为《老子》一书做过注解,均对老子学说给予中肯评价。
关于“绝圣弃智”。曾极力反对老子“绝圣弃智”思想的司马光,在他的《老子注》里这样说:“圣智所以利民也,至其末流之弊,乃或假圣智以害民,故老子矫之云尔。”
王安石也认为,老子此语在于使民“返璞”。支持王安石变法,一度为丞相的吕惠卿在他的《道德真经传》中说:“夫唯俗学,不识道真”,但凡见到有异于《诗》《书》之迹者,皆一并斥之为异端,“莫知其指乃是皇王之宗”。
绝圣弃智
吕惠卿说:老子所谓“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目的在于“复吾无名之朴而镇之也”。宋徽宗则认为:老子提倡摒弃仁义礼智,并不是认为伦理道德一无是处,而是要通过返本复初,来纠正文饰虚伪之弊。
苏辙在《道德真经注》认为:老子的“绝仁弃义”,是要摒弃“窃仁义之名以要利于世”的假仁假义,从而使“天下各复其性”,“民复孝慈”,老子不是有些人认为的那样,对儒家伦理一概否定、排斥。
关于“無为(当时的版本是'無为’而非1973年出土的《老子》'无为’)”司马光认为老子的无为主张,不是什么事也不做,而是不自矜功伐,不推行烦苛的政令,“虽以有名教民,亦务简要,勿令滋彰”,“有为之教,比之于道,大小绝殊,然亦终归于道”,只要循事理去做,有为和无为一样,都是合乎本体之道的(本人坚持这一观点)。
无为而治
王安石以指责老子忽视“有为”为由而推行变法,但他在注解《老子》时,却是另一番看法,他说:“圣人未尝不为也,盖为出于不为。”老子说“不尚贤,使民不争”,并不是说不尚贤使能,而是不刻意求贤,以避免有人利用君主的求贤之心自我标榜,虚伪做作,危害社会。
宋徽宗的《御解道德真经》被誉为宋代阐释老学的集大成者,他说:“圣人之治,岂弃人绝物,而恝然自立于无事之地哉?为出于无为而已”;“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而为天下用”;“奇言者有诛,异形者有禁”;“无矜伐之行焉,故为而不恃。”
关于“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吕惠卿、王雱、苏辙。以及宋徽宗等人,都认为这是老子在告诫人们:物极必反,需要见微知著,绝非阴谋权术,是于事物盛衰消长之际,知晓其变化的征兆与规律,从而作出合理应对。世俗之人运用此理,目的在于获利,而老子讲述此理,却是矫正时弊,二者有着根本性的差异。
将欲翕之,必固张之
朱熹将老子的道、德内核,将自然无为替换成了仁、义、忠、孝等伦理概念,从此赋予了儒家伦理本体意义上的合理性,并认为:“世之用兵、算、数、刑、名,多本于老氏之意”,这些奇门左道都是老子的过失所致。
然而,朱熹并非对老子思想一味反对,他在《朱子语类》中专有答学生问,就《老子》相关问题进行探讨,并说“老子书,自有许多说话,人如何不爱!”
朱熹还在研究《易经》时,受老子“复归于无极(道的终极性概念)”思想影响,在“太极”之上加了个“无极”,这一命题,遭到老对手陆九渊的批评。他认为朱熹这一思路,与老子以“无”为本思想如出一辙:“老氏以'無’为天地之始,以'有’为万物之母,以常'無’观妙,以常'有’观窍,直将“無”字搭在上面,正是老氏之学。”
复归于无极
综上所述,政治主张的不同,会导致学术见解的分歧加剧,以至于石介、柳开等人为了维护道统,竟然将老子划入“胡人”的行列。但时过境迁后,当人们回望那段历史时,又要下一番功夫,做一些矫枉过正的工作。
可惜的是,那些在历史上留下深刻但错误的思想痕迹,直至于今,仍为人们所喜闻乐见,独不见当事者的真言真义,那些因门派之争或权力之争,曲解原意而加诸于老子身上的“清静無为”“软弱不争”“权谋家”等标签,依然被世人所袭用。
老子就是老子,他只是个冷静的哲人,任凭后人误会、曲解,孔子深知老子:“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参考文献:
1、王耀辉:《略论宋儒的非老思想 》
2、朱熹《朱子语类》
3、《宋徽宗御解道德真经》、王安石《老子注》、司马光《道德真经论》、吕惠卿《道德真经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