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怎样学习古代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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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先生(1900年-1986年)
一、历史观点的树立
上世纪50年代,王力先生在北京大学教学使用的《古代汉语》讲义
《古代汉语》讨论稿(1961年11月)
古汉语通论,就是讲理论、讲道理、讲规律。讲古代语法、语音、词汇以及文字学的一些道理,来帮助我们深入地了解古代汉语。三部分中的文选是感性知识部分,古汉语通论是理性知识部分,常用词既是感性又是理性,说它是感性,就是说它当生字来记,说它理性,就是掌握词义后到处可用,也可说掌握它的规律。把古代汉语分为文选、常用词、古汉语通论三部分,把理性知识与感性知识好好结合起来。此外,我们还要强调自己动脑筋、想问题。这样的要求是比较高一些,可以提出,但不要对一般同学提出这要求。古代汉语怎样能懂呢?把很多的文章凑起来,加以分析、概括、领悟,就能懂了。如“再”当“两次”讲,就是从每一篇有“再”字的文章中去领悟它的意义是否一样,当你发现所有的“再”字都当“两次”讲时,你就恍然大悟,知道这个“再”字当“两次”讲了。所以这是领悟出来的、归纳概括出来的。因为它是客观存在的东西,你从许多文章中加以研究、分析、概括,它的意思就找出来了,比查字典还好。因为字典本身有缺点,如《辞源》《辞海》《说文解字》等,都是以文言文来解释文言文,看了以后仍不懂,等于白看了。
另外,字典中的解释并不都很完善,还有待我们的修正和补充,如“再”字当“两次”讲,在《说文》中是讲了,普通字典就没有这样解释。所以要我们自己去悟它,琢磨它,就可以搞懂这种道理。
《古代汉语》第一版(1962年-1964年)
三、词汇学习的重要性
学习语言有以下四个方面:一是语音,就是这几个字怎样念。二是语法,就是句子的结构,如说“我吃饭”,有的国家和民族就不是这样说,如日本人说“我饭吃”。又如“白马”,我们许多少数民族说成“马白”,等于我们说“白马”。总之,句子的结构都有一种法则,这就叫语法。三是词汇,词汇是一切事物、行为和性质的名称,如“天”字,英语说成sky,俄语读成небо,都不相同。第四是文字,是语言的符号。假如文字不算在内的话,那么我们学习语言就只有三个要素:语音、语法和词汇。
语法比较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一种,我们过去教古代汉语常常有一种误解,以为语法讲法则,只要把古代汉语的语法研究好了就等于掌握了规律,完成学习古代汉语的任务了。其实不然,因为语法有很大的稳固性,它变化不大,如“我吃饭”,在古代和现在差不多。特别是比较文的话,如“抗震救灾”,从古代到现在都一样。语法变化不大,所以我们放弃了词汇不研究,专去研究语法还是不解决问题。再说我们的前辈学古文,也不是从语法入手,他们都是念得很熟,能背诵,那时恐怕还不懂什么叫语法,可是他们学习得比我们现在一般人还好。所以我们应着重在词汇方面。
现在来讲几个字:“寝、眠、卧、睡、寐、假寐”。这几个字,虽然同是与睡觉发生关系的概念,可是分得很细。“寝”是躺在床上睡;“卧”是倚着矮桌子睡;“眠”是闭上眼睛,没有睡着;“寐”是闭上眼睛,没有知觉,也就是睡着了的意思。古人说“眠而不寐”,就是闭着眼睛没有睡着。“睡”是坐寐的意思,就是坐在那里睡着了;它和“寝”不同,因“寝”是躺在床上睡的。“假寐”就是不脱衣冠坐在那里打瞌睡。单从上述有关睡觉的概念来说,已分为六类,由此可知古人的概念还是分得很细的。
现在再举“项、颈、领”三字为例。这三个词的概念在古代汉语中也分得很细。“领”是指整个脖子,如“引领而望”是说伸长着脖子在远望;“首领”是脑袋和脖子的总称。“项”是指脖子的后部,古人的成语“项背相望”是说一个跟着一个在走,后面的人望着前面人的“项背”,如说“颈背相望”那就不对了,因为在背后的人是不能望见前面人的颈子的;如说“领背相望”也不好,因为没有说清楚后面的人望着前面人的“项”。“颈”一般是指脖子的前面。古人说“刎颈”是自杀的意思,如楚霸王项羽刎颈自杀了,不能说“刎项”,因为“项”是在后面的,那就自杀不了。所以古人对词的概念在有些地方是分得很细的,不能说它贫乏,相反地,在某些概念上倒是分得很清楚的。
再举例来说,关于胡子的问题,古人分为“须、髭、髯”三个概念。口下为“须”,唇上为“髭”,两旁叫“髯”。关公的髯很长,所以称作“美髯公”。总的名称,也可以用“须”字。我们现在没有这样丰富的概念,不管是上面的、口下的、两旁的都叫做胡子。概念的多少、分得细不细与时代的风俗习惯有关。“须、髭、髯”之分,因为古时男子多数留须,所以须要加以区别。现在我们留胡子的人少,不须要分得这样仔细,统称为“胡子”就可以了。还有,在我们古书上,猪、马、羊、牛的名称种类很多,就是因为在畜牧时代,对初生的猪、一岁的猪、二岁的猪的名称,都须要分开,才能讲得清楚。所以说,一个时代跟一个时代不同,一个民族跟一个民族不同,因此也就不能简单地说古人的词汇是贫乏的。这是讲词汇的第一个问题。
关于古代词汇,现在我们好像懂得,但又不一定真懂。要注意,有些词,不要以为讲得通就算对。讲通了有时也会出错。有时讲起来似乎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其实不然,恰恰还有问题。刚才提到苏东坡的诗句“娟娟云月稍侵轩”,其中的“稍”字作“稍微”讲,也能讲得通,但这样的讲法不对。另外,“时不再来”这句话,出在《史记·淮阴侯列传》,那里说:“时乎时,不再来。”“时不再来”这四个字,大家都认识,用现在的话解释,就是时间不再来,这样讲好像不难懂。其实这样解释是不对的,“时”不作“时间”讲,而是时机的意思;“再”是两次,“再来”是来两次,整句话的意思是时机不会来两次。可见讲通了的未必就是对的。再举个例子,《史记·万石张叔列传》有“对案不食”的话,这好像容易懂,“案”是桌子,“对案不食”就是对着桌子吃不下饭。因为当时万石君的儿子做错了事,万石君很伤心,吃不下饭,他儿子因此就悔过。所以这个故事中才用了“对案不食”的话。但要知道,汉朝时候没有桌子,古人是席地而坐的。“案”这里不能当桌子讲,是一种有四条腿的托盘,可以用来放饭菜。古人吃饭时,就把饭菜盛在托盘里,因为它有四只脚,可以平放在地上。“对案不食”是说对着盛放饭菜的托盘,吃不下饭去。这样讲就对了。如果这里把“案”讲成桌子,虽然也能讲得通,可是在别的地方就讲不通。语言是有社会性的,一个词在这里这样讲能讲得通,在别的句子里讲不通,那就有问题,比如在“举案齐眉”这个成语里,把“案”讲成“桌子”,那就讲不通。“举案齐眉”的故事是说从前有夫妻二人,丈夫叫梁鸿,妻子叫孟光,他们相敬相爱。孟光给她丈夫送饭,把盛饭菜的盘子举得和眉一般齐。“案”只能解释为“盘”,如果要讲成桌子,那孟光一定举不起来了。总而言之,对古人用词,要有敏感,要仔细分析,要从大量的材料中进行概括,进行比较,通过自己的思考,把它弄清楚。单纯地靠查字典,那是不够的。
《古代汉语》第二版(1981年)
四、语法的学习
刚才讲到,语法没有词汇那样重要,因为古今的语法变化不大。但这不等于说,古今语法没有变化,也不等于说我们可以不必学古代汉语语法。
关于古代汉语语法,我想可以找些书看看。比较通俗的有杨伯峻的《文言语法》。因此我不详细讲了,只能举些例子说说。
常常有人提到,在否定句中有个词序问题。所谓否定句,是指含有“不、莫”这一类字眼的句子,比如“不知道我”,古人说的时候,要把词序颠倒过来,说“不我知”。这就是说,在否定句中,要把宾语提到动词前面去。还有“你”字,古代说成“汝”,“他”字说成“之”,“自己”说成“己”。这一类都是代词,在否定句中,如作宾语用,一律提到动词前面,说成“不我知、不汝知、不之知、不己知”。这可以说是一条规律,用得很普遍。
疑问句中的宾语,也要提前。不过这里有个限制,宾语必须是代词,比如“何”字,是个代词,它在“尔何知”这句话中作宾语用,须要提到动词前面。如果不提前,说成“尔知何”,那不合语法。有个成语“何去何从”,意思是离开什么,追随什么。这个“何”字也在动词的前面。《孟子》中有句话:“先生将何之。”“之”者,往也,是去的意思。这个“何”是动词“之”的宾语,须要提前。上古时候,“往”字不带直接宾语,因此这句话不能改成“先生将何往”。何以见得?这可用《孟子》中另外一句话作比较说明,《孟子》中有句话说:“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这个“焉”字作“于何处”讲,而“于”是介词,所以“焉”能当“往”的间接宾语用。
学习古代汉语语法,要仔细进行分析。宾语要提前,得有条件,那就是必定在否定句、疑问句的情况下。另外,宾语必须是代词,如果是普通名词,那就不能提前,比如说“不骑马”,就不能说成“不马骑”。“知我”不能说成“我知”,因为这不是否定句。如果学习时,忘了这些条件,那就容易出错。《论语》中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意思是不怕人家不知道自己,只怕自己不知道人家。这句话中,“不己知”中的“己”字,提到了动词前面,“不知人”的“人”却没有提前。这些地方都值得注意。语法方面有很多问题值得研究,有的可研究得很细。不妨再举个例子。“之”和“往”有分别,“之”本来是往的意思,但从语法上看,“之”不等于“往”,其中有差别。“之”的后面可以带直接宾语,而“往”则不能,比如说到宋国去,可说“之宋”,到齐国去,可说“之齐”,但不能说“往宋、往齐”。总之,关于学习古代汉语语法,因受时间的限制,不能多讲。上面所讲的,只想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也要注意学习语法。
《古代汉语》第三版( 1999年)
五、学习的具体措施
提到具体措施,首先是要拿出时间,慢慢地学。应当循序渐进,不能急躁,不能企图一下子就学好。这就是所谓欲速则不达。学外国语,有所谓“俄语一月通”,一个月内学通俄语,那种学法是不会学得牢固的。学习古汉语也一样,不能企图一两个月学好。我们说,学古汉语,学一二年不算多。北大学生,每周学四小时,学二年,还只能学到一般的东西,谈不到学得深透。学习不能速成。我知道大家想学得快学得好,希望能讲些规律,以为掌握了规律就算学好。规律是须要讲的,但不能把规律看得很简单。学习语文是个反复的过程,快了不行。比如给古书断句,很不简单,常常有点错的情况。点错的或点不断句的,那他一定不懂书的意思,就算是点对了,也还不能说他就一定懂。同学们常点不断句,他们提出问题,问怎样点才能点得对。这就涉及到掌握规律的问题。不会断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词汇方面的原因,有语法方面的原因,还有不了解古时风俗习惯的原因,等等。可见规律是很复杂的。如果只是讲规律,不从感性知识方面入手,那是不行的。两者应当结合起来。刚才有人提了这样那样的问题,我想总的回答一句,就是学得多了,才能逐渐积累起来,积累多了,问题就解决了。要不然,一个一个问题解决,零星琐碎,而且还达不到自己的愿望。那么,究竟怎么办呢?我看要多读些好文章。可以读读《古文观止》,这书市面上有卖的,其中一共有两百多篇文章,不要求都读,可以少读些,读三五十篇就可以。要读,就要读些思想性较好的或自己爱读的文章,最好能够背诵,至少要读熟。此外还可念些诗,读读《唐诗三百首》。三百首太多,不妨打个折扣,也挑选些思想性好、爱读的诗读读,读一二百篇也就可以了。要读得熟,熟能生巧。所以学古汉语的最基本要求,就是念三五十篇古文,一二百首唐诗。宁可少些,但要学得精些。
另外,要学些常用词,这也很重要。关于常用词,只要认真学,是容易掌握的。那些过深的词,可以不必学它。如果要求高些,还可以念些较深的书,如《诗经》《论语》《孟子》。可以先念《孟子》,再念《论语》,这两部书都比较浅。《诗经》稍难些,可以最后学。前两部书可整个念,最末一部可以念选本。《论语》可以选用杨伯峻的《论语译注》,《孟子》可读兰州大学中文系编的《孟子译注》,《诗经》可以采用余冠英的《诗经选》。除此以外,在学习方面还有更高的要求,这里就不多讲了。
《古代汉语》典藏本( 2016年9月)
现在有个尝试,小学生读古文,准备他们学不懂,这没有关系,只要熟读了,慢慢地就会懂的。这些话与刚才讲的要仔细地读,好像有矛盾,其实这里没有矛盾,刚才说的那些,都是从较高的要求提出的。我们不要有惧怕的心理,因为古汉语中一定有容易懂的地方。能懂一些,就会培养出兴趣来。有了兴趣,就能慢慢地读通古文。北大的学生在学校要学二年,诸位不妨读它三年或更长的时间。我相信你们是一定能够学得好的。这也算是我对你们的希望吧!
1946年5月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中国文学系全体师生合影
坐者从左至右为:浦江清、朱自清、冯友兰、闻一多、唐兰、游国恩、罗庸、许维遹、余冠英、王力、沈从文
节选自《语文学习讲座丛书》第6辑,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