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人物】段晓松
【诗人简介】
嘘堂,俗名段晓松,安徽合肥人。男,1970年生。历任广东开元镇国禅寺监院,岭东佛学院教务长、院刊《人海灯》主编、客座教授,《佛学文化》编辑,中国宗教学会执行秘书、会刊《大道》编辑部主任,及佛教报刊《明月》主编,《东北佛教》副主编。编撰出版学术专著《太虚大师佛学精品》(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永嘉证道歌·信心铭》(台湾佛光山出版社,1997)。现从业报媒。
习诗三十余年。早岁主攻现代白话诗,作品散见《诗歌报月刊》《作品》《声音》《中国诗选》《空白练习曲·<今天>十年诗选》等海内外诗歌书刊。2001年始以网络为平台,戮力现代文言诗写作,倡导“文言实验”、主持“故乡·诗公社”、“今天·文言旧邦”等论坛,创办文言诗网刊《一瓢集》、《己丑》。作品入选《春冰集·网络诗词十五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网络诗词年选》(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2008年作为主题演讲人参加“中华(青年)诗人峰会”,并荣获优秀青年诗人奖。
【返驰集·噓堂甲午年自选诗】
微音琴室饮茶口占
望中停白水,晚径掩青金。
欲与幽人会,从夸老鹤临。
荷枯收秘色,雨定出微音。
指上声何在,兰花一寸心。
黄海仙都夫子农舍笔会口占
帝力嗟何有,云根纪野湫。
丹成龙驾隐,地老露华浮。
水绕青芝盖,山屏翠玉轴。
扪松何所待,望气向迷楼。
虎丘三首
一
扫翠门前梦已荒,停阶坐槛自郎当。
黄衫老子如蝉蜕,且按吴歌掩暮光。
二
石棱曾,说法毕。池陆离,剑火淬。
一碣朱字何人记,萍洲塔隙无生会。
三
一塔示焚余,花飞石匮虚。
空桑演鸟迹,法宴匿羊车。
世殛人如俑,怀悲发佈涂。
何能增供养,秘定演新疏。
重光兄私宅花园小坐
光影吾不解,草木性亦殊。
花间候暮至,与谁问灌锄。
见儒释道三家“巅峰对话”新闻
一党兼三教,倚门争卖笑。
王师傍帝师,指鹿麾其纛。
端午补祭并寄八胡白小莫大诸兄
遭逢唯说玉田荒,画壁虚传夜有光。
榴火炽时秋灼眼,枇杷黄后雨侵墙。
徒歌在野归何缓,吹角无人梦独长。
卫八行杯崔九舞,争团剑气裂霓裳。
闻岛倭解禁集体自卫权
澄波平且阔,扶桑叶又舒。
平居称天子,微屿适投壶。
鸥鸟讥未已,鼇足建一隅。
争说徐褔子,金印卑弥呼。
齐东多傥论,三台聚灰芦。
海水有倒涌,何事问赤乌。
见人韩文公祠诗忆廿年前旧游有作
蓝关密雪梦犹旋,谏表南传物不迁。
古木连祠舟出渡,青翎带雨客随鸢。
摩碑苦泐生黎愿,叩齿空煽舍利烟。
大道危凌延旧望,白衣苍钵半枝莲。
梦中得句而醒,纪之
山家秋色薄如金,二尺青旗水一阴。
梦里归来寒未解,梅花已共暮云深。
甲午秋日与风神翠袖游西泠,夜作
金石良不朽,至此三叩首。
榴根几人摩,青苹镇朱牗。
物化塔作尘,细字大如斗。
一眺水光圆,白鸟翻而走。
密龛追远涂,向来或乌有。
脱将志羲皇,既饮长生酒。
倚树看藤盘,苍苍莫之偶。
小馆开业阚兄以长安旧瓦原拓见赠聊排数句志之
数片未央瓦,朱墨光相亚。
既以馈庖人,盘桓须及夜。
酒浆浇五陵,素抱孰肯下。
燃犀祝长生,再迟君子驾。
读巫山文革巨型标语本末事有感
山之恸兮水之殇,领山袖水神纛扬。
云翻雨谲万世光,巨灵一梦何苍黄。
黔黎附蚁孰可方,崖端湘瑟响如狂。
载舟载覆逆而航,巴猿犹送夜啼长。
戏咏“范曾现象”
东君著意护奇葩,玉箭檀弓逐阵鸦。
香障十围严法禁,休听折取后庭花。
宣城返淝车上临屏
微雨行冬令,山色例如黛。
小站缓轮驰,苍野曝其败。
向暮复几停,卧枕却所慨。
倏已临大城,华灯示此在。
赴留社十年雅集道中,用彭泽饮酒韵
浮窗隔动止,横峦影其姿。
肃客如老鹳,黄叶满高枝。
野望趋陇亩,大块拙乃奇。
行行嘉会近,交盖意何为。
语默脱有至,鹅笼虚见羁。
留社十年雅集分韵得老字返淝十数日值初雪勉成
时分托危堡,竟尔坐孤岛。
极目山海穷,吾生忽已老。
乞市或吹箫,羽衣惭未缟。
鼇足渐陆离,何物支其脑。
旧影像固殊,前席今又扫。
但谓履春冰,馀酲不自考。
题苏联囚犯刺青图集
写经贵刺血,别传有磨靴。
一纸得亦难,所罪在矫舌。
虽然可剃头,奈人总出疖。
万法皆唯心,此术固不绝。
谒柏林禅寺真际塔
停车拜法窟,所行即所得。
袖手柏子庭,向风拾其惑。
香客尽右旋,孰凿三际塞。
虯枝如示人,此国非彼国。
欲问洗盂僧,饭钟响还默。
甲午除夕临屏
密阁高城灯似腊,烟花腾落丽如瓷。
羊车此径春孤往,佛案无香寂可支。
已乞桃符张吉语,犹凭象塔系危丝。
明朝满地飘红碎,未许人寰默返驰。
【新诗作品】
女主人公
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你可听见
我怎样把活着的你呼唤。
——阿赫玛托娃
Ⅰ她们
春天释放的力量。有时夜晚
比白昼更喧嚣,在静立的槐树的潜梦里。
不肯说话的人啊,还嗅吸着自己的旅程,
飞蛾扑向被路灯看穿的叶底。
说话的欲望膨胀于根部。但不能说,
总是缺少对象,如包容花蕾的絮语。
离去的会暂存,但无法沉定如昔地走回,
用命令将坚实的枝干再度弯曲。
不能再和熟悉的人说话。她们走时
什么也没带。但,一种空虚的爱
却产生了,象一把旧椅子在屋里留了下来。
阴影充实门洞。庄肃而谵妄的感觉
一闪即逝,仿佛柔韧的雨丝被重力淹没——
对大地还须作一次道别。
Ⅱ塔曼
为什么你先出现?莱蒙托夫把你
交给鞑靼人时,给了你栗壳色的长发,
月下诡秘的歌,四十里偏僻阴郁的海峡……
但是,他忘了给你一个名字。
“哪儿歌唱,哪儿就有幸福。”
别骗我,姑娘,给人行洗礼的地方
从来不是降生之所,而是死亡——
那只再也烧不开茶炊的铜水壶。
你的诡计比乳房甜蜜。当你把海蓝的诱惑
推到船前,是什么样的偏见蒙蔽了我,
不肯接受一劳永逸的生活?
无名的劳役。无名的逃逸。
我永远记得你的温存,
因你注定不是我的人。
Ⅲ玛加丽塔
光速地飞旋吧。光不可知。
看脚下的大地缩小,新绿的森林微细。
狂喜的天空让星星向你深深鞠躬,
就一次,为了被痛苦濡湿的明瞳。
我们的亲密超越法度。就象落日
透过薄薄一层玻璃潜进地下室,
乳黄色的香膏浸润你,也渗入了
我被重锤击打瘪的胸部。
一起飞在空气稀薄的世界。托着板床,
吃没有油的菜,仿佛未见面就已相识。
那是最先掘出的两口盐池。
玛加丽塔,请记住你曾珍视的手稿,
后来的磨难也没能把它毁掉——
你给它一次复活,它便学会了告祷。
Ⅳ拉拉
漂浮不定的形象。像莫斯科的肃雪
映在煤气灯苦苦劝慰的那扇窗上。
成长却快得惊人,简直无声——假如忽略
窗里那只白蜡烛芯的噗噗微响。
辕马,土豆,封冻的荒原,一锅
浑稠的汤煨补着花楸果般的内心。
如果是铁犁,那也由它划下黑色的印记,
反正不幸早已碾出了泥泞的辙痕。
不,我不劝慰。总得有爱与讣告互文。
如果夜莺不会隐喻,白夜就会更长,
顺着僵滞的极光一直向泪腺延伸。
抬棺的人离去。这个女人留下。
烛台上的火焰可以再不作响,
但对于悲剧,她意义重大。
Ⅴ薇加
来不及了,踌躇已经过去,
干硬的胶水已经黏住了信封斜口。
就像腹部的病灶又要隐隐作痛,
粉色的杏花在城中大团大团地颤抖。
谁的心灵能把这座城市想象?
一小块碎片……抑或一条干枯的河床?
上前敲门,但被水泥屋顶和回声拦住——
这种灰乎乎的影子,教科书里称为盲肠。
应该割除。用电车、火车,距离,用紫罗兰,
用可以揉碎或活动的任何一样工具,
用更趋暴力的赤、橙、蓝、绿!
用永别的暴力,拱卫她的安宁。
此刻寥廓的星空开始在胶盘上缓缓旋转,
柔和的调子牵着她白皙的手腕。
注——
塔曼:《当代英雄》里的神秘女子,没有名字,姑以她出现的那一章地名名之。
玛加丽塔:《大师与玛加丽塔》里的女主人公。
拉拉:日瓦戈医生的伟大情人。
薇加:《癌症楼》里的美丽女医生。
【诗词观点】
昨夜微霜初渡河——嘘堂访谈录
采访:百花潭
协助采访:问余斋苏无名
采访时间:2009年11月
嘘堂。安徽合肥人。2001年涉足网络诗坛。
百花潭:嘘堂您好。非常欢迎你参与我们百花潭的诗人学者访谈系列。循惯例,我们从网名开始。你用嘘堂为名,有何寓意?上次在胡晓明先生的一篇文字中看到“嘘物成灵”的解释。这可不可以看做是一种自负?
嘘堂:这个名字是俺刚上网就起了的,取的是嘘枯吹生之义。自负谈不上,因为那时俺还刚刚开始文言诗的恢复性写作,还纯粹处在自娱的状态。所谓嘘枯吹生,只是希望自己的生命还能通过文学写作葆有些许生机而已。
百花潭:听说您的经历颇为坎坷,能谈谈您的人生经历吗?您何时开始接触诗词?能否跟我们讲讲您的创作成长的道路?
嘘堂:俺五六岁左右开始背唐诗宋词。上初三时因为早恋——呵呵,所谓自然灾害是也——开始了批量涂鸦,遂以才子自命。那时写的东西自然是糟糕透顶的。只能说还算赶上了文革后文艺开禁的好时机,无论文言诗还是白话诗,都刚好能找到一些足以开眼、临摹的前人范本。惟独学无友,进步实在缓如蜗爬。直到1989年6月,又一次重大的自然灾害,把俺抛到了一个巨大的价值危机的漩涡中,文学成了俺审视、拷问生存意义的最重要的资粮之一,诗歌写作才真正开始成为支撑、建构生命本体的要素。
此后十余年,南下北漂,一直江海飘蓬。阅读很杂,中西两边都偏于恶补古典的文哲名著,读时是不带任何功利性的,只凭兴趣。那是很重要也很快乐的一个过程。俺觉得谈写作首先要谈阅读,阅读不妨驳杂,而在阅读量的基础上建设出审美与思辨趣味,然后写作才是有根的和有可持续的。至少对于俺这种禀赋差的笨人,离开阅读而谈写作,是不可想象的。
整个九十年代,俺写作的主要趣向放在现代白话诗创作上,特别是十四行。文言诗也写,但数量极少。唯一可值一提的是在九十年代前期因为读《古诗源》、《唐人选唐诗十种》和《清诗话》而对文言诗第一次有了较整体也较明澈的认知,或者说,对文言诗的风格开始有所辨析、取舍。
当年给老友写信,曾说:“尝思为诗之道,近得有三,曰纯,曰朴,曰凝。纯者纯粹,朴者朴素,凝者凝炼。此诗之体、相、用,三者备则其诗可臻完美,得其一亦庶几不愧于作手矣。”这个感想,当时是贯通于俺对文言、白话诗写作的认识的。
另一点比较重要的,或者是始终安于个人,安于寂寞。没有求其友声的环境,没有切磋,进步于是缓慢,然这也能够养成坚忍的习性,不为时风所转。那时也零星发表过一些习作,但都是因别人看到手稿而谬赏,从未有过投稿的例子。俺不大读当代的东西,盖只看那些经过时间和众多行家鉴定过的作品,总归可以偷懒些,经济些。用民国诗人邵洵美的话说,就是失去了不少学习好东西的机缘,但也有个好处——没有受到过多少坏影响。
2000年因为回淝谋生而接触到网络,以及文言诗BBS,遂专力于文言诗创作。此后的事情有历年自选诗稿和网上言论可勘,得焉失焉,就都不必赘言了。
至于生活的经历,比较繁乱,或者有一天写个人回忆录时再详陈吧。简单说,出过家,教过书,编过刊物,搞过学术研究,也下过海。结果都一例是有头无尾。北大俺只待过一年,94年至95年期间,在中文系以佛学院教师身份进修古典文艺理论,主修《文心》。时间短暂,其实没有真实学到多少东西,但那大环境的熏习,是终生不能忘的。
百花潭:您能否自我定义一下实验体,并阐述其由来与发展。实验体与你所提倡的“文言诗”有何关联。如果问你的师承,你觉得自己从技法和精神层面师承何人?
嘘堂:关于文言实验的因缘和认识,俺在去年峰会的讲演稿里有过一个小结,网上能够搜到,这里就不再重复了吧。实验无体,“实验体”这顶别人扣的帽子俺是坚决不认可的。呵呵。
转益多师是我师。俺读书学习一直是游学的野路子,喝的奶成分很复杂,实在谈不上什么师承。单就文言诗写作言,俺的个人气质决定了倾向于唐以前的气味,一种相对自然、本真而又不失其文化品性的气味。
技法问题,则无法泛言。不同的诗体有不同的技术处理方法,古人有大量成功的范例,要在博识之,细析之,化于胸中而为我用。大体说,俺于各种诗体,取法基本是回溯到其源头。四言则诗经,杂言则古乐府,古风则十九首、陶诗及诸汉魏名家,七律则老杜,于其具体文本中看它对语言的安排运用。事实上,技术只呈现在具体文本中,或者说,技术只有在对具体文本的审读中才存在。俺十多岁初学写诗作文,启蒙的老先生对俺说了八个字:“文有定则。文无定则”。看取别人的技术,默识于胸,多看取一家便多一道真气。久而涵养成一片,下笔只是我心我手,如此方入预流也。
进言之,技术必与风格一起研讨、涵咏,不可剥裂来看。风格是作者气质与技术共呈出的面貌。比如老杜七律,或雄浑,或通俗,或拗峭,风格亦匪一种,而其技术运用亦各自不同。在阅读时,须于章法、句法、字法上仔细考量,看它技术与气质是如何捏合起来而形成特定之风格的。初学读诗,大抵只是看秀句警字,浮于表象。故即便能袭取某种风格的皮相,也终是沙上筑塔而已。
又,俺近年看古人诗,除了正面学习,往往还从负面辨析其技术之问题。也就是说,带着批评的眼光去阅读。即便老杜老陶的东西,俺也只平心当它是网上论坛所发的作品,挑它的毛刺,想象换成自己能否有更好的写法,挽回败笔,点铁成金。说到底,技术是存乎一心的东西,而在对既有技术的归总和辨析上,今人比古人其实更有优势,故根本不必俯首为奴,只敢仰其鼻息。带着批评阅读,挺着腰杆学习,俺觉得才是真正的与古为俦。
百花潭:您曾经说过,在格律的固有框架内,如何进行审美意识的转化和突围,这是你最为关注的问题。请问至今为止,你在这方面进展如何?
嘘堂:这是俺关注的问题之一,不能说最。事实上,目前俺最看好的文言突围之利器,仍是在杂言、五古一类文言自由体上。而所以尚措意于格律诗及词,主要有三个原因——一者文言自由体发端易,而深入难,要在无依傍的情形下另造新境,建构出站得住脚的新的体式,洵非短时间能办,故不必急功近利,单提一线。二者是觉得广义的格律诗体——俺是把词也归于特殊之格律诗体的——虽因程式化严重而渐失活力,但毕竟是唐代以降诗体之大宗,自有其极高的文体价值,用围棋来说,是块并未死透的大棋。倘能寻得一转身,死中求活,做出眼来,哪怕只是做出劫来,也还是很有意义的事。其三,格律诗虽累于程式化,但也因其高度程式化而成为养就文言语感、锻炼技术手段的上佳工具。无论从扎牢马步还是带着镣铐跳舞的角度,都仍值得重视。
俺于格律诗,早期是以作传统的五律为主,审美标格大体是以古入律。近两三年在《无题》的题下写了几首七律,词的方面则只有一首《莺啼序》和两组《减兰》。这些东西,质量上参差不齐,只能说总的方向是在遵守诗体既定的基本游戏规则之内,于意识和结构上寻求对程式的突破。比较而言,词上的突破或者说出格可能较为明显。它们还是实验品,在新旧意识和古今语境的对接上都还存在种种问题。俺唯一能自豪的是俺就这样写了,提示别人格律诗或许并非铁板一块,还有松动、腾挪的余地。余地所在,其实还在以古入律,即以古体所蕴的自由意识,破格律之外在桎梏。
深南兄在百花潭留言提问,询问“实验体”该如何循序渐进?基本功是否先从近体诗入手?已及俺对自己近体诗水平如何评价定位。这里也顺带回答一下。近体如前说,是文言诗的大宗,俺个人以为回避不得,在此多下些工夫,总还是有益的。但俺也不敢说它是练基本功的死功课,否则将置唐以前的文言诗大家们于何地?又如当代最重要的作手如响马,俺基本没看到他有近体的表现,但丝毫不影响其文言诗创作成就之显赫。
打个比方,俯卧撑是练肌肉的好法门,但非唯一法门,做仰卧起坐也未尝不是方便的办法。只能说体能总是要长时间训练而后得的,文言语感总是要通过大量阅读、涵咏而后具的。实验的关键在通变,新变断离不开对旧有文学遗产的融通。至于是主练肱二头肌还是腹肌,那要看作者自己的气质与禀赋,不必一律。
对自己近体水平的定位,聪明点的人想必都不会回答。俺比较笨,不妨答一句吧:如果要玩老套的近体,俺定是一流的。只是俺的志趣全不在此。
百花潭:大家普遍认为,西方文学和思潮对你的影响较大,你如何处理这种新视角在诗词中的运用的?有诗友提出“荒诞、悖论与存在之题旨,乃新诗事也,实非旧体擅场”,您同意这种说法吗?
嘘堂:西方文学和思潮林林总总,亦有古有今,有雅有俗,有主群与尚己之别,有整体与解构之殊,焉得一概而论?若具体说到诗艺上,西方各国各时代各个诗人亦自有其不共的特性,俺只能说自己是个实用主义者,领略到他们的技术手段,觉得可用、想用,便尝试着移植、杂交,也从没有一定之规。故要说这问题,还是只能拿具体文本来分析,不然说千说万,总是空头。
春深兄提的观点,在当下文言圈里有相当的普遍性。俺的回答很简单:正以不擅长,所以要实验。若最后证明只能有不擅长的结果,则可正式宣布文言诗寿终正寝了。
百花潭:徐晋如在《国诗答疑录》中说过“实验体诗,以现代思想、现代情感乃至后现代思想、后现代情感为骨干,与我古典主义的文化立场格格不入,这是我不能欣赏的根本原因”,您对此有何评价?
嘘堂:呵呵,道不同嘛,俺没啥好评价的。实验的起点,就是要和漠视、回避当下思想、情感的所谓“古典主义”割刨断义。多元世界,和而不同,大家各行其是可也。
百花潭:胡晓明认为您的诗是“格新调古”,是现代人复杂纷纭、变化多样、矛盾冲突的人格和古代诗学中同样变化多端的丰富传统之相得益彰。有其通变创造。您认为这一评价是否恰当。这是否是您对“文言实验”的终极追求?
嘘堂:惭愧,“格新调古”,是晓明兄的溢美之誉。然也不妨说这确是俺想做到的。格新,是意识与技法有新的破进。调古,则是于新变中继续葆有文言之美。
文言实验,只是一种意识的路径,一种方法论意义上的指向。至于俺个人的终极追求,只是写出有表现力的好诗而已。俺不知道也不想限定它到底是何面貌。
百花潭:同为实验风格,您和李子的异同在哪里。彼此的价值何在?另外有人认为,你和传统的割裂更为明显,前些年故乡更名所引发的争议,是否也表明传统与实验的格格不入?
嘘堂:李子兄的新变,和俺的路径完全不同。近年俺曾在数个回帖里论及。偷个懒吧,转录一帖——
“俺对LIZI兄的不满,记得以前也说过几回,主要是在其语言的俚白和弄巧。过俚,与白话严重相淆,会丧失文言诗词籍以存在的语言根基。弄巧,意义浮于表面,浮于字面的语词纠葛和碰撞,常常近乎文字游戏。从俺个人的诗歌见解和审美趣味,这些都是很严重的问题,不得不表示反对。这个反对,或者可说是传统架构对现代颠覆的反对。
“再深一层,则是现代性这个平台上的质疑。不大读现代白话诗的文言圈子里的朋友,或者惊异于LIZI作品的出位与超前,而在俺看,其作并不特别现代,盖其意识底里,仍是传统士大夫式的,其语言、意识形态,仍是公共的、整体性的,只不过将羊皮袄反穿,人遂惑焉。在此意义上,老贼所作'李子体的产生,正是因为其自外于传统’的论断,俺不能苟同。LIZI的作品主题性很强,理想与道德诉求很强,这与'现代之后’或'后现代’的整体趋向并不相侔。
“这里又牵扯到俺所谓的双义的实验。LIZI无疑属于广义的实验,且是急先锋。(在俺的'实验’概念出笼之前,他已开始形成自己独有的革变之风格了。)但从俺个人狭义之实验观看,他的写作实际上未脱传统。意识走到哪里,诗走到哪里。便如朦胧诗曾一时'朦胧’,但现在已被归位。
“这是第二个质疑,和第一个正相反,或可说是现代意识对传统向度的质疑。
“自外于传统。真正的自外,是漠视,是抽离,彻底脱身,这点LIZI没想做,也做不到。所以从他对词之体裁的倚重,到对甘棠的介入,都是逻辑中事。
“最后澄清一下,老贼说俺质疑LIZI兄的诗歌俱乐部成员资格,这话不很准确。对其艺术风格,俺有很不满意的地方。而其写作态度,俺一直是很敬佩的。”
此外,俺从不觉得自己和传统有甚割裂。俺只觉自己是传统的树上新长出来的一根小枝杈。当然,如果把传统看成是不具新陈代谢功能的塑料盆景,则俺这小枝杈诚不免就出现得很可疑而非法了。
诗公社更名之诤,往浅里说有不少意气的成分,而意气的底下,确实存在文学理念的隔阂。不过据此实验初肇期的特例而断“格格不入”,则也失于表象。在俺看,所谓“实验”与“传统”的对举本身就有问题。盖只有“实验”与“保守”相待也。前者重传统之创化,后者重传统之守成。事实上,近些年来,不少被一般舆论判为保守阵营里的重要作手也或显或隐在寻求新变,而实验写作群体对古典诗学的深入研讨更是从未止步。这是任何稍具器识的人都能一眼看到的。
百花潭:网上对于实验体的争论较大,您怎么看待这种争论。如何看待时下流行的“新国风”?
嘘堂:很正常啊,如果没有争议,俺倒要奇怪乃至失望了。所以起诤者,不外数端。其一,实验初肇,优秀文本无多,而复鱼龙混杂,人未知其指归究何在,故胥有疑焉。其二,实验重时变,保守者以道自固,常以持械倒壁视之,故相攻。其三,复有一类,创作既受实验精神沾溉,而雅不欲附实验之名,遂矫说以自饰,攻实验以自树。其四,实验所举文艺标格颇高,跨中西诗学两境,实非一般浅学者能领略,而其作既遭实验摈斥,不免生怨兴谤。
实验七年,凡此诤论从未止歇过。俺的态度是当辩则辩,当斥则斥,把道理说清楚便是,最终还是让作品自己去说话,让以后的文学史去做裁定。
至于所谓“新国风”,就目前所有文本看,它还根本沾不上诗歌艺术的边,用俺以前的评语说,只是“新老干体”耳。
百花潭:您前些年曾在故乡组织编辑了《一瓢集》,成为大家喜爱的网络诗刊。您现在组织编辑的《己丑》诗刊和《一瓢集》是什么关系?他们有什么异同?您对《己丑》有怎样的期待?已丑诗刊的封面图片有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嘘堂:前两个问题俺在《己丑》创刊号的“主编后记”里都说到了,不赘。期待嘛,俺只是希望它能存续得时间长些,呵呵,最好能比《一瓢集》长些。封面的瓦当图案是从网上搜得的,本无深意。必欲引申,或可说那两个交颈的动物,可影射于中西语境、新旧意识之融会吧。
百花潭:您喜欢的网络诗人有哪些,能否简单地进行评述。
嘘堂:五六年前吧,俺写过一篇《天龙谱》,以武侠小说的典故选评自己眼中的重量级网络作手。其中一些作手近年渐渐沉寂了,但总的看,构成网络文言诗中坚的基本还是这个群体,可增补的并不多。
增补名单里,网络老人须加上问余斋主人。问余兄的东西沉稳、大气、真切,有学养的底蕴而又不落酸腐,真是巾帼中的翘楚。当时未写入《天龙谱》,是因该谱只收男性作手。青衫客醉兄填词的功力原本就深厚,近一两年的作品更明显融入了现代意识与技法,不脱于古,而亦不隔于今,可谓步步为营,俺也很看好。
中生代,可添MAC、晚成和燕台。MAC兄挟西方现代文艺批评之利器,入文言新变之坛城,未几年而古风瞻然有成,诚为异数。留社诸公中,晚成兄这两年近体创作颇有成绩,意重神寒,英气敛足,在俺看正在完成重要的自我突破。燕台兄锐意求进,在光明顶写作群里也非常显眼。倘能略定血气,稳其辞色,当更出众。
新生代里,俺目前最关注和看好的是杨无过和杨柳困。无过有现代白话诗的阅读视野和创作体验,兼以不竞不躁,厚其本而锐其思,故新硎一发,锐气逼人,去岁《虚室》一篇,压倒群彦,《成都》诸什,足开眼目。困困广师众长,用力甚勤,一方面追踵实验,一方面又能对古人诗体风格多所辨析,两轮并运,亦值期待。而如何抹去摹写的痕迹,则是二人皆须面对的首要问题。
要之,响马、高树、白小、MAC等实验核心作手是俺最看重的当代网络诗人。其他俺喜欢的作者,也都是具有自己的创造力和风格。前行中的、不断自我更新与掘进的诗人,俺便喜欢。
百花潭:对于你自己的作品,你最喜欢哪几篇?大家比较喜欢的《舞会记忆》,能否就这首诗做一个自我剖析。
嘘堂:还真不好说。俺很讨厌自我重复,故2002年以来,趣向屡变,每次转向都会留下一些为数寥寥然带有较鲜明的个人印记的习作,它们对俺来说都挺重要。早期如《有雨八章》、《古诗九首》、《独饮夜排挡》、《饮酒》系列、《有霉》、《空地》,中期如《玛笃克》、《旦兮》、《斩首》、《减兰》、《无题12》、《断偈12》、《谒青云谱》、《谒洞山历代祖师塔》、《皖西行记》,近年如《莺啼序》、《考古》系列、《春游散章》、《舞会记忆》,都在不同诗体、审美趣向及技术层面上记录了个人写作的进程。这些作品,俺无一不耗费了不小的心力,故也都有敝帚自珍的理由。
《舞会记忆》是最近的一个尝试。俺才薄,大概属于极端苦吟派,这个作品在今年年初就列入了写作计划,至少4月份就开始打腹稿,但始终找不到调子,无从着笔。如果只是按老套——不论近体还是古体、骚体——来写,自然容易,然一来题材重大,二来心中的哀痛深重,觉得那些形式和笔法都不足以承载其分量。直到5月的最后几天,整夜整夜枯坐冥思,终于决定用类于组诗的叠章的形式来表现,而以时间为纵线贯穿具有写实性的片断场景。然那时也还仅有一个朦胧空洞的想法,典型场景的择取、叙述主线的安排、不同诗体的穿插运用等技术要素都未在脑中成型。这样又苦思了三两日,最后祭日已迫在眼前,才干脆放下思虑的包袱,径直从记忆里最鲜明的那场校园舞会为开端下笔。
很多时候,灵感是在真正进入写作进程中时才自然迸发的,也就是说,作品那时开始驱使作者,借作者的手自己完满其自身,而非相反。当下的情志,沉埋的记忆,前此的种种思虑,乃至既往所有知识性储备,这时如潜藏四野的伏兵自动开始列阵,开拔,展开战斗。战前模糊不清的作战方案随着战况被自行修正。舞会意象的延续,乐府短歌的逐段插入,第四段莲叶田田句的借用,皆非出于事先的预谋,而是在写作进程中自己跳出,参与到大结构的毛坯里来的。而整个进程也不是破袭战那么迅疾,而是如装甲兵的缓慢推进,思致时时被阻断,在清障架桥后再继续上路。至定稿,已耗两日,人近虚脱。
严格说,这个作品俺并不很满意。若非要赶在祭日前发布,或可打磨得更完整、细致些。尤其第三段的情绪和辞色,不够沉稳内敛,与整体不很协调。“此作总体风格不脱抒情与象征的风调,也未刻意隐匿叙述主体,从作者个人的审美格调来说并无特别的颠覆性。其醒目之处其实主要在于诗体形式的新创,以及对宏大主题进行个人化、细节化处理的手法。”十大神魔的这个批评俺愿意接受。
总之,《舞会记忆》大概算是对俺自己以前曾提到过的文言大诗(或小型诗剧)的雏形的一次试探。所有被意识到的不足,都将成为下一次战役的伏兵。
百花潭:历史上的诗人,您喜欢哪几位,喜欢哪一些作品。你认为什么样的作品才算是好的作品,什么样的人才算是诗人。如果要你对爱好者或者初学者从事诗教的话,你准备从什么角度来做这个工作。
嘘堂:《诗经》的无名作者群是首先要深深致敬的。十九首亦然。具体诗人列前五位的话,分别是屈子、魏武、陶公、老杜、稼轩。魏晋南北朝里,步兵、康乐、明远三家亦分量很重。唐之三李曾是俺青少年时的偶像,后来在心目中的位置有所下滑,然仍然高大,最近正打算系统地重新温读之。
喜欢的作品举不尽。好作品和好诗人的标准也没法规定,盖不同风格、不同视角固有不同标准也。诗教这个词俺不太喜欢,道学气太重。俺觉得作为习诗者,俺的首要和最终任务只是尽量写出有表现力的好诗而已。
百花潭:“诗不以迎合大众为目的”的实践之中,是否存在“迎合小众”的现象,如果存在,您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嘘堂:西哲谓,诗是最高的文学。诗本来就是小众——或者说智识精英——的东西,古今中外皆是如此。俺习诗三十年,从来只为自己写作,只顾虑俺所认同的诗歌标格。俺所在意的读者,只是中国古文论里的伯牙子期型的知己,或西方文论里所谓的“理想读者”。大众,从来只是附庸,是蚂蚁,蔑如之可也。
百花潭:您怎么看待百花潭,你对百花潭有什么样的建议和展望?
嘘堂:百花潭是个很不错的文言诗公共平台,至少它的构建理念和基本思路俺是全盘赞赏的。集约化的浏览功能是它最直接的效用,俺自己便经常籍此获得阅读和检索的方便。建议嘛,姑提两点。一者要有沉定的宗旨,在寻求人气的同时,不可丧失人文底线、诗歌标准,不要做哗众取宠的事情。否则舍本逐末,徒乱阵脚,难免沦为天涯比兴那样的三流论坛。二者,外链的浏览功能之外,似乎百花潭也在努力建设站内的交流沟通功能。俺觉得这事自不妨去做,但须有次第轻重,不必躁进。而一些切实的服务性工作倒是可以再加强,比如古籍及诗学书刊出版、流通资讯的汇总和交流,以及资料性的电子书下载等。服务做强了,做实了,自然近者悦而远者来,才有进一步拓展的扎实的立基。
百花潭:我们准备引入普鲁斯特问卷的方式。请问你希望采访到的另两位诗人是谁。若您也有希望问的问题,请直接提供给我们。若您指定的诗人不获答复,则我们将另行安排采访。
嘘堂:响马,胡僧,是俺最敬畏的两位当代文言诗人。惟胡僧连问余兄也唤不动,俺估计也没戏,就不浪费表情了。但愿响马能够接招。剩下一个名额,俺就点莼鲈兄吧,呵呵,他的文艺见解想来与俺有所不同,正好借机讨教。
————————————
————————————